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后山的黑松林闹鬼,
夜半常有磷火飘荡如幽魂泣诉,
直到一场山洪冲出一具胸口钉着地质锤的骸骨,
我才知三十年前失踪的爷爷曾是核弹功勋科学家,
而杀害他的,正是如今德高望重的老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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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到第三天夜里,黑松林那边又开始闹鬼了。
先是几点幽绿的光,怯生生的,在泼墨一样的林子边缘一跳,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然后多了起来,三五点,七八点,飘忽不定,在如泣如诉的山风里浮沉,像许多找不到归途的魂灵。
根生裹着旧雨衣,缩在自家门槛上,望着那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山峦轮廓,心里一阵阵发紧。堂屋昏黄的灯泡在他眼底投下摇晃的光晕,收音机嗞嗞啦啦,预报着暴雨橙色预警。
又出来了……他娘在灶间叹气,声音被哗哗的雨声压得扁扁的,作孽哟,这没完没了的雨,怕不是又要冲垮点什么。
根生没接话。黑松林的鬼火是村里几代人口耳相传的忌讳,夜半磷火,幽魂泣诉,吓唬小孩子的老把戏。他读过高中,知道那多半是磷化氢自燃,动物尸骨烂在地里产生的玩意儿。可知道归知道,每次真看见那绿莹莹、飘忽不定的东西在黑得令人心慌的林子里晃动,脊梁骨还是忍不住窜上一股寒气。那不只是化学现象,那里面缠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恐惧,敬畏,还有三十年前他爷爷的莫名失踪。
村里老人都说,他爷爷林致远,那个总是干干净净、身上有股墨水和草药混合气味的乡村先生,是在一个同样暴雨如注的夜晚,走进了黑松林,再也没出来。
根生!根生!
急促的拍门声和呼喊砸破了雨夜的沉闷。根生一个激灵站起来,拉开门栓,冷风和雨水劈头盖脸灌进来。门外是泥猴子般的水娃,眼里全是惊惶,嗓子都喊劈了:垮了!后山塌了!冲、冲出来个……冲出来个死人骨头!
根生脑子嗡的一声。
村长老槐爷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披着蓑衣,脸色沉得像脚下的烂泥。身后跟着一群打手电、扛铁锹的壮劳力,光束乱晃,人声嘈杂,却都在离那塌方口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脚。
山洪像头暴戾的巨兽,撕开了山坡一侧,裸露出黑黄的断层和虬结的树根。泥石流冲下来的淤积物里,一副灰白的骸骨半埋半露,保持着一种扭曲挣扎的姿势。雨水冲刷着骨骼上的泥污,空洞的眼窝望着墨黑的天幕。
死人在山里不算稀罕事,塌方、野兽、失足,年头久了,总有些找不到的。让人群炸开锅、继而陷入死一样寂静的,是那具骸骨胸口处的东西。
一柄地质锤。
钢制的锤头几乎完全楔入了胸骨的中央,木柄早已朽烂发黑,只剩下一小截,像根丑陋的毒刺,牢牢地将这具尸骨钉死在这片山土之上,钉死在三十年的时光里。
都别动!老槐爷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往后退!谁也不准碰!
他拨开人群,一步步挪到骸骨前,蓑衣下的背影显得异常僵硬。手电光集中在那柄致命的地质锤上,锤头靠近木柄的地方,似乎刻着什么模糊的记号。
根生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锤子,心脏一下下撞着胸腔,撞得他耳膜轰鸣。他往前蹭了一步,泥水没过了脚踝。
爷……他喉咙发紧,一个音节卡在那里。
老槐爷猛地回头,目光利箭一样射向他,里面有种根生从未见过的、极度复杂的东西,厉声喝道:说了别过来!退回去!
根生被那眼神钉在原地。
雨更大了,冲刷着骸骨,冲刷着地质锤,也冲刷着老槐爷沟壑纵横的脸。他站在骸骨和村民之间,像一道突然立起的屏障。
混乱中,没人留意到根生。他趁着老槐爷指挥几个后生清理周边淤泥、试图维持秩序的当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鬼使神差地又往前凑了近几步。手电的光晕扫过地质锤的锤头。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
那锤头上刻着的,不是记号,是两个极其潦草却依旧可辨的字母:
L.Z.Y.
