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发了高烧,爸爸第一次带我去了镇上的卫生所。
在护士面前,我背出了妈妈让我背了上千遍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一列望不到头的车队就开进了山里。
他们用电锯割断了拴着妈妈的铁链,将爸爸的手脚生生打断。
我怔怔地看着妈妈,越过我,扑进那个为首的男人怀里。
所有人都准备离开,独独留下我。
我怯懦地喊了一声妈妈。
却被她用力踹倒在地:
你不要喊我妈妈!看着你我就恶心!你快点去死吧!
我呆在原地,妈妈你不是说,背会了那个号码,就会奖励我吗
1
那个为首的男人扶住情绪激动的妈妈。
他的眼神只在她身上,对我视若无睹。
晚晚,别气坏了身子,我们回家。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干净小西装的男孩。
他跑过去,抱着妈妈的腿,警惕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什么怪物。
为首的男人挥了挥手,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向我走来。
他们想抓住我的胳膊。
妈妈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别碰她!她的血是脏的!
黑衣服的人停住了。
其中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提来一个运送宠物的大铁笼。
笼子上还挂着宠物的食槽,散发着一股骚味。
他们打开笼门,粗暴地把我抓起来,塞了进去。
那个小男孩指着笼子里的我,开口问。
爸爸,这个怪物也要跟我们回家吗
笼子的铁门在我面前哐当一声锁上。
我被当成一只动物,扔在了一辆越野车的后备箱。
车队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我的头不停地撞在铁笼的栏杆上。
额头的伤口裂开,血和汗混在一起,流进眼睛里,又疼又涩。
胃里翻江倒海,我吐了一地。
中途,车队停下休整。
一个司机大叔打开后备箱,看到了笼子里的我。
他大概是于心不忍,拧开一瓶水,想递给我。
喝点水吧,小姑娘。
一只手拦住了他。
是那个叫傅行知的男人,他冰冷地看了司机一眼。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司机的手立刻缩了回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后备箱的门被重重关上,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
我被从后备箱里拖了出来,铁笼重重地摔在地上。
眼前是一栋我从未见过的,像宫殿一样的房子。
那个小男孩,傅明轩,骄傲地拉着妈妈的手。
妈妈,欢迎回家!我和爸爸把你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声音里满是得意。
里面再也没有坏人的味道了!
所有人都簇拥着妈妈走进了那栋明亮的别墅。
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
我被锁在冰冷的铁笼里,被遗忘在院子里。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
2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穿着管家制服的人打开了笼子。
他把我从笼子里拖出来,指着别墅旁边一间阴暗潮湿的工具间。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我闻到了里面传出的浓重霉味,墙角结着蜘蛛网。
他又指了指别墅那扇紧闭的大门。
没有允许,不准踏入主屋一步,听见没有
我点了点头。
工具间里只有一张冰冷的铁床,床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
连一条被子都没有。
我隔着满是灰尘的窗户,能看到主屋明亮的客厅。
哥哥傅明轩坐在一架黑色的,会发光的东西前面。
他的手指在上面跳动,发出我从未听过的,优美的声音。
那就是钢琴。
妈妈和那个叫傅行知的男人,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温柔地看着他。
傅行知还亲手切了一块水果,喂到妈妈嘴边。
妈妈的脸上,带着我在山里从未见过的笑容。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胃里一阵阵抽痛。
我想起了在山里,妈妈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哼一首摇篮曲哄我睡觉。
我不由自主地,无意识地哼了出来。
客厅里的琴声,戛然而止。
妈妈突然抱住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别唱了!是那个恶魔的声音!别唱了!
客厅的门被猛地推开。
傅明轩冲了出来,他脸上满是愤怒,用力把我推倒在地。
他手里的一本乐谱也摔在地上,砸在我的脚边。
都是你!你又故意害妈妈!
