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零星的雪沫,狠狠砸在高铁宽大的车窗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噼啪声。林晓玥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一片荒芜的东北平原。收割后的黑土地裸露着,偶尔有几棵光秃秃的树倔强地立在田埂上,天际线低垂,灰蒙蒙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的心情比这窗外的景色更加萧索。上海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市,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破碎的梦。她苦心经营三年的设计工作室,最终没能抗过那个大客户的无理拖款和突如其来的市场寒冬。关门的那天,她默默收拾着东西,合伙人兼男友周铭在一旁,语气平静却残忍:晓玥,我们走到头了。你太理想主义,不适合这片丛林。
理想主义她只是坚持合同条款,只是不愿做毫无底线的抄袭设计。结果就是人财两空。
包里放着奶奶的遗照,是堂叔发来的电子版。照片里,奶奶穿着藏蓝色的棉袄,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皱纹深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与威严。她甚至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脑溢血,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村里人都这么安慰她。
列车广播响起,提醒乘客即将到达白山屯站。这是一个小站,停车只有短短两分钟。林晓玥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着稀疏的人流走下火车。凛冽的空气瞬间刺入鼻腔,带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煤烟和冻土的味道,这是故乡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惑。
出站口,一个穿着厚重军大衣、脸颊冻得通红的中年男人搓着手,看到她,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是晓玥吧哎呀,长这么大了,城里姑娘模样,真俊!我是你赵大叔,就你家前院的老赵家!
林晓玥努力从记忆里搜刮出这个模糊的形象,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赵大叔,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奶奶可是咱屯里的老菩萨,谁家没受过她老人家恩惠赵大叔抢过她的行李箱,引着她走向一辆半旧的皮卡车。
车子颠簸在通往屯子的水泥路上,路两旁是覆盖着残雪的田地和一排排光秃的白杨。零星的低矮砖房散落着,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比起上海的繁华,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甚至有些凝滞。
你奶奶走得安详,没遭罪,是喜丧。赵大叔试图打破沉默,就是……就是临走前些日子,老是念叨你,说你这孩子命里有坎,但脚跟厚,能过去。还特意找了张律师,立了啥遗嘱,古怪得很……
林晓玥心下一动:遗嘱
是啊,具体不清楚,那张律师明天会过来。赵大叔叹了口气,老太太不容易啊,一个人撑了这么多年,还守着那老堂……他忽然刹住话头,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转移话题,屋里都给你收拾好了,炕也烧得热乎着,先好好歇歇。
奶奶的老屋在屯子最东头,独门独院,三间砖瓦房显得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院子里一棵老槐树枝杈虬结,在冬日里更显苍劲。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香火味和淡淡的草药味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老房子特有的陈旧气息。
堂屋正中央,挂着奶奶的遗像,前面摆着供果香炉。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在东墙边的一个用厚厚红布完全遮盖的神龛。那神龛约一人高,被红布罩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沉默的、被封印的秘密。林晓玥记得它,小时候她好奇想掀开看看,总被奶奶严厉制止,那是奶奶唯一的禁区。
守灵的三天,屯里的乡亲来了不少。人们在她奶奶灵前鞠躬上香,表情敬畏。不少上了年纪的人看着她,眼神复杂,低声交谈着林家这香火、仙家还得找地方落脚之类她听不太懂的话。她只是机械地还礼,悲伤混合着疲惫,还有那若有若无、萦绕不散的被窥视感。
丧事办完,大部分亲戚散去。第二天下午,镇上的张律师果然来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一丝不苟的中年人。
在奶奶生前常坐的炕桌边,张律师拿出遗嘱公证件。大部分内容在意料之中:老屋、不多的存款都归她。但念到最后,张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有些微妙:立遗嘱人林王氏(奶奶的名讳)女士特别附加一项要求:继承人林晓玥必须在此老屋内连续居住守孝四十九天,期间每晚子时(23:00-01:00),必须亲自在东墙神龛前点燃三柱清香,确保香火不断,直至燃尽。期间无论听到任何异响、看到任何异状,均需保持镇定,不得中断,亦不得擅自揭开神龛红布。若违反以上任何一条,即视为自动放弃继承权,本房产将无偿捐赠给村集体。
林晓玥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四十九天每晚子时点香这……这是什么道理
张律师面无表情:林小姐,这是遗嘱人的合法意愿,经过公证,具有完全法律效力。理由并未注明。您只需选择接受或放弃。
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老屋,想着奶奶慈祥又略带神秘的脸庞。放弃她还能去哪里回上海面对那一地狼藉吗这老屋是奶奶最后的牵挂,也是她此刻唯一的避风港。尽管这要求如此诡异。
……我接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律师走后,屋里彻底安静下来。巨大的孤独感和那荒谬的遗嘱像潮水般涌来。她试着打开笔记本处理工作邮件,信号断断续续,客户的邮件措辞冷淡,仿佛她已被那个世界遗忘。
晚上,她强迫自己按照遗嘱要求,在子时临近时,战战兢兢地走到那蒙着红布的神龛前。红布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团凝固的血。她用颤抖的手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微弱的火光照亮一小片空气,香头明明灭灭,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神龛的轮廓。