林致远。
根生只觉得一股冰线从天灵盖直刺脚底,四肢百骸的血都冻住了。周遭所有的声音——风雨声、人声、心跳声——骤然退远,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三个字母,和那柄冰冷地钉在至亲骨殖上的凶器。
他猛地抬头,看向正背对着他、弯腰查看骸骨的老槐爷。蓑衣的缝隙间,露出老槐爷后颈上一道深陷的肉红色疤痕,像一只蜈蚣,在电光下格外刺眼。
根生记起,他娘说过,老槐爷脖子上那疤,是三十年前和野猪搏斗时被挑的。那年头,正是他爷爷失踪前后。
尸骨被老槐爷严令抬进了村委那间空置的破仓库,派了两个本家侄儿日夜守着,理由是事情没弄清前,谁也不能惊扰亡魂。村子被这骇人的发现彻底搅翻了,流言像雨后的霉菌一样疯长,猜测着那具骸骨的身份,猜测着那柄冰冷的地质锤。
根生缩在家里,那三个字母和那道疤痕在他脑子里反复切割,锯得他神经嘶嘶作响。恐惧、愤怒、一种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他。他必须做点什么。
后半夜,雨暂歇。根生揣了把旧手电,像只猫一样溜出家门。他不敢走大路,绕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村委仓库。
守夜的两个后生靠在门口的条凳上,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根生从屋后一处松动的木板缝隙里钻了进去。
里面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那具骸骨被草席盖着,停放在两张破课桌拼成的台子上。根生站在那儿,手电光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草席。
灰白的骨骼在冷光下泛着幽寂的光。那柄地质锤依旧触目惊心地嵌在那里。根生颤抖着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避开骸骨,凑近那地质锤的木柄残骸。他用指尖一点点抠掉上面的泥垢和霉斑。
朽木之下,似乎包裹着什么硬物。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极其小心地,沿着朽木的缝隙撬开。一小块、一小块……终于,一个东西咔哒一声轻响,掉落在桌面上。
那不是普通的石头碎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黝黑,沉甸甸的,在手电光下,折射出一种异常幽深、几乎吸光的光泽。更奇特的是,它触手冰凉,但那冰凉之下,又隐隐约约,仿佛有一丝极微弱、极奇异的热力透出,若有若无地熨烫着他的指尖。
根生一下子攥紧了它,冰冷的触感和那丝诡异的微热同时印入掌心。他说不清这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山里的寻常石头。它来自一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慌慌张张地将碎石片揣进口袋,盖好草席,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回到家,他反锁上门,对着灯光反复查看那小块碎石片。它沉得压手,那幽深的光泽和冷热交织的触感,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把它藏进床脚砖块下,一夜无眠。
第二天,村里关于地质锤的议论更多了。有人记起来,三十年前,确实有一批外面来的勘探队在附近待过一阵子,老槐爷那时年轻力壮,还给他们当过向导。
根生听着,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他借口去邻村找同学,拐去了镇上的网吧。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林致远、地质锤、勘探队、失踪……关键词换了一堆,出来的大多是无关信息。
直到他尝试着加上放射性、矿物检测这几个字——这是他握着那碎石片时,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念头。
屏幕跳转,几条零散的、尘封已久的旧闻摘要闪现出来。他点开其中一条,来自一份多年前的内部行业通讯。
网页加载缓慢,黑白扫描件模糊不清,但标题却像烧红的针,刺進他的眼睛:
《深切缅怀无名功勋:纪念我国核燃料地质勘探先驱》
文章冗长,充斥着专业术语和时代特有的口号式语言。根生的目光急速扫过那些模糊的字句,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直到定格在最后一段:
……在此次代号‘深潜’的重大勘探任务中,我队卓越的地质学家林致远同志(化名林山),于西北某处艰苦地区执行秘密找矿任务时,不幸遭遇意外山体滑坡,英勇殉职,年仅三十八岁。林致远同志隐姓埋名,为我国国防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部分遗物及重要地质样本至今未能寻回,实为重大损失……精神永存……
根生坐在嘈杂的网吧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屏幕上的光在他眼前模糊、晃动。
爷爷……不是乡村先生。
是造核弹的科学家。
他的失踪,不是意外。是殉职。是为国捐躯的无名英雄。
那柄地质锤……不是普通的凶器。是功勋的象征,也是罪恶的铁证!