他把我当成了破坏他完美家庭的敌人。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敢哼那首歌。
深夜,我饿得实在受不了,悄悄溜进主屋的厨房。
垃圾桶旁边,放着一块看起来很漂亮的蛋糕,上面有黄色的果肉。
那大概是给哥哥准备,但他不爱吃,所以被丢掉了。
我抓起蛋糕,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甜味。
可我不知道,那黄色的果肉叫芒果,我不能吃。
回到工具间没多久,我身上就开始起满红疹,痒得钻心。
我拼命地抓挠,皮肤很快就破了。
接着,我的喉咙开始发紧,像被一只手死死掐住。
我无法呼吸,脸憋得发紫。
我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冰冷的铁床上挣扎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工具间的门被打开了。
家庭医生被叫来了。
傅行知站在门口,皱着眉,冷漠地问医生。
会死吗
医生看了一眼我痛苦的样子,语气有些急。
是急性喉头水肿,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傅行知听完,只是点了点头。
他冷漠地吩咐医生。
那就治好她。
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针尖刺进皮肤很疼,冰冷的药水缓缓推进我的身体。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傅行知便转身离开,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陷入了昏迷。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小镇的卫生所。
我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妈妈,我背会了。
有奖励。
3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
管家告诉我,是妈妈得知我芒果过敏,才让医生过来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眼神很复杂,看不出情绪。
中午,她让厨房特意做了芒果布丁。
傅明轩端着布丁,在我去主屋打扫卫生的路上,不小心掉在了我脚边。
黄色的布丁洒了一地,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那气味让我既渴望又恐惧。
妈妈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
把它吃了。
她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吃了,我就考虑让你留下。
我饿得发慌,很想扑上去吃了它。
但我想起了昨天晚上那种致命的窒息感,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拼命地摇了摇头。
我的拒绝,在她看来就是不听话。
她彻底失控了,端起另一盘布丁,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
黏腻的布丁糊住了我的眼睛和鼻子,让我无法呼吸。
我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
这种沉默的反应好像更加激怒了她。
你和你那个爹一样,都是喂不熟的狗!
我还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东西,就被一只大手拽了起来。
是傅行知。
他把我拖到无人的角落,把我按在墙上,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手腕上冰冷的金属袖扣硌着我的脸颊。
我的脚离开了地面,呼吸瞬间被夺走,脸涨得通红。
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威胁。
她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哪怕是你的命。
他松开手,我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否则,我就把你送回那个打断手脚的男人身边。
那天下午,傅明轩的钢琴比赛失败了。
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我的身上。
他将我堵在二楼的楼梯口,骂我是扫把星。
都是因为你!是你这个怪物回来了,我们家才开始变得不幸!
他用力一推。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我的头撞在坚硬的木质扶手上,身体在台阶上不断翻滚,最后摔在一楼冰冷的地板上。
手臂传来一阵剧痛,骨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我疼得发不出声音。
妈妈和傅行知听到了动静,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他们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楼上,是吓得哭泣的傅明轩。
楼下,是躺在地上呻吟的我。
妈妈看了一眼我,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奔上楼梯,将傅明轩紧紧抱在怀里。
明轩不怕,妈妈在,不是你的错。
傅行知看都没看我,他拿出手机,似乎准备叫人来把我处理掉。
够了!
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响起。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傅行知看到他,立刻收起了手机,神色变得恭敬。
老爷子看了一眼楼上的母子,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我,脸色铁青。
他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板,厉声喝道。
都愣着干什么先送她去医院!
4
在医院,我的手臂被打上了厚厚的石膏。
傅老爷子坐在我的病床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审视我。
他问了我在山里的事。
他打你吗
我摇摇头。
她给你饭吃吗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妈妈,她抱过你吗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从医院回家后,老爷子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突发了心脏病。
他被紧急送进了手术室,急需输血。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满头大汗。
病人是Rh阴性O型血,血库告急,谁是家属,快去验血!
傅行知和傅明轩立刻去验了血。
结果很快出来,血型都不匹配。
全城的血库都找不到匹配的血源,手术根本无法进行。
整个傅家都陷入了绝望。
我站在抢救室的门口,看着他们焦急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在镇上卫生所,那个护士抽了我的血之后,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她说我的血很特别。
我怯懦地走到一直陪同的管家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的血,或许可以。
管家立刻把这件事上报给了傅行知。
妈妈听到了,冷笑一声。
一个孽种的血,怎么配流进傅家人的身体里
她看着我,满眼讥讽。
别是想用这种方法赖上我们家!