第一夜,第二夜……除了寒冷和困倦,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奶奶一个过于固执的旧俗念头。
直到第五夜。
那晚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她照例点完香,正准备快速退回里屋炕上,忽然,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那叹息悠长、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不满
林晓玥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红布静静垂着,那三炷香笔直地燃烧,烟雾笔直向上,丝毫没被风吹乱。
她心脏狂跳,几乎是逃回了里屋,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出门,想去小卖部买点东西散心。路上遇到邻居李寡妇,提着一篮鸡蛋硬塞给她,眼神躲闪地说:晓玥啊,昨晚……没啥事吧俺好像听见你家院墙根有动静,像……像好多小东西在跑,又吱哇乱叫的,吓人叨叨的,可俺家狗愣是没叫唤。
林晓玥勉强笑笑:可能风大吧,李婶,我没听见。
正说着,屯里有名的混不吝、整天游手好闲的二狗子牵着他那条总是龇牙咧嘴的狼狗路过。那狗平日凶悍,见谁都吠。可今天,它走到离林晓玥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猛地夹起尾巴,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声,拼命往后缩,差点把拽着绳子的二狗子拖个跟头。
妈的!你这死畜生见鬼了!二狗子骂骂咧咧,奇怪地瞥了林晓玥一眼,被狗拖着狼狈地走了。
李寡妇看着这一幕,脸色微微发白,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林晓玥站在原地,手心冰凉。她想起院子里那只突然变得胆怯的野猫,想起夜里那声叹息,想起律师宣读的古怪遗嘱。
奶奶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遗产
她抬头望向那间老屋,东墙那扇被红布严密遮盖的窗户,在冬日的阳光下,沉默得令人心悸。四十九天,才刚刚开始。她隐隐感到,自己正被一步步拉入一个完全超出她认知的世界,而这一切,似乎早已在奶奶的预料之中。
子夜那声叹息和接连发生的异状,像一根冰冷的针,彻底刺破了林晓玥用二十多年理性教育构建起来的世界。那方蒙着红布的神龛,从此不再是老屋里一个单纯的陈旧摆设,它成了一个活物,一个沉默而冰冷的注视者,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存在感。
每晚临近子时,成了她最大的煎熬。她必须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走进那间堂屋,颤抖着手点燃三炷香。微弱的火光照亮香头,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融入昏暗的光线里。她总觉得那红布之后,有什么东西正在吸食这烟气,并且对她这个战战兢兢的供奉者,投来审视甚至略带嫌弃的目光。每次完成这诡异的仪式,她都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冲回里屋,心脏狂跳,久久无法平复。
恐惧的土壤里,也滋生出了扭曲的好奇。奶奶到底在这里供奉了什么那红布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被窥视感越来越强烈,有时她白天独自在里屋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试图处理一些上海未完结的工作尾款,但网络时断时续,效率极低),会猛地一个激灵,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东墙,落在她背上,让她如芒在背。
或许是为了寻找答案,或许只是为了更靠近逝去的奶奶,她开始在白天空闲时,小心翼翼地翻检奶奶的遗物。那只老旧的樟木木箱,散发着防蛀草的淡淡气味。在最底层,一堆浆洗得硬挺的旧衣服下面,她触到了一个用黄绸布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方型物件。
解开绸布,是一本厚实的、纸页泛黄脆弱的线装手抄本。封面是牛皮纸质的,没有书名,只有几个墨迹深浓的繁体字:《林氏堂口仙缘錄》。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翻开书页,里面是奶奶工整又略显倔强的毛笔字,夹杂着许多她完全看不懂的、类似符文般的奇特符号。她勉强能辨认出一些段落,记录着一些名号:胡三太爷、黄二大爷、常天龙……还有黑妈妈。后面跟着醫藥精通、洞察千里、鎮宅辟邪等字眼。更后面是一些简略的事件记载:癸酉年三月初七,為後屯張家小兒收驚,乃過路白仙戲弄,焚香勸走即愈。戊寅年冬,為鄰村李姓媳婦驅邪祟,系冤親債主索債,破關送銀……
这些文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密码,光怪陆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她指尖抚过那些墨迹,仿佛能触摸到奶奶另一段她从未真正了解的人生。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时,呼吸骤然屏住。那是奶奶的字迹,墨色较新,写得异常清晰:
庚子年冬,教主黑妈妈示下:缘法将至,承继有人。孙女方晓玥,命带仙缘,根基深厚,然尘心未褪,需以香火引路,以磨难砺心。四九之期后,当立新堂,续吾门庭。
孙女方晓玥、承继有人、立新堂……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她心上。不是猜测,不是传闻,是白纸黑字!奶奶早就知道她会回来,知道她会面临什么!这一切,竟然真的是一场被安排好的继承!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混杂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和隐隐的愤怒。她的人生,难道从始至终都写在别人的计划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赵大叔急促的喊声和另一个陌生的、带着哭腔的男声。
晓玥!晓玥!开开门!急事!
她慌忙把书塞回箱子底层,整理了一下情绪走去开门。门外是赵大叔,他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一见到她,那男人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在了院门的雪地里。
小仙姑!救命啊!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我家里那口子吧!男人带着浓重的哭腔,就要磕头。
林晓玥吓了一大跳,慌忙闪开:您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什么仙姑!您认错人了!