那胸口的一锤,钉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更是一段伟大而悲壮的秘密。
那么,老槐爷……他脖子上的疤,他当年的向导身份,他三十年来德高望重的姿态,他发现骸骨时的异常,他严防死守不准人靠近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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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网吧,回到村里时,天色已近黄昏。村口老槐树下,老槐爷正和几个老人坐着闲聊,声音温和,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信服的慈悲。看到根生,他还关切地问了一句:根生回来了脸色这么差,莫不是淋雨病了
根生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跑般从那张慈祥的面孔前快步走过。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温和,却重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当夜,根生又一次潜向了村委仓库。他必须再去看看,那骸骨附近,会不会还有别的线索,关于那个未能寻回的重要地质样本。
这一次,守夜的人似乎警惕了些。根生费了更大的劲,才从原来的缝隙钻进去。
仓库里比上次更黑,更静。手电光柱扫过,灰尘在光束里狂舞。他屏住呼吸,摸索到台子边。
草席似乎被移动过,摆放的位置有些微的不一样。根生心头一紧,仔细看去。
骸骨似乎……被人动过了。几根肋骨的姿态有些不自然。尤其是地质锤周围……
他凑近,心脏猛地一停。
地质锤楔入骨骼的创口周围,那些细微的骨骼断面,似乎有被再次撬动、摩擦的新鲜痕迹!有人动过这柄锤子!是想确认它是否牢固,还是……也想寻找锤柄里的东西
根生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升起。
他不敢久留,慌慌张张地想原路退出。刚挪到墙边,就听见外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正朝着仓库而来!
退路被堵死了!
根生头皮发炸,手电差点脱手。仓促间,他只能缩身钻进角落一堆废弃的农具和破麻袋后面,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仓库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道手电光柱射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进来的是两个人,没有打灯,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其中一个身影,根生认得,是老槐爷的本家侄儿,负责守夜的那个。另一个背影,佝偻而熟悉,即使披着宽大的外套,根生也一眼认了出来——老槐爷!
只见老槐爷径直走到台子前,沉默地注视着那具骸骨。仓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良久,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摸了一下那柄地质锤的锤头,像是触摸一段灼热而痛苦的往事。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完全不像平日那个温和慈祥的村长:
……三十年了……还是没躲过……山洪……还是把你冲出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入一种极深的疲惫和恐惧。
林先生……你别怨我……当年……当年我也是没办法……你找到了那东西……太好了……好得吓人……可你非要上报……你说那是国家的……是造福后代的……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哭腔,却又异常狠厉。
可那是祸根!是瘟神!上报了,这方圆百里还要不要人活咱们村还要不要存在外面的人会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们!谁还敢娶这里的姑娘谁还敢喝这里的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村子毁了啊!我是村长!我得护着这一村老小!
他猛地喘了几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夜,面对着那个固执的知识分子。
你骂我愚昧……骂我自私……你要走……要去告发我……我……我慌了……我就推了你一把……你磕在石头上了……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旁边的侄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老槐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扭曲,充满了自我辩护的疯狂:
可你死了!你死了啊!我只能……只能拿起你的锤子……给你一下……让你看起来像是遇到了歹人……像是抢矿的……对!抢矿的!然后把你拖进黑松林最深的地方埋了……我没办法!我是为了全村!为了大伙儿!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那石头……那该死的石头……我把它扔进了黑龙潭最深处……谁也找不到……可这心里头的石头……三十年了……它越来越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夜夜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你……
他絮絮叨叨,时而后悔,时而为自己开脱,情绪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挣扎。
根生躲在暗处,全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他听到了真相,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真相。不是因为伟大,而是因为渺小。因为狭隘,因为恐惧,因为那可悲的、自以为是的守护!
老槐爷似乎平静了些,他喘着气,对侄儿吩咐道:明天……明天必须烧了!连席子一起,烧干净!一点灰都不能留!不然……大家都得完蛋!