抢救室的门开了,护士说病人的意识尚存,在确认输血意愿。
没过多久,护士就出来了。
病床上的老爷子,用他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他坚持要用我的血。
冰冷的针头扎进我纤细的手臂。
护士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动作很利落,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血袋。
我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管子,缓缓流进另一个身体里。
护士抽完血,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观察室,我头晕得厉害。
手术很成功,老爷子脱离了危险。
我因为年纪太小,一次性抽了太多血,脸色惨白地躺在另一张病床上。
没有一个人来看我。
傅行知只是隔着玻璃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管家说。
给她一笔钱,安排最好的寄宿学校,下周就送走。
这是彻底的抛弃。
三天后,老爷子醒了过来。
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坚持要做一份亲子鉴定。
他对傅行知说。
我总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你小时候。
一周后,在我被塞进一辆黑色轿车,即将被永远送走的那一刻。
管家把一个小包袱递给我。
东西都收拾好了,到了那边会有人接你。
我看着别墅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心里一片空白。
一辆车以疯狂的速度冲了过来,横在了我们车前。
管家拿着一份文件,连滚带爬地跑到车窗边,把文件递给傅行知。
那是一份加急的DNA鉴定报告。
报告的最后一栏,结论清晰明确。
我与人贩子,无血缘关系。
我与傅行知的父系染色体,完全一致。
我是他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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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傅行知抢过那份DNA报告。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几张薄薄的纸。
他把报告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
父系染色体分型完全一致。
他看了一眼报告,又抬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我,再低头看报告。
仿佛他的大脑无法处理这个事实。
他反复地看,一遍,两遍。
他的脸色由震惊转为煞白,最后变成一种死灰。
他猛地回头,隔着车窗,死死盯住车里那个瘦弱、惊恐、满身伤痕的我。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极致的、能将人撕碎的悔恨与痛苦。
妈妈看到他的反应,也扑了过去,抢着看那份报告。
当她看清上面内容的瞬间,她全身都僵硬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不停地摇头。
不,不可能。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恐惧。
这不是真的。
时间好像停止了。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随后,她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叫,两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
现场彻底乱成一团。
晚晚!
傅行知发疯似的冲过去抱住昏厥的妈妈,回头对着司机咆哮。
掉头!回别墅!
叫医生!把所有医生都给我叫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沉稳。
哥哥傅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问自己的父亲。
爸,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看报告,又看看我,完全无法理解。
她是谁
傅行知双眼赤红,第一次对他视若珍宝的儿子咆哮。
她是你妹妹!
那声音像是泣血。
是你被我弄丢的亲妹妹!
傅明轩像是被雷劈中,呆立当场。
他喃喃自语。
不可能,她是个又脏又哑的野种!
傅行知冲过去,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看清楚!她是你的亲妹妹!
回去的车上,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妈妈躺在后座,人事不省。
傅行知把油门踩到底,车开得又快又猛。
傅明轩缩在角落里,无声地流泪。
而我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风暴的中心,安静得可怕。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
我被从冰冷的车里抱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带进了那栋明亮又温暖的主屋。
但迎接我的不是温暖的怀抱。
是无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冰冷的仪器。
他们围着我,在我身上检查,抽血,像在研究一个珍稀又易碎的怪物。
我听着他们讨论我的营养不良和旧伤。
肋骨有陈旧性骨裂。
长期饥饿导致胃部萎缩。
我麻木地坐着,一动不动。
走廊里传来一声巨响。
傅行知一拳砸在了墙上,墙壁的白灰簌簌落下。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直流,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对身边最信任的管家嘶吼。
查!