赵大叔一脸为难地搀扶那男人,对晓玥解释道:晓玥,这是后屯的老刘。他媳妇……唉,撞客(冲撞邪祟)了!突然就魔怔了,胡言乱语,力大无穷满地爬,还砸东西,好几个大老爷们都按不住!送去县医院,医生打了镇定剂都没用,说是臆症,让回家观察……这……这不是没办法了,才慕名找到你这儿来了。你奶奶以前……
老刘涕泪横流,声音嘶哑:都说林老菩萨不在了,但仙家还在啊!堂口不能散啊!求您给看看,哪怕您给上柱香,问问老仙家也行啊!我……我给您磕头了!说着又要往下跪。
林晓玥手足无措,心乱如麻。她本能地想拒绝,想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可看着老刘那双被绝望和恐惧熬得通红的眼睛,想到奶奶笔记里那些解决邪乎事的记录,再想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无法解释的一切,那拒绝的话就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求助般地扭头,望向堂屋东墙上那块厚重的红布。
就在目光触及那红布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冰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仿佛瞬间被扔进冰窟,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耳朵里一阵尖锐的鸣响,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赵大叔和老刘焦急担忧的脸在她眼前变得模糊、扭曲、遥远。
紧接着,一个冰冷、高傲、带着极度不耐烦的女性声音,像一把冰锥,直接凿进她的脑海深处:
哼,磨磨蹭蹭,无用至极!告诉他,他家惹了过路的清风(鬼魂),冲撞了体弱的妇人。去厨房,抓把糯米,混上灶底灰,用红布包了,放在女人枕头下。再去十字路口,烧三刀黄表纸,念叨几句‘无意冲撞,拿钱走路’。赶紧打发走,聒噪!
声音戛然而止。
冰冷感潮水般退去,耳鸣消失,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归。林晓玥猛地喘了一口气,脸色煞白如纸,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院子里只有赵大叔和老刘正用极度疑惑和担忧的眼神看着她。
晓玥你咋了咋突然没声了脸色这么难看吓着了赵大叔连声问。
那不是幻觉!那声音如此清晰、真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是那个黑妈妈
她看着老刘那双充满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心脏狂跳,喉咙发干。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驱使着她,她几乎是机械地、磕磕绊绊地,把刚才脑海里那段冰冷的话复述了出来:……刘、刘叔……您家可能是……惹了过路的东西,冲、冲撞了嫂子……您去厨房,抓、抓把糯米,再弄点灶底灰,用红布包了,放、放在嫂子枕头下……再去……去十字路口,烧、烧点纸钱……念叨几句‘无意冲撞,拿钱走路’……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老刘一听,仿佛听到了玉旨纶音,绝望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千恩万谢,几乎语无伦次:哎!哎!谢谢小仙姑!谢谢老仙家指点!我这就去!这就去!他爬起来,拉着还有些发懵的赵大叔,风风火火地就跑远了。
林晓玥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刚才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她的世界。科学、理性、唯物主义……她在上海构建的一切认知框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真的有东西在她脑子里说话!那个黑妈妈,奶奶笔记里的教主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瘫坐在炕上,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笔记本电脑屏幕暗着,反射出她苍白失措的脸。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那个她既恨又难免残留一丝牵挂的名字——周铭。
晓玥,在老家还好吗最近和几个朋友聊了聊,之前那个项目,甲方内部好像出了点问题,当时卡我们的那个负责人调走了。新来的总监似乎对我们最初的概念还挺感兴趣……当然,我只是听说。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城市的光影、咖啡馆的讨论、甲方的难缠、方案通过的喜悦、工作室曾经的忙碌……那些画面伴随着这条消息涌入脑海,与她此刻身处的诡异环境、脑海里的冰冷声音、老刘绝望的哭求形成了荒诞无比的对比。
回去还能回去吗她看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回复不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老刘又来了。这次他提满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水果、点心、甚至还有一条新鲜的猪腿。他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感激:小仙姑!神了!真的太神了!按您说的法子,当天晚上我媳妇就消停了,第二天早上人就清醒了!就是身子虚,说浑身像散了架,但人认得人了!谢谢!谢谢您!谢谢老菩萨家的仙家!