那……村长老叔,万一有人问起……
问起就说冲出来的是一具无名野尸,按老规矩处理了!谁还敢刨根问底!老槐爷的语气重新变得强硬,不容置疑。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怎么点火、怎么掩人耳目,这才转身离去。
仓库门重新合上,落锁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脆。
根生瘫软在冰冷的黑暗中,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巨大的震惊、愤怒、悲哀,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荒谬感,淹没了他。
他看着黑暗中那具骸骨的轮廓。
渺小者死于伟大。
爷爷死于他守护的、却未被理解的伟大事业,死于他所爱护的、却因愚昧而举起凶器的人的渺小。
伟大者死于渺小。
而那个行凶的渺小者,这三十年来,是否也日夜死于自己所扼杀的那份伟大的折磨死于恐惧,死于愧疚,死于这无形却更沉重的巨石
根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爷爷就这样被烧成一把灰,连同真相一起,永远埋藏在谎言和黑暗里。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冷与微热交织的碎石片。
天,快亮了。
仓库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雨彻底停了。黎明的青灰色光线,正艰难地穿透云层,试图照亮这个被秘密和罪恶沉重压了三十年的山村。
根生从麻袋堆后爬出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具骸骨和那柄地质锤。他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时间愤怒。他轻轻拉开门闩,闪身融入将明未明的曙色里。
他要去乡里,去县里,去找能听他说这些话的人。他口袋里那枚小小的碎石片,冰冷与微热交织,像一颗沉默的心脏,等待着重新搏动于阳光之下。
村口,老槐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地面,映着微弱的天光。
根生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的泥泞小路。
身后,黑松林在渐亮的天光中显露出模糊而深邃的轮廓,那些传说了无数代的磷火,早已悄然隐没。
新的故事,或许就要开始。
根生几乎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山路上奔跑。晨雾湿冷,粘在他的睫毛、头发上,但他浑身滚烫,血液在血管里奔突,撞击着耳膜,轰鸣声盖过了林间的鸟鸣和脚下泥水的噗嗤声。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老槐爷在仓库里那番癫狂的忏悔与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
我必须出去……必须去乡里……去县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节拍器一样敲打着,绝不能让爷爷就这样被烧掉!绝不能让真相被埋没!
村子在身后逐渐缩小,安静得可怕,仿佛昨夜的风雨和惊变只是一场幻梦。但这种安静,此刻在根生看来,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老槐爷在村里经营三十年,树大根深,耳目众多。他发现自己溜走了吗他会不会已经派人在前面堵截
这条通往山外的路,根生走了十几年,上学、赶集,从未觉得如此漫长而凶险。每一个弯道,每一丛灌木后,都可能闪出他熟悉的面孔,带着他不熟悉的狰狞。
汗水混着雾气浸湿了他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他不敢走大路,只能拣那些砍柴人走的小道,手脚并用地攀爬。荆棘刮破了他的手和脸,留下细密的血痕,但他毫无知觉。
口袋里的那块碎石片,隔着布料贴着他的大腿皮肤,那冰冷的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热,此刻成了唯一的真实,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疼痛,直到看见前方两山夹峙处,露出一段灰白色的水泥路面——那是通往乡里的公路!
希望像微弱的光,穿透沉重的恐惧。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最后一段山坡,踉跄着扑到了公路边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根生!站住!你给我站住!
根生头皮一炸,猛地回头。只见村长的本家侄儿,那个在仓库里守夜的,带着另外两个年轻后生,正从山坡上追下来,一个个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急躁和一种被命令驱使的凶狠。
他们果然发现了!而且来得这么快!
根生想也没想,拔腿就沿着公路往乡里的方向狂奔。
拦住他!老叔说了!不能让他跑了!后面的人嘶喊着,加速追来。
脚步声、喘息声、呼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公路间回荡。根生从未如此绝望地渴望过一辆车,任何一辆车都好!
仿佛回应了他的祈祷,公路尽头,真的传来了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车身上喷着模糊的单位字样,正颠簸着驶来。
根生像是看到了救星,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手臂,冲到公路中央,嘶声力竭地大喊:停车!停车!救命啊!
吉普车猛地刹住,轮胎在水泥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车窗摇下,露出两张陌生的、带着疑惑和警惕的男人的脸。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半旧的夹克,副驾上是个年轻人。
干什么不要命了!司机皱眉喝道。
根生扑到车窗边,语无伦次,眼泪和汗水糊了满脸:救救我!我是下面黑松林村的!我们村长……他要杀我!他杀了人!三十年前杀了人!现在要烧尸灭迹!还要抓我!
他颠三倒四地喊着,手死死扒着车窗。
追来的三个人也赶到了,看到吉普车和车里的人,明显愣了一下,刹住了脚步,眼神有些惊疑不定,不敢再上前,只是远远地站着,喘着粗气盯着这边。
车里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司机打量了一下根生狼狈不堪、惊惶万状的样子,又看了看远处那三个明显不怀好意的青年,眉头皱得更紧了。
杀了人三十年前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司机的语气沉稳下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调子。
我爷爷……我爷爷是科学家……造核弹的……被村长用地质锤砸死了……埋在黑松林……现在被洪水冲出来了……村长要烧了他……我听到了……我偷听到了……根生急促地说着,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可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碎石片,塞进车窗,这个!这是证据!从我爷爷的地质锤柄里找到的!我爷爷找到的矿!