给我查!当年所有经手的人,一个都别放过!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把那个打断手脚的人贩子也给我找出来!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6
我从阴暗潮湿的工具间,被搬进了别墅二楼最大、最漂亮的公主房。
房间里堆满了像山一样高的、我根本不认识的昂贵玩具。
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漂亮的公主裙。
房间中央还有一个漂亮的音乐盒,打开后,一个穿着裙子的小人会旋转跳舞。
音乐很动听,但我只听了一秒,就把它合上了。
管家还试图教我怎么玩一个遥控汽车。
他在我面前演示,小汽车在地板上飞快地跑着。
我只是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管家最终放弃了,叹着气退了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裙子丝滑的料子,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我只敢缩在房间最远的那个角落里。
这些东西让我害怕。
妈妈醒来后,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她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
我偶尔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有时候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管家说,她每天都在里面哭,精神濒临崩溃。
她无法面对自己亲手虐待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这个事实。
傅行知开始笨拙地尝试对我好。
他亲自端来我从未见过的、装在漂亮盘子里的精致食物。
那食物很香,我却不敢吃。
我看着他,想起了他掐着我脖子的样子。
我害怕得往后缩。
他把勺子递到我嘴边,我下意识地张开嘴。
食物刚一入口,我的胃就一阵翻涌。
我没忍住,全都吐在了他昂贵的西装上。
他僵住了,管家想上前清理,他摆了摆手。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痛苦。
哥哥傅明轩对我充满了敌意和嫉妒。
他觉得是我抢走了爸爸,是我害得妈妈痛苦不堪。
他偷偷溜进我的房间,用剪刀把我所有的新裙子都剪得稀巴烂。
他还趁我不注意,在我喝的水里撒盐。
我喝了一口,被那股奇怪的味道呛得剧烈咳嗽。
他就在门口看着,脸上带着报复的快感。
后来他又跑进来,假装不小心撞倒了我的水杯。
杯子摔碎在地。
他冷笑着说。
连杯水都拿不稳,真是个废物。
傅行知发现后,第一次严厉地惩罚了傅明轩。
他没收了傅明轩最心爱的钢琴,并且罚他禁足一个月。
那是他第一次对傅明轩发火。
父子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痕。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全是山里那个被打断手脚的爸爸。
还有妈妈抓起石子,狠狠砸在我头上的样子。
我时常在深夜里惊醒,发出无意识的呜咽。
一天夜里,傅行知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哭声,他推门走了进来。
他想学着像个父亲一样,抱抱我,安慰我。
但他的手刚一碰到我的肩膀,我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想起了他掐住我脖子的威胁,想起了他说要把我送回去。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失禁了,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裤上。
他的身体僵住了。
面对我的恐惧和家里这一团烂摊子,傅行知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那种权力和金钱都无法解决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退出了房间。
他没有离开,就坐在我冰冷的房门口。
坐了一整夜。
他的背影,满是疲惫与绝望。
7
家里请来了最好的家庭心理医生。
医生试图对我进行疏导,她想让我开口说话。
她温柔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喜欢什么。
她还拿出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想送给我。
洋娃娃穿着蕾丝裙子,有着蓝色的玻璃眼睛。
她试着把娃娃塞进我手里。
我没有接,任由娃娃掉在了我和她之间的地毯上。
她又拿来画笔和纸。
可以画一幅画吗画什么都可以。
但我对所有陌生人,都抱有极度的警惕。
我只是抱着膝盖,看着那个娃娃,一言不发。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掉了下来。
哐啷!
一声巨响,水晶灯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摔得粉碎。
一瞬间,万籁俱寂。
我甚至能听到尘埃在空气中飘浮的声音。
然后我的尖叫刺破了这片死寂。
我当场崩溃了。
我尖叫着,手脚并用地爬到桌子底下,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我的嘴里,不受控制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背会了,妈妈,有奖励。
我背会了,有奖励。
我的失控反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僵住了。
管家,傅行知,还有刚下楼的傅明轩。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看到,那些虐待在我心里留下了多么深刻的烙印。
一直躲在楼上房间里的妈妈,听到了我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终于冲了下来。
她看着蜷缩在桌子底下的我,浑身颤抖。
最终,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隔着桌腿,对我伸出手,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宝宝,妈妈的宝宝,对不起,是妈妈的错。
她试图爬过来,膝盖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细微的声音。
她的出现,让我的反应更加激烈。
我看到她的脸,就想起了砸向我的石子,想起了她踹在我肚子上的那一脚。
我用头,疯狂地撞击着身旁的桌腿。
砰,砰,砰。
直到额头流出血。
快!把她拉出来!
