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破茧的重量 > 第一章


张硕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时,砖墙上的爬山虎正往斑驳的墙皮里钻,卷须勾住墙缝里的尘土,像在使劲拽着什么不肯放。七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行李箱的万向轮碾过路面,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像谁在地上划了道没头没尾的省略号。他仰头看了眼自家二楼的窗,晾衣绳上挂着母亲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风里晃悠得像面褪色的旗,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里面磨破的线头——那是去年秋收时,母亲蹲在田埂上捆玉米秆磨的。
这是他回到老家的第三十七天。行李箱的拉杆上还粘着高铁站的安检标签,透明的塑料膜被太阳晒得发皱,粘在金属杆上撕不下来,倒像是块揭不掉的伤疤。张硕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掌心触到皮肤时烫得一惊,就像此刻揣在裤兜里的手机——半小时前,他刚收到第十八封面试
rejection
邮件。邮件末尾那句期待未来有合作机会,客套得像块裹着糖衣的石头,硌得人牙酸。
出租屋在老城区深处,是栋三层小楼隔出来的单间。房东把阳台改成了厨房,抽油烟机的管道直接对着楼道,每次做饭整栋楼都飘着一股混合着油烟和霉味的气息。张硕掏出钥匙开门时,隔壁的王婶正端着碗往楼下走,青花瓷碗里盛着绿豆汤,冰块在里面叮当作响。见了他就扬着嗓门喊:小张又去面试啦这天儿热得,可得多喝水。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对上齿。锁芯早就该换了,每次开门都像在跟谁较劲。
现在的工作是不好找,王婶的声音跟着挤进门缝,汤碗沿儿的水珠滴在楼梯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我家小子在快递公司当分拣员,一个月也能挣六千多呢,就是累点,半夜三点就得起来。
门咔嗒一声关上,把后半句话挡在了外面。张硕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推,箱子撞在暖气片上发出闷响。屋里没开空调,空气像团浸了水的棉花,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对面楼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红砖的筋骨,窗台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上蒙着层灰——大概有半个月没浇过水了。
书桌上摊着他的简历,A4纸的边角已经卷了毛。最上面是某上市公司的面试反馈,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冷冰冰的:该候选人理论知识扎实,但缺乏实践经验,与岗位需求匹配度较低。张硕捏着纸的边缘来回搓,直到纸角发皱,才猛地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已经堆了不少这样的纸团,像座小小的白色坟茔,埋着他三十七天来的希望。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张硕深吸口气,点开前先对着屏幕理了理头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怎么捋都不服帖。母亲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背景是家里的堂屋,墙上挂着他高中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已经泛黄卷边,被苍蝇屎点了好几个小黑点。
硕啊,今天面试咋样母亲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像是隔着口大水缸在喊。
还行,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人家说等通知,估计有戏。面试官说我专业对口,挺看好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搓着手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晒干的橘子皮,你别太着急,家里不缺你这点钱。你爸今天去地里摘了些豆角,我给你晒成干,下次让你叔捎过去。城里的豆角哪有家里的香,你小时候可爱吃我做的豆角焖面了。
不用妈,我这儿啥都有。
那哪行,母亲立刻打断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缝衣针,正穿线呢,外面的菜多贵啊。对了,你爸说他战友的儿子在开发区开了个汽修厂,问你愿不愿意去学手艺,听说一个月能挣不少呢,管吃管住,还能学技术。
张硕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壳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妈,我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去修汽车像啥样子同学知道了该笑话我了。
学手艺咋了母亲的声音沉了下去,穿线的手停在半空,你李叔家的儿子,初中毕业就去学厨师,现在在县城饭店当大厨,一个月一万多,比坐办公室的挣得还多。你别总想着坐办公室,那活儿哪那么好找
我知道了妈,我先忙了啊,面试的公司打电话来了。张硕慌忙挂断视频,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把手机扔到床上,转身扑到窗边,对着窗外吐了口粗气——气团刚飘出去就散了,连点回音都没有。
楼下的巷子里,几个小孩骑着共享单车来回穿梭,车铃叮铃叮铃地响。张硕看着他们呼啸而过的背影,突然想起四年前离开家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夏天。父亲骑着三轮车送他去车站,车斗里装着行李箱和一床新做的棉被。路过镇上的中学时,父亲突然说:硕啊,你是咱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以后就是坐办公室的人了,可不能像爸这样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
那时他坐在车斗里,看着父亲汗湿的后背,衬衫贴在脊梁骨上,像张拧干的抹布,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可现在,他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傍晚时分,张硕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泡面。冰柜里的灯嗡嗡作响,他盯着价格标签看了半天,最终拿了最便宜的那款红烧牛肉面——三块五一包,比桶装的便宜两块。结账时,收银员扫完码突然说:你是张硕吧高三(二)班的
张硕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对方戴着眼镜,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看着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王浩啊,对方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其中一颗缺了个角,以前坐你后桌的,总借你数学作业抄那个。记得不有次被老师抓了,我还说是你自愿给我抄的。
张硕这才认出他来。王浩高中毕业后就没再读书,听说去南方打了几年工,去年才回来。你在这儿上班