那司机接过碎石片,只是看了一眼,脸色骤然一变。他和副驾上的年轻人再次对视,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和严肃。他们仔细地看了看那碎石片,甚至年轻人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盖格计数器似的、带有小屏幕的仪器,靠近碎石片。
仪器发出了极其轻微、但清晰的嘀嘀声,屏幕上的数字跳动了些许。
两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司机猛地推开车门:上车!
根生几乎是摔进后座的。吉普车发出一声低吼,猛地掉头,溅起一片泥水,将追来的那三人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三人眼睁睁看着吉普车远去,脸上露出了惊慌和不知所措的神情,其中一人慌忙掏出手机。
车里,根生瘫在后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发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司机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他,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林根生。
别怕,现在安全了。副驾上的年轻人回过头,递给他一瓶水,我们是省矿产安全和历史遗留问题调查办公室的,正好来这边附近核查一个旧矿点线索。你慢慢说,把你知道的,从头到尾,详细告诉我们。
根生灌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稍微平复了一下他狂跳的心脏。他看着车里这两个穿着普通、但气质截然不同的人,尤其是他们看到碎石片和那个仪器的反应,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从黑松林的磷火传说,到山洪冲出的骸骨,再到地质锤上的字母,夜探仓库发现碎石片,网吧查到的信息,以及昨夜听到的老槐爷那番话……一五一十,尽可能详细地说了出来。
他说话的时候,那两个男人听得很仔细,偶尔相互交换一下眼神,但几乎没有打断他。车内只有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
等他全部说完,车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开车的司机,那位姓李的科长,缓缓开口,语气沉重:林致远同志……我们内部资料里有过记载,代号‘青山’,是当时国内顶尖的地质学家之一,参与过数项极端重要的勘探任务。他的失踪,确实是一直以来的一桩悬案和重大损失。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副驾的小张补充道:你找到的这块样本,虽然很小,但特性非常特殊,具有低强度辐射性,这符合当年某些特殊矿物的特征。它的发现地点和保存方式,也极具说服力。
李科长拿起车载电台的对讲机,沉声汇报:总部,这里是第三勘查组李志国,我们紧急报告。在黑松林村附近,我们接到重大线索举报,涉及三十年前失踪的功勋地质学家林致远同志遇害案,以及可能遗留的特殊矿物样本……案情重大,可能涉及当地人员,请求立即协调地方公安、应急及保密部门介入……对,位置在……
听着李科长清晰冷静的汇报,根生靠在椅背上,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知道,事情还远未结束。
吉普车没有驶向乡政府,而是直接开往了县里。快到县城时,几辆闪烁着警灯的车辆已经等在路边汇合。简单的交接后,根生被护送到县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人给他拿来了食物和干净的衣服。
随后,是更加详细和正式的询问笔录。他对不同的人,反复复述着那段可怕的经历。每一次叙述,都像是在重新揭开那个夜晚的惊恐与伤痛,但这一次,他知道有人在听,有人在行动。
就在根生做笔录的时候,由公安、调查办、纪检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行动组已经迅速部署起来。
几辆车悄无声息地驶向了黑松林村。
村委仓库外,老槐爷指挥着两个本家侄儿,正准备将泼了柴油的草席点燃。老槐爷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和深藏的恐惧,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串念珠,指节捏得发白。
快点!烧了!烧干净就安生了!他嘶哑地催促。
然而,就在火柴即将划着的瞬间,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数量汽车猛地停在仓库外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一群神色严肃的人员迅速下车,包围了现场。
都不许动!立即停止你们的行为!为首的公安人员厉声喝道。
老槐爷划火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蜡黄得像一张旧纸。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片灰败的、彻底绝望的死寂。他手里的念珠啪嗒一声掉落在泥地里。
他知道,完了。三十年的噩梦,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山洪冲出的不只是骸骨,更是他内心深处那块早已腐烂发臭的巨石,现在,它终于重重地砸了下来。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佝偻着背,伸出双手,任由冰冷的手铐锁住他的手腕。他被带离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被草席半掩的骸骨,目光复杂难以形容,有恐惧,有悔恨,或许还有一丝扭曲的、终于到来的解脱。