傅行知和傅明轩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把我从桌子底下弄出来,却又怕伤到我。
傅行知绝望地对我许诺。
宝宝别怕,爸爸给你买糖吃,爸爸带你去玩。
这些话空洞无力,无法给我任何安慰。
傅明轩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害怕和不知措的神情。
妹妹,别这样,别撞了。
最终,傅行知只能让管家强行将情绪崩溃的妈妈拖走。
他自己则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用他这辈子最轻柔的声音说。
不怕了,爸爸在。
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医生给我打了镇定剂。
我在昏睡中,依旧紧紧地攥着拳头,眉头紧锁。
傅行知就守在我的床边。
他看着我额头上新的伤口,看着我手臂上还未拆掉的石膏。
他伸出手,想碰碰我的脸,手却在半空中不停地发抖。
他最后轻轻掰开我紧握的手,发现我手心里攥着一颗圆圆的小石子,是从山里带出来的。
他没有拿走它,只是重新把我的手指合上。
他眼中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8
傅老爷子身体好转后,回到了别墅。
当他得知我手臂的骨折,是傅明轩从楼梯上推下去所致时,气得浑身发抖。
他把傅明轩叫到书房,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老爷子严厉的质问。
你推她下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死
很久之后,傅明轩才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老爷子跟着出来,举起手里的拐杖,用尽全力,狠狠地打在了傅明轩的背上。
畜生!
傅明轩被打得一个踉跄,却不敢躲。
老爷子指着他,怒不可遏。
你享受着傅家的一切,却对一个受尽苦难的亲妹妹下此毒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傅家的子孙,可以骄傲,但不能没有人心!
他让管家拿来一叠资料,甩在了傅明轩的脸上。
照片散落一地。
那全是我在山里受苦的照片,还有那个养父被打断手脚后的资料。
你给我看清楚!
老爷子指着照片,怒喝。
看看你妹妹都经历了什么!
傅明轩在铁一样的证据和爷爷的威严下,终于被迫直面自己的残忍。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瘦骨嶙峋、满眼恐惧的我。
他又看看我胳膊上打着石膏的样子。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终于哭了出来。
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不起。
老爷子做主,叫人卖掉了傅明轩最心爱的那架三角钢琴。
傅明轩冲到老爷子面前,第一次开口求情。
爷爷,别卖我的钢琴,我错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老爷子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看到搬家公司的人把那架漂亮的钢琴搬走。
搬运工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琴键,发出一个单调又刺耳的声音。
傅明轩就站在窗边看着,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老爷子将卖掉钢琴的所有钱款,都以我的名义,捐给了山区儿童援助基金。
那是对他的惩罚。
从那天起,傅明轩变了。
他开始笨拙地,尝试着照顾我。
他会每天早上,偷偷在我房间门口放一盒热好的牛奶。
他还会把他自己珍藏的玩具机器人放在我门口,但第二天发现那机器人还在原地,没有动过。
我做噩梦的时候,他不敢进来,就只在门外默默地守着。
一次,他又看到我在院子的角落里,偷偷哼那首山里的摇篮曲。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发怒。
他犹豫了很久,才走过来。
他拿出了他的小提琴。
他为我,拉了一首真正温柔、安宁的摇篮曲。
琴声很轻,很柔和。
拉完之后,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我没有回应他,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开。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没有冲突的相处。
不远处,傅行知和老爷子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丝欣慰。
这个家里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9
妈妈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之后,终于肯出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
她不再歇斯底里,也不再逃避。
她开始每天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离我很远的地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假装没看见,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
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走到院子里,她会隔着玻璃窗看我。
我拿起一本书,她会让管家也给她拿一本。
这是一种无声又笨拙的模仿,一种想要靠近却不敢的试探。
不说话,也不靠近。
她开始学着做饭。
她让管家从山里找来了我小时候唯一能吃到的野菜。
她把那些野菜剁碎,熬成糊糊。
她做得非常难吃,又苦又涩,和我记忆中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每天都试着调整,有时候加盐,有时候加糖,但味道总是很奇怪。
但她坚持每天都做,每天都自己先尝一大口,然后默默地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期盼。
一天,她终于鼓起了勇气。
她端着那碗墨绿色的、散发着怪味的野菜糊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因为我确实饿了。
她的手在抖,碗里的糊糊都快要洒出来。
她在我面前蹲下,声音颤抖地说。
宝宝,妈妈,给你做了饭。
她把碗往前送了送。
你尝一口,好不好
我看到她靠近的脸,身体立刻僵住了。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整个人贴在了墙上。