看着老刘真诚而朴素的感激,林晓玥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她确实帮助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这种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但另一方面,成功的喜悦远比不上对自身状况的巨大恐惧和迷茫。那个声音再没有出现,但她知道,它就在那里,冰冷、高傲,并且能随时侵入她的意志。
赵大叔后来来送菜时,看着那些礼物,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晓玥啊,你奶奶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一开始,多少人背后指指点点,说神神叨叨,搞封建迷信。你奶奶硬是咬着牙,用这本事帮了一家又一家,才慢慢让大伙儿信服、敬重。这条路……不好走,是林家的命,但也……唉,躲不掉啊。
这话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她出门去小卖部买日用品,能明显感觉到屯里人看她的眼神变了。以前是同情城里回来的可怜姑娘,现在多了敬畏、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怕。她能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就是林家那孙女,真接下堂口了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老刘家的事就是她给看的,灵得很!嘘,小点声,别惹人不高兴……
这些目光和议论,让她寸步难行,也让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奶奶曾经承受的孤独和压力。
四十九天的守孝期,仿佛成了一场漫长而诡异的入职培训。而她,这个曾经在上海写字楼里喝咖啡、谈项目、坚信人定胜天的都市白领,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推向那个蒙着红布的神龛,推向一个她完全陌生、恐惧且抗拒的身份——出马弟子。
老刘家事件之后,林晓玥在屯里的地位变得微妙而尴尬。她不再是那个单纯从大城市回来奔丧的可怜姑娘,而是身上笼罩着一层能通灵、有仙家的神秘光环。敬畏的目光多了,主动搭话的却少了,仿佛她周身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她去小卖部,老板娘会赶紧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算账时零头抹得干干净净,眼神却始终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这种被孤立的感觉让她窒息。她越发想念上海,哪怕是想念那里的拥挤和冷漠,至少那种环境是她所熟悉和善于应对的。周铭后来又发来过几次消息,语气一次比一次缓和,甚至透露出如果项目重启,希望她能回来的意思。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成了她窥探过去世界的唯一窗口,也成了她内心挣扎的源头。
她试图用理性解释发生的一切:那脑海里的声音是极度疲劳和心理暗示产生的幻听;老刘媳妇的痊愈是巧合,或者只是某种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得到了缓解。对,一定是这样。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翻奶奶那本诡异的笔记,每晚的点香也变成了纯粹的机械任务,她努力放空自己,不去感受,不去思考。
然而,那个冰冷的声音——黑妈妈,似乎看穿了她的鸵鸟心态。
一天深夜,她刚点完香,那冰冷的触感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
蠢货!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怒意,以为闭上眼,就能当看不见林桂芬(奶奶的名字)怎么有你这么个孬种的孙女!你的磨难才刚开始,躲得掉吗
林晓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骂得浑身一颤,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在心里顶撞回去: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凭什么缠着我!我不想要这些!你找别人去!
哼!那声音冷嗤,带着极度的不屑,仙缘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由得你选四十九日期满,立堂口,接手续,是你必经之路。否则,磨关再起,就不是如今这点小打小闹,让你事业感情不顺那么简单了。身残家破,就在眼前!好自为之!
冰冷的感觉骤然消失,留下林晓玥一个人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被最后那句身残家破的威胁吓得心底冰凉。这不是商量,这是最后通牒。
就在这种日益加剧的恐惧和抗拒中,四十九天的守孝期,终于到了最后一天。
最后一晚子时,林晓玥心情复杂地点燃了第四十九组香。香插入香炉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那三炷香燃烧产生的烟雾,不再是袅袅散开,而是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笔直地、源源不断地钻入那块厚重的红布之下!仿佛那后面有一个贪婪的口鼻,正在剧烈地呼吸吞吐!
她吓得连退几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块覆盖了四十九天的红布,无风自动,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正在不耐地躁动。布角微微掀起,一股比平时浓郁十倍的陈旧香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动物的野性气息弥漫开来。
林晓玥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院门外就传来了动静。来的不止赵大叔,还有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明亮的老太太。赵大叔态度恭敬地介绍:晓玥,这位是胡家营子的三姥姥,是咱们这方圆百里最有道行的‘引领师’,你奶奶生前就嘱托好了,由她来给你‘立堂口’。
三姥姥上下打量了林晓玥一番,目光如电,似乎能看透她的五脏六腑,她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却有力:时辰到了,仙家等不及了。准备东西吧。
所谓的立堂口,远非林晓玥想象中那么简单。堂屋被彻底清扫,香炉换新,准备了大量的黄表纸、朱砂、白酒、新毛笔,还有五碗颜色各异的供品。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仪式开始了。三姥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节奏古怪,像是在吟唱某种古老的调子。她点燃符纸,在空中划着复杂的图案。林晓玥被迫跪在神龛前,心跳如鼓。
最重要的环节——搬杆子(请仙附体)来了。三姥姥将一根剥了皮的新鲜柳木杆立在林晓玥面前,让她双手扶住。
弟子林晓玥,叩请碑王教主,各路仙家,落马登科!三姥姥高声喝道,将一碗白酒泼洒在香炉前。
刹那间,林晓玥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又磅礴无比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头顶灌入她的身体!她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像是触电一般。喉咙里发出完全不属于她的、嘶哑而痛苦的呻吟声。眼泪、鼻涕完全失控地涌出。她感到自己的脊柱在扭曲,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种想要四肢着地、仰天长啸的原始冲动席卷了她!
报号!来的可是胡家兵马三姥姥厉声问道。
林晓玥的嘴张开,发出的却是一个尖利、急促的男性声音:胡家胡天霸,前来探路!说完,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黄家可有仙来
她的头颅猛地一甩,声音变得油滑而跳跃:黄家黄淘气,来看看新弟马!嘿嘿!动作也变得轻佻躁动。
一连报了几个胡黄仙家的名字后,她的身体突然猛地一定。所有的颤抖和嘈杂瞬间停止。一种极度的冰冷和高傲的气场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
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井,闪烁着冰冷而智慧的幽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睥睨众生的威严。
一个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女性声音,从她口中吐出:
胡黄不过探路先锋,何须聒噪。本座,黑云殿掌堂教主,黑妈妈。今日立此新堂,四海扬名!
声音不大,却震得整个堂屋嗡嗡作响。赵大叔和三姥姥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无比恭敬。
黑妈妈操控着林晓玥的身体,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那些准备好的物品上,开始流利地报出一长串需要写在堂单上的仙家名号、职位,清晰明了,丝毫不乱。
然而,就在仪式进行到最关键、需要新弟马亲手写下堂单的时刻,异变陡生!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紧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和一个男人嚣张的喊叫:林晓玥!开门!听说你把这老宅继承下来了正好,咱们谈谈拆迁补偿的事!