他的两个侄儿也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联合行动组迅速控制了现场,拉起警戒线。专业的法医和勘查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对骸骨进行初步检验,那柄地质锤被作为重要物证妥善封存。
消息像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小小的黑松林村掀起了滔天巨浪。村民们从最初的震惊、怀疑,到逐渐相信事实后产生的巨大茫然和羞愧。他们敬重了三十年的老村长,竟然是杀人凶手杀的还是那样一位人物这种颠覆性的认知,让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种无声的震动和反思之中。
几天后,经上级批准,并向林致远同志尚存的亲属(根生的父亲早年因病去世,母亲身体孱弱,主要由根生沟通)通报情况后,一个简朴而庄严的仪式在县殡仪馆举行。
没有大肆宣扬,只有少数相关部门的代表和根生在场。
那具承受了三十年冤屈与尘埃的骸骨已经被清理干净,安置在一副覆盖着鲜红党旗的棺木中。那柄曾经作为凶器、也代表着主人毕生事业的地质锤,经过处理,静静地放置在棺木旁。
一位代表宣读了经过核实后的林致远同志的简要生平和他所作出的卓越贡献。每一个字,都沉重而清晰,洗刷着历史蒙上的尘埃。
根生站在棺木前,看着那面鲜红的党旗,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悲伤、自豪与慰藉的复杂情感。
爷爷不再是黑松林里一个模糊的失踪鬼魂,不再是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他回来了,以他本该拥有的身份和荣耀,尽管这归来如此沉重,如此迟来。
爷爷,根生在心里默默地说,您可以安息了。您守护的东西,有人知道了。您的名字,不会被忘掉了。
仪式结束后,根生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在那位李科长的陪同下,准备返回黑松林村。按照爷爷生前的意愿(根据他早年寄回家的信中提到),以及家人的想法,他将被安葬在故乡的山林中,守望着这片他曾经为之奋斗、也最终为之献身的土地。
车子驶近村口,根生惊讶地看到,老槐树下,聚集了许多村民。他们没有人组织,自发地站在那里,沉默着,表情复杂,带着敬畏、羞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当根生捧着骨灰盒下车时,人群微微骚动了一下。几位村中最年长的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着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一位老人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致远老弟……委屈你了……我们……我们黑松林村,对不住你啊……
其余村民也纷纷低下头,人群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这份沉默的致敬,这份迟来的忏悔,或许不足以弥补三十年的亏欠,但至少,让逝者得以安眠,让生者开始面对。
根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乡亲们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捧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向后山选好的墓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山路上,也洒在他手中那方小小的盒子上。
黑松林在风中发出松涛般的呜咽,仿佛也在进行一场漫长的送别。
葬礼结束后,李科长找到根生,告诉他,关于那块特殊样本的寻找和后续研究,会有专门的团队负责,这涉及到的历史和科技意义重大。老槐爷将接受法律的审判。而村里,也会逐步开展一些工作,引导大家正确认识历史,消除不必要的恐慌。
你很勇敢,李科长拍拍根生的肩膀,你不仅为你爷爷正了名,也可能为我们找回了一段丢失的重要历史。
根生望着远处苍翠的山峦,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他选择留在村里。经历了这一切,他和这片土地的联系,似乎变得更加复杂而深沉。他知道,爷爷的故事和精神,不应该随着入土而被再次遗忘。
他在自家老屋整理爷爷留下的极少遗物时,发现了几本泛黄的、密密麻麻写满数据和思考的笔记。他常常一个人走进黑松林,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去寻找一种连接。他有时会坐在爷爷的新坟前,说说话,说说村里的变化,说说外面的世界。
磷火的传说渐渐失去了市场。虽然夜晚的黑松林依然深邃静谧,但村民们谈论起它时,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不再仅仅是恐惧。偶尔,会有外面的人,学者或者学生,在根生的带领下,来到林致远的墓前献上一束花,听根生讲述那段被尘埃掩埋的往事。
伟大与渺小,罪恶与救赎,真相与谎言……所有这些,都随着山风,慢慢沉淀在山林的沉默里。
根生站在山坡上,看着夕阳为黑松林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想起爷爷,想起老槐爷,想起那片曾经引发贪念、恐惧和杀戮,最终也指向了真相与告慰的奇异矿石。
渺小者死于伟大,伟大者死于渺小。这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但或许,比这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否从这循环里,找到一点向前走的光亮。
他转身,向山下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村子走去。
身后,墓碑沉默伫立,上面刻着那个曾经消失、如今被擦亮的名字:
林致远
地质学家
无名功勋
青山埋忠骨
松涛颂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