她眼中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跪坐在那里,端着那碗慢慢变凉的糊糊,神情一片空白。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把那碗糊糊,轻轻地放在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条粗重的,生了锈的铁链。
是我在山里见过无数次的,拴了她很多年的那条铁链。
她把铁链,和一把小锤子,一起递到了我的面前。
铁链碰到地板,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的身体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地板上。
妈妈知道错了,妈妈混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哀求。
妈妈有罪,妈妈该死。
你打我,你拿这个打我,就像他当年打我一样。
她抓着我的手,想让我握住那把锤子。
打我吧,打我妈妈心里才会好受一点,不然妈妈快要疯了。
让妈妈还清,求你了,你打我一顿,我们就算了好不好
我看着那条冰冷的铁链。
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她的,也好像是我的。
我的心口堵得难受。
我没有接那把锤子,也没有碰那条铁链。
我只是摇了摇头。
然后,我从她身边跑开了。
我只想逃离她那种让我窒息的悲伤。
我听到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失声痛哭的声音。
傅行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颤抖的肩膀上。
他轻声对她说。
别吓到她。晚晚,我们不能再吓到她了。
他看着我逃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对她说。
慢慢来,我们欠她的,要用一辈子还。
10
一年后。
在持续的心理治疗和家人的小心翼翼下,我终于不再整夜做噩梦了。
我甚至可以在管家递给我东西的时候,说一声很轻的谢谢。
有一天,傅明轩在练习小提琴时,一根琴弦突然断了,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只是吓得缩了一下肩膀,却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崩溃。
他停下来,紧张地看着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我也愿意和哥哥傅明轩坐在一张沙发上,听他为我拉琴。
我依旧不怎么说话,但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
我的生日到了。
傅行知为了补偿我缺失的童年,包下了整个游乐园。
旋转木马,摩天轮,过山车。
巨大的音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让我很不适应。
所有人都陪着我,想让我露出一点笑容。
傅行知甚至去玩投篮游戏,赢得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泰迪熊。
他把熊递给我,我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巨大的熊有着黑色的玻璃眼睛,空洞地笑着,让我觉得害怕。
那巨大的熊被尴尬地放在了旁边的长椅上。
傅明轩也试着哄我。
妹妹,那个旋转木马不吓人的,我陪你坐好不好
他见我摇头,又小声对他爸爸说。
爸,妹妹可能不喜欢这么大的东西。
但我看着那些巨大又吵闹的器械,眼中只有害怕。
那一天,我一句话也没说,一个项目也没玩。
晚上,傅行知坐在我的床边,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失落。
他蹲了下来,第一次用平等的视线看着我。
他问我,想要什么奖励。
他说,只要我开口,他什么都给我。
奖励这两个字,让我恍惚了一下。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走到窗边,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我抬起手,指向窗外。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正拉着她爸爸妈妈的手撒娇。
她不小心摔倒了,她的爸爸立刻把她抱起来,温柔地拍掉她膝盖上的土。
我看了很久。
我回过头,看着傅行知。
用这一年以来,几乎没有说过话的、沙哑的嗓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想,上学。
傅行知愣住了。
一旁的妈妈和哥哥也都愣住了。
我能看到他们脸上的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茫然。
他们为我准备了数不清的珠宝,准备了没有额度的黑卡,准备了公司股份。
他们想把全世界最昂贵的东西都给我。
却没想到,我想要的,只是最普通、最正常的生活。
妈妈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悔恨。
那泪水里,夹杂着太多复杂的心疼和一丝欣慰。
她走过来,蹲在我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出手。
她第一次,成功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
故事的结尾,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傅行知和妈妈一起,送我走进了小学的校门。
我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干净的校服。
在校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的眼眶都是红的,却都在努力地对我微笑。
妈妈伸手想帮我整理一下衣领,又有些不敢。
我对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她才飞快地帮我弄好,然后收回了手。
我转回头。
迈着虽然依旧有些胆怯、但却无比坚定的步伐,走向了那群在阳光下吵闹的孩子们。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看见我,好奇地对我挥了挥手。
我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躲开她的目光。
那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第一个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