来人是屯里最近风头很劲的王老板,据说在县里关系很硬,承包了不少工程,看中了屯东头这块地想搞开发,之前就来纠缠过奶奶多次,都被奶奶硬顶了回去。他显然打听到奶奶去世,新继承的是个年轻好拿捏的城里姑娘,特意挑了这个时候上门捣乱!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世俗恶意的打扰,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堂口内神圣而脆弱的气场!
附在林晓玥身上的黑妈妈猛地发出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尖啸,那声音非人非狐,充满了被冒犯的震怒!
林晓玥的身体剧烈地一晃,脸上闪过极度的痛苦之色,那股磅礴的冰冷力量像是被强行中断,骤然从她体内抽离!
她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意识瞬间陷入一片混沌。
最后的感知里,是三姥姥惊怒的呵斥、赵大叔慌乱的脚步声、院门外王老板得意的叫嚣,以及……脑海中那一声充满杀意的、冰冷刺骨的警告:
坏我堂口大事……找死!
林晓玥觉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冰海中下沉,刺骨的寒冷包裹着她,每一次试图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不知过了多久,一点模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才将她从混沌中艰难地拉扯出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发现自己正躺在里屋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寒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让她止不住地哆嗦。喉咙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醒了醒了就好……是三姥姥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她正坐在炕沿,用一块温热的毛巾擦拭晓玥额头的冷汗。赵大叔站在一旁,脸色焦虑不安。
我……我怎么了晓玥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喉咙疼痛欲裂。
冲撞了,仙家临坛被强行打断,煞气反噬。三姥姥言简意赅,眼神凝重,还好黑妈妈道行深,护住了你心脉,不然就不仅是吐口血这么简单了。你得躺几天了。
记忆碎片逐渐拼凑起来——那强行侵入身体的冰冷力量、不受控制的颤抖、各种诡异的声音、最后那睥睨一切的高傲宣言、以及……那粗暴的拍门声和叫嚣……
王老板!晓玥猛地想起,急切地想坐起来,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别动!三姥姥按住她,那混账东西,自有报应!
赵大叔凑过来,心有余悸又带着解气的语气说:晓玥你是没看见!当时你一口血喷出来倒了,三姥姥赶紧扶住你。外面那王老板还在不知死活地砸门叫唤。结果突然就听他‘嗷’一嗓子,像是被啥东西狠狠咬了一口似的,连滚带爬地跑了,一边跑一边鬼哭狼嚎,说是有黑毛大狐狸追着他咬!邪门的是,俺们跑出去看,根本啥也没有!屯里好几家人都听见他那惨叫声了,看得真真儿的,他就跟中了邪一样自己连摔带爬,胳膊都摔脱臼了,最后是跟他来的司机把他拖上车的!
三姥姥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黑妈妈动了真怒,小惩大诫。坏人族中大事,岂是那么容易揭过的他往后日子,且等着瞧吧。
这话让林晓玥打了个寒颤。她隐约明白,王老板的意外绝非偶然。那个冰冷高傲的存在,用这种超乎常人理解的方式,瞬间实施了报复。这种力量,让她恐惧,却又在心底隐秘处,因为惩罚了那个恶人而升起一丝快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晓玥只能在炕上静养。身体异常虚弱,时而发冷,时而盗汗,食欲全无。三姥姥每天会来给她喝一种极苦的黑褐色药汤,说是安魂定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睡眠极不安稳,总是做一些支离破碎的噩梦:有时是王老板扭曲恐惧的脸,有时是那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狐在迷雾中冷冷注视,有时又仿佛听到许多细碎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墙角屋梁处响起。
周铭又发来了消息,这次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几分对未来项目的憧憬,询问她何时能回上海详谈。笔记本电脑就在手边,那头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回归正常生活的机会。她盯着屏幕,手指悬空,却感觉那道屏幕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她现在的状态,如何去谈项目如何去面对甲方的质疑难道要告诉别人,自己因为立堂口被反噬吐血在家休养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疏离感攫住了她,她最终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合上了电脑。
赵大叔时常过来,一边帮她收拾屋子做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屯里的动静。
王老板那天回去就发高烧,胡言乱语,送去医院也查不出毛病,就是浑身疼,见谁都怕,说是看见黑狐狸影子。赵大叔摇着头,压低声音,他家里人偷偷托关系找到三姥姥,想要求情,被三姥姥直接撵出去了。活该!让他嚣张!
屯里现在都说……说你家老仙儿厉害,护犊子,惹不得。赵大叔看她一眼,语气有些复杂,但也都说,你这堂口立得凶险,差点出大事。有些人……又开始说闲话了,说你年纪轻压不住堂口,怕是福薄……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灭了她心底那丝因为王受罚而产生的快意,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压力。她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方面被仙家的力量强行捆绑,另一方面又要承受世俗的指点和非议。
在她能勉强下炕走动的那天下午,屯西头的马寡妇哭哭啼啼地找上了门。她男人死得早,一个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儿子狗蛋过活,日子本就艰难。
小仙姑……求您给看看……马寡妇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小男孩用的脏兮兮的红领巾,俺家狗蛋……丢了!前天下午放学就没回家!屯里前后山沟、苞米地都找遍了,都没有!报警了,警察也来找了,说没线索……才两天,就不怎么上心了……说是可能自己跑哪儿玩去了,可俺家狗蛋从来不敢乱跑啊!
