姜宓启唇:“爷,稍等片刻。”
姜宓拿到衣服,她便一步三回头地走至屏风后,缓缓将外裳穿上。
趁此,她又以极小的动作幅度,将一张纸团成团,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期间,姜宓一直侧眸看着一旁微敞着用来透气的窗户,从这个方向能看到黯淡中偶有光鳞闪闪的河面,还有远处岸边彩灯飘摇,丝竹管弦齐奏的座座青楼。
她盯着黑暗中那些闪烁的光,面无表情地咀嚼,也不顾嗓子的疼痛和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把纸咽了下去。
而桌上被姜宓故意放置,错位挡了贺琰视野的打开着的锦盒里,那张身契不翼而飞。
……
姜宓是学过舞蹈的。
是在她娘亲还活着的时候。
只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姜宓觉得那些记忆应该已经模糊。
可实际上,每个画面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幼时看过楼里的姑娘跳舞,曲乐声中姑娘们舞姿轻盈,披帛彩袂飘飘,百媚横生,引得来客豪掷千金。
小家伙顿时被迷住了,白日里自己偷偷在屋里学着跳,奇形怪状却乐在其中。
直到听到嗤笑声,小姜宓抬头,才发现娘亲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小小的姜宓身体僵住,生怕自己又惹了娘亲不快。
两人四目相接,空气寂静。
片刻后,小姜宓发现娘亲的眼神慢慢柔软下来,问她:“想学跳舞?”
小姜宓犹豫半天,不敢说。
“不想学也罢,在这地方,学了也只是供人取乐。”
眼见娘亲神色陡然转冷,面色阴沉,小姜宓急了,“想学”两个字脱口而出。
而后她就发现娘亲的眼神又变得奇怪闪烁起来,声音略哑道:“那我教你。”
刚学的时候,姜宓的肢体很僵硬,四肢总是扭成奇怪的姿势,惹得娘亲又是冷嘲热讽又是训斥,以至于她那会儿身上皮肉没一块不见青紫的。
可严师出高徒。
很快,姜宓就已经能跳翘袖折腰之舞,只是当时她年幼,身材干巴又瘦弱,在美感方面始终有所欠缺。
直到她遇到贺琰,营养慢慢跟了上来,身体抽条似的长高了,身材也慢慢发育,又因为跳舞,身形线条塑造的漂亮到完美。
只是平日里藏在伪装之下,几乎无人察觉。
今日姜宓穿的虽然不是水袖舞服,但也无妨。
贺琰再次懒懒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刚才被姜宓斟了酒水的酒盅,视线却如狼盯着猎物一般,紧锁着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
在他的注视下,姜宓将宽大的袍袖自一侧甩了起来,而她顺着力道,转圈,折腰,脚步变换着甩袖,纤细的腰肢逐渐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
她跳起舞来,就算没有音乐,也美得惊人。
红色的衣衫,墨缎般的青丝,露出的一抹雪肤,都不及她偶然瞥来的一眼。
那双眸子啊,如水含情。
视线接触,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这种柔和媚,像是三月春日里随风飘荡的柳枝,又像是清风拂过的花蕊,给人的感觉实在是美好。
贺琰胸膛滋生出阵阵酥麻,仰头将酒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见。
那时,他负气离京,来外祖家暂住,少年人闲不住,趁着秋日好时光,左牵黄,右擎苍,骑马狩猎,就在追逐猎物的途中,贺琰路过了一座小山丘。
他看到一位少女在一座孤坟前跳舞。
那天起了风,她身上白色的衣衫被风吹得飞舞,飘飘欲仙。
树上的黄叶子也纷纷扰扰跟着风漫天飞舞。
少女把腰折到了如现在一样仍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弧度,而后如枯叶飘零般毫无生机地倒地。
恍若阆苑仙人误坠凡尘。
呆呆出神的贺琰驾着马飞似地冲了过去。
……
后面才知道,她身上的衣裳是浆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泛黄发白,倒地则是饿晕过去了。
可怜的小家伙。
轻笑一声,贺琰想要再次给自己倒酒喝,却又觉得麻烦,干脆放下酒盅,提起酒壶,清冽的酒水自壶嘴汩汩而下,尽数入了他的嘴。
这冰凉的酒液却使得他的心更加燥热。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想把姜宓彻底占有。
而跳舞的少女却在折腰时又看了一眼屏风,此时她的眼神不再柔软,黝黑的瞳孔里是掩盖不住的漠然,她趁起身动作时牙齿在自己舌尖狠狠咬下!
贺琰看着折腰的少女,眸子深处慢慢现出几许温柔。
他一直攥着姜宓的身契,不仅是占有欲作祟,也是担心被与他有龃龉的人察觉,察觉他对她的在意。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他想看看她能为了身契做到哪一步的想法。
不过嘛,现在局势已稳,他想带她离开此地,回京见见阿姐。
若是阿姐不喜她的出身,他便给她重新安排一个出身,世家支脉好呢,还是书香门第好呢……
他记得她挺爱读书来着,不如就书香门第,再落魄也可说是耕读传家,寒门也可出贵女啊。
她精于女红,大婚的喜服应当是想自己绣制,但那样时间要耗太久了,他有些等不及了……
突然,贺琰眼神一凝,一抹不该出现的红让他猝然起身。
却是姜宓舞蹈接近尾声,折腰起身后手臂前曲,红色袖子顺势滑落,露出的微翘指尖挡住了她下半张脸。
露出的上半张脸,眉睫深黛下一双眸子仍是潋滟生波,可那眸中明显透露出他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轻松释然来。
她轻轻移开了手掌,露出了微翘的唇角。
而那唇角带血。
姜宓朝着贺琰一笑,如往常一样,那泛着粉的桃腮里,笑时透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却又令人怜惜的柔弱和风情来。
可若是她唇角挂了一丝更灼目的鲜红色,整个人便更透出一股惊人的妖异秾丽来。
更何况她的眼中如今盛满了告别。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
“此后珍重。”
她服了毒?!!
“姜宓!!!”
吼声中带着震怒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恐慌,贺琰倏然色变,跨步向前,身前桌案都被他带的移位,翠玉酒壶也是应声而碎。
可姜宓却全然不顾,她趁他大步而来的时机,转身钻入屏风后,推开微敞的窗户,一跃而下。
噗通——
落水声响起,昏暗的水面荡开涟漪,一圈圈地向着四周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