马寡妇扑通一声跪下,声音绝望:他们都说您家老仙儿灵,能看事找人!求求您!求求老仙家!给指条明路吧!俺就这一个娃啊……
林晓玥刚能下地,身体还虚着,看着绝望的马寡妇,想起自己儿时也曾走丢过一次,是奶奶打着灯笼漫山遍野地把她找回来的。那种共情让她心如刀绞。可她又能做什么她自己都一团糟。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习惯性地,在心里无声地求助:……黑……妈妈
没有冰冷的触感,没有直接的回应。
但是,一段极其模糊、破碎的信息,像是信号不良的电台,断断续续地涌入她的脑海:
……水……枯……洞……冷……怕……
同时,她眼前极其快速地闪过几个难以捕捉的画面:一段干涸的河床、一堆乱石、一个黑暗的洞口、还有一双充满恐惧的、孩子的眼睛……
这感觉比之前直接的附身或对话更加诡异和难以把握,像是意识的碎片泄露。
林晓玥心跳加速,她努力抓住那些碎片,犹豫着,对马寡妇说:马婶,您别急……我……我好像……看到点东西……是不是……有干河沟有很多石头有个……洞
马寡妇猛地抬头,眼睛瞪大:后山!是老河道!早年挖沙留下的废坑洞!那儿又偏又深,平时根本没人去!狗蛋他爹以前还在那儿打过石头!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站起来:我去那儿找!我现在就去!
等等!林晓玥叫住她,那些破碎的信息里冷……怕的感觉让她不安,那边可能……情况不好,多叫上几个人,带上手电和绳子!
马寡妇千恩万谢,疯了一样跑出去喊人。
林晓玥虚脱般地靠在门框上,后背又是一层冷汗。这次的不是直接的命令,而是模糊的感应是那次不完整的立堂口带来的变化吗她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更加困惑和不安。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屯子里突然喧闹起来。赵大叔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激动和后怕:找到了!找到了!晓玥!真让你说准了!狗蛋那孩子掉进老河道那个废坑洞里了!卡在石头缝里,腿摔断了,冻得够呛,再晚点就真悬了!人救上来了,送卫生所了!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全屯。这一次,看向林晓玥家的目光,彻底不同了。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或非议,而是带上了实实在在的感激和信服。
然而,林晓玥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王老板的报应和狗蛋的获救,都清晰地昭示着一个事实:那个名为黑妈妈的存在,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世界,是真实不虚的,并且拥有着足以左右凡人命运的力量。
而她,林晓玥,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那个世界,再也无法回头。立堂口虽然被打断,但联系已然建立,并且正以一种她无法控制的方式,变得越来越深。
她看着窗外,夕阳给屯子镀上一层暖金,但她只觉得前路迷雾重重,冰冷而未知。下一个需要这力量的,会是谁下一次,她又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狗蛋被成功救回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家屯漾开层层涟漪。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传闻和畏惧的窥探,而是实实在在的、足以改变一个家庭命运的神迹。林晓玥的名字,连同林家堂口,真正开始在屯里乃至附近几个村屯立了起来。
然而,林晓玥本人却陷入了更深的泥沼。身体的虚弱逐渐恢复,但精神的煎熬与日俱增。她帮助了马寡妇,却丝毫感受不到喜悦,只有一种被无形之力操控的疲惫和后怕。那次模糊的感应消耗巨大,之后几天她都昏昏沉沉,仿佛大脑被强行透支。
更让她不安的是,与那个世界的联系似乎并未随着立堂中断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细腻和无孔不入。她开始能更清晰地感知到老屋角落里那些细微的、窃窃私语般的动静,有时是墙角传来极轻微的抓挠声,有时是梁上仿佛有细小脚步跑过。夜晚的梦境光怪陆离,常常是许多模糊的动物影子在迷雾中奔跑、凝视,或是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破碎混乱的画面。
她知道,这是它们在催促。那个未完成的仪式,像一道豁开的伤口,阴冷的能量正不断从中渗入她的生活。
周铭的微信又来了。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几乎笃定的邀请。
晓玥,项目有戏!新总监非常认可我们最初的概念,愿意重启谈判,但要求核心主创必须在场。这是我们的机会!机票我已经帮你看了,后天就有一班直飞沈阳再转白山的,你收拾一下,尽快回来!我们需要你。
后面附了一张机票信息的截图。
回归的路径如此清晰而诱人地摆在眼前。电脑屏幕的光映亮她眼中挣扎的光。工作室、设计、甲方的认可、城市的霓虹……那才是她熟悉并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世界。只要她点头,就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神秘和恐惧,重新变回那个依靠才华和理性生活的林晓玥。
心动吗当然心动。那几乎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她手指颤抖,几乎要回复好的时候,那股熟悉的、冰冷的触感毫无征兆地降临。但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对的威严和冰冷。
想走黑妈妈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契约已启,堂单未落,你以为你这身沾染的因果和煞气,是那张铁鸟票能带得走的还是你觉得,你走了,此间因你半途而废而起的怨念和未尽的职责,就不会反噬到你和你那‘事业’上去
林晓玥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尘心未褪,可以理解。那声音继续道,带着一丝嘲讽,本座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完成仪式,立下堂口,接下你林家的宿缘与本座的契约。届时,你是走是留,皆由你自己决断,仙家不阻弟子尘世路。
或者,声音陡然转冷,你现在就可离开。本座即刻散去此间凝聚的仙缘,斩断与你的联系。但你需记住,中断之反噬,无人再为你承担。你往后命运多舛,事业崩颓,亲友疏离,皆是你今日选择之果。而你奶奶一生积累的堂口功德,亦因你而散,这满屯乃至方圆百里曾受她恩惠的人家,日后若再遇邪祟侵扰而无处求救,这因果,也要算你一份。
这不是选择!这是逼胁!林晓玥在心中愤怒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崩溃。一边是看似光明实则可能遍布荆棘的回归路,另一边是彻底沉入这深不见底的诡异世界,但至少……能获得一时的安宁和合法离开的可能
她想起奶奶笔记里那句然尘心未褪,需以香火引路,以磨难砺心。想起赵大叔说的是林家的命,躲不掉。想起王老板诡异的惨状和狗蛋获救后马寡妇感激的眼泪。
那些细碎的抓挠和私语声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仿佛满屋子的存在都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瘫坐在炕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充满了无力感和绝望。良久,她颤抖着手指,在给周铭的回复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抱歉,周铭。家里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暂时无法离开,项目……你们先推进吧,不用等我了。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也切断了与过去某种可能的联系。
第二天,当她顶着红肿的眼睛走出房门时,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命般的平静。她对来看望她的赵大叔说:大叔,麻烦您跟三姥姥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再来一趟吧。该办的事,总得办完。
消息传出,屯里议论纷纷。有人觉得她终于想通了,接了林奶奶的班是正道;也有人暗暗叹息,觉得一个好端端的城里姑娘,终究还是被拖进了这神神叨叨的行当里。
三姥姥来得很快,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这一次,仪式准备得更加周全,堂屋内外甚至安排了几个赵大叔找来的、胆大信得过的乡亲帮忙守着,严防任何再次的打扰。
想清楚了三姥姥看着晓玥,目光如电。
林晓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却坚定:开始吧。
仪式重启。焚香,请神,念咒……当那根柳木杆再次立在她面前时,林晓玥闭上了眼,不再抗拒。
那股磅礴冰冷的力量再次灌入体内,剧烈的颤抖和不受控制的反应接踵而至。胡黄仙家依次报号探路。最后,那极致冰冷与高傲的气息降临。
黑妈妈再次掌控了她的身体,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
今弟子林晓玥,心念通达,愿承仙缘,供奉堂口,积功累德。各方仙家,落马登科,堂单立定!
这一次,没有再被打断。在林晓玥的手笔下,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仙家名号、职位的大红堂单,被端端正正地贴在了东墙之上,取代了那块神秘的红布。堂单最上方中央,赫然是黑云殿掌堂教主黑妈妈的名讳。
当最后一笔落下,林晓玥感到那股冰冷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但这一次,不再有被抽空的虚脱和反噬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清晰的连接感。她能感觉到堂单上那些名号并非死物,而是与某种冥冥中的存在建立了联系。屋角梁上的细碎声响变得清晰而有序,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像是……各就各位的士兵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笼罩了她,连日来的焦躁、挣扎和恐惧奇迹般地平复了。身体虽然疲惫,却不再冰冷虚弱。
仪式结束,三姥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好了,手续齐全,堂口立稳了。以后,你就是林家堂口新一代的弟马了。
赵大叔和几个乡亲进来道贺,眼神里充满了敬重。
人群散去后,林晓玥独自站在堂屋里,仰望着那张鲜艳的堂单。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她与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世界签订了契约,再也无法分割。
她回到里屋,打开手机。周铭回复了,只有一个简短的和一个失望的表情包。
她默默地看着,心中不再有剧烈的波动,只剩下淡淡的怅然。她收起手机,不再回复。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了。来的是一对面带愁容的老夫妻,手里拎着礼物,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林小香童吗俺们是三十里铺的,想请您……给看看家里宅子,最近老是睡不安稳,邪乎得很……
林晓玥看着他们,沉默了片刻。她感到堂单那个方向,似乎传来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询问意味的冰冷波动。
她轻轻吸了口气,侧身让开门口。
进来说吧。
堂口正式立起后的日子,并未如林晓玥想象中那般终日阴风惨惨、诡事不断,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忙碌的常态。那方鲜艳的堂单贴在东墙,不再令人恐惧,它像是一个无声的公告,也像是一个稳定的坐标,将那些无形无质的存在约束在某种古老的秩序之下。
老屋里那些细碎的声响依旧存在,但变得规律了许多。夜晚,她能听到极轻微的、仿佛有人在堂屋走动洒扫的声音(常家仙负责清洁);清晨,有时会发现灶台上放着几株带着露水的、她完全不认识的草药(白仙或胡仙所采);甚至有一次她找不到钥匙,焦躁之时,那串钥匙竟啪嗒一声从堂单前的供桌底下掉了出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出来(黄仙淘气但帮忙)。她逐渐明白,这些仙家并非高高在上,它们更像是……脾气古怪、能力非凡、但受堂规约束的合住者。
求助者开始真正络绎不绝。不再仅仅是屯里邻里,更有从几十里外甚至邻镇慕名而来的人。问题五花八门:久病不愈的、家宅不宁的、运势低迷的、丢了重要物件的、甚至还有询问子女姻缘前程的。
最初的几次看事,依然主要依赖黑妈妈的直接干预。那冰冷的触感降临,操控她的身体和声音,给出精准的判断和解决方法。林晓玥如同一个被操作的提线木偶,事后再从求助者感激的叙述中拼凑出发生了什么。每次下来,她都会感到精神上的疲惫,仿佛大脑被强行占用后留下的酸涩感。
但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她发现自己有时能在黑妈妈开口前,就模糊地感知到求助者身上缠绕的气息——一种是灰暗的、滞涩的,往往对应病痛或霉运;一种是阴冷的、让人不安的,可能对应冲撞邪祟。一次,一个妇人支支吾吾问丈夫的行踪,林晓玥还未请示,脑海中就自动跳出一个画面: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坐在县城的某家饭馆里。她迟疑着说出这个画面,妇人顿时脸色惨白,痛哭失声,验证了其丈夫的奸情。
她开始能隐约听懂堂单仙家们的一些简单意念。比如,当需要寻人寻物时,黄家仙的意念活泼急躁;当需要诊治病痛时,白家仙的意念温和精准;而当需要应对强硬邪祟时,常家或胡家仙的战意会陡然提升。她不再是完全被动的容器,而是慢慢成了一个能模糊感知、初步协调的主持人。
黑妈妈依旧冰冷高傲,但斥责少了些。偶尔,在她做出正确感知或判断后,林晓玥甚至能捕捉到那冰冷意识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类似满意的情绪波动。
这一切,赵大叔都看在眼里。一天下午,他带来一个消息:晓玥,王老板……他厂子垮了。
林晓玥正在整理香烛,闻言手一顿。
听说不是生意上的事儿,赵大叔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敬畏,是他人疯了。整天胡言乱语,说黑狐狸追着他索命,自己把自己吓破了胆,厂子也顾不上,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跟人跑了,现在被送去精神病院了……都说,是报应,坏了规矩的报应。
林晓玥沉默不语。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股寒意。这就是冒犯规则的下场如此彻底,如此……残酷。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这份力量背后的重量和危险性。
周铭的消息渐渐少了,从最初的催促,到后来的不解,最后变成偶尔朋友圈的一个点赞,无声地宣告着那段城市生活的渐行渐远。她有时会翻看以前的设计稿,指尖划过那些精心绘制的线条和色彩,会觉得恍如隔世。但奇怪的是,那份强烈的渴望和失落感,正在慢慢变淡。并非遗忘,而是被一种新的、沉重的责任感和某种奇异的充实感所取代。
一天,来了一位特殊的求助者。一个穿着体面、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市里来的,为的是他年迈父亲的老毛病,医院查不出原因,老人却日夜煎熬。男人显然受过高等教育,言语间对出马仙充满怀疑,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而来。
林晓玥能感觉到他的不信任。她平静地请他坐下,焚香敬茶。这一次,黑妈妈没有直接上身。但林晓玥在香烟缭绕中,看着那男人眉心缠绕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灰气,以及感应到与他相关联的、远方一位老人身上更浓郁的病气,她福至心灵,轻声开口,说的却不是玄乎的话,而是:您父亲……是否年轻时腰部受过严重寒气在冬天落过水
男人猛地抬头,眼神震惊: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是知青,当年在北大荒冬天挖渠掉进冰窟窿里过,这事连我都很少听他说起!
病灶根由在此,多年寒气入骨,现代仪器难查根本。林晓玥依据脑海中自动浮现的信息和白家仙传递过来的温和意念,继续说道,光吃药不行,需以烈酒混合特制药草热敷,佐以艾灸,驱除深寒。我这里有方子。
她拿起笔,流畅地写下一串药名和操作方法,其中几位主药她甚至不认识,但手却自己写了出来。男人将信将疑地拿着方子走了。
半个月后,男人再次登门,这次提满了贵重礼品,脸上激动万分:神了!林师傅!真的太感谢了!我父亲按您的方子调理,现在疼痛大减,都能下地走路了!以前是我们狭隘,不懂敬畏!谢谢!谢谢!
送走千恩万谢的男人,林晓玥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也洒在堂屋那鲜艳的堂单上。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条路,她终于走上来了。不是完全的被逼无奈,也不是彻底的迷失自我。她开始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用奶奶留下的传承和仙家的力量去帮助真正需要的人,同时努力保持着自己作为林晓玥的清醒意识。
她回到屋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不再是纠结于回不回复的微信界面,而是一个新建的文档。她想了想,在标题处敲下几个字:《东北民俗志异录——一位出马弟子的现代手记》。
她开始记录。记录那些光怪陆离的案例,记录仙家的特性,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记录这份在现代化浪潮中依然顽强生存的古老信仰。她用设计师的审美拍摄老屋、供品、草药,用理性冷静的文字剖析现象,尝试理解背后的逻辑与文化脉络。
这不再是逃离,也不是完全的沉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扎根与审视。她既是局内人,也是观察者。
夜幕降临,寒风掠过院中的老槐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堂屋内,香火静静燃烧,烟气笔直上升。
林晓玥敲下最后一段字,保存文档。她感到堂单方向传来一道平静的注视,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默许般的沉寂。
她知道,在这片白山黑水之间,她找到了一个新的位置,一段充满挑战、未知,却也蕴含独特意义的人生,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