嗯,家里给找的活儿,一个月三千五,管吃住。王浩麻利地把泡面装进塑料袋,手指关节上贴着块创可贴,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了在哪高就呢
还没定,正在找。张硕的脸颊有些发烫,接过塑料袋转身就走,塑料袋的提手勒得手指生疼。
对了张硕,王浩突然叫住他,下周六同学聚会,在老地方的火锅店,你也来吧,好多人都想见你呢。班长说你是咱班的骄傲,必须来撑场面。
data-fanqie-type=pay_tag>
张硕含糊地应了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便利店。回到出租屋,他把泡面扔在桌上,突然没了胃口。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像块被人遗忘的旧手帕。
张硕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大学时的东西。他摸着那件印着校徽的文化衫,手指拂过XX大学四个烫金大字,突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件衣服他曾经宝贝得不行,洗的时候都不敢用洗衣机,现在却被压在箱底,领口磨出了毛边。他曾以为这几个字是通往光明未来的船票,可现在,它更像一件沉重的枷锁,让他既放不下身段,又迈不开脚步。
手机又响了,是条短信,同学群里发来的聚会通知,王浩在后面加了句:张硕也来,大家热烈欢迎!下面跟着一串鼓掌的表情。张硕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半天,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他走到桌边,拆开那包泡面,干嚼了几口。面饼的碎屑掉在桌上,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嚼到第二口时,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面饼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同学聚会定在周六晚上七点,那家火锅店在老城区的十字路口,张硕高中时经常和同学来这儿聚餐。那时候他们总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个鸳鸯锅,AA制下来每人也就三十多块。他站在店门口踌躇了半天,整理了三次衣领才推门进去——那件衬衫是他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熨烫时不小心烫出个小窟窿,被他用胸针别住了。
店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混合着牛油和花椒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王浩第一个看见他,立刻站起来挥手:张硕这儿!靠窗的位置,给你留着呢!
张硕走过去,才发现圆桌周围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挨个打招呼,努力回忆着每个人的名字。大部分人他都还有印象,只是脸上都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有人发福了,肚子挺得像揣了个篮球;有人眼角有了细纹,笑起来像只眯着眼的猫;还有个女生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婴儿,婴儿的口水顺着下巴流到她的肩膀上。
没想到你真能来,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张硕认出是以前的班长,现在肚子上的肉把衬衫撑得紧绷绷的,还以为你在北京当大官了,看不上咱这小地方的聚会呢。
哪能啊,张硕笑了笑,在空位上坐下,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刚回来没多久,正好跟老同学聚聚。
火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红油翻滚着,把各种食材染成鲜亮的红色。大家边吃边聊,话题无非是工作、家庭、孩子。张硕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他得知班长毕业后考了公务员,现在在区里的教育局上班,每天喝茶看报,就是工资不高;那个抱孩子的女生叫赵丽,高中毕业后就嫁了人,老公在镇上开了家五金店,孩子已经两岁了,说话还不利索;王浩除了在便利店上班,还兼职跑网约车,日子过得忙碌但踏实,上个月刚付了辆车的首付。
张硕,你现在在哪上班呢赵丽怀里的孩子醒了,哭哭啼啼的,她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问。
张硕夹着毛肚的手顿了一下,说:还在看,想找个合适的。
还找啥啊,王浩喝了口啤酒,喉结上下滚动,我认识个人,在开发区的电子厂当主管,他们那儿招技术员,一个月七千多,就是得倒班,你去不去我跟他说一声,保证能进。
电子厂张硕皱了皱眉,毛肚在筷子上抖了抖,我学的专业不对口啊,我学的是市场营销。
啥对口不对口的,旁边一个女生接过话茬,她叫刘梅,高中时总爱偷偷化妆,现在眼线画得又粗又黑,能挣钱就行呗。我老公就在那厂子里,干了三年都当上小组长了,比坐办公室强多了。上次同学聚会他没来,说在加班,加班费给三倍呢。
张硕没说话,低头夹了块豆腐放进锅里。豆腐在红油里翻滚着,很快就吸饱了汤汁,变得沉甸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张硕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个女生走了进来。她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干净又清爽。走到门口时,她抬手理了理裙摆,露出脚踝上的一小片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撞的。
晓兰你可算来了!班长立刻站起来招手,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打你电话也没接。
李晓兰张硕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涟漪。他记得李晓兰,高中时坐在他斜前方,是班里的文艺委员,画画特别好,黑板报总是她负责画插图。那时候的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低头画画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只停在眼睑上的蝶。
李晓兰走过来,目光扫过圆桌,在看到张硕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张硕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比高中时低沉了些,带着点沙哑,像是被砂纸轻轻磨过。
好久不见。张硕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晓兰坐下后,王浩立刻给她倒了杯酸梅汤:晓兰,你现在在哪上班呢上次同学群里说你从深圳回来了。
嗯,回来快半年了,李晓兰喝了口酸梅汤,喉结动了动,在一家美甲店上班,就在步行街那边。
挺好挺好,班长笑着说,自己当老板了
不是,就是打工,李晓兰的嘴角往下弯了弯,像片被风吹蔫的叶子,老板人还行,就是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千,不管吃住。
张硕默默地听着,筷子在碗里戳着那块已经煮烂的豆腐。他注意到李晓兰的指甲上贴着亮晶晶的水钻,右手的食指上有块小小的淤青,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过。她的连衣裙袖口磨出了毛边,洗得有些发白,但熨得很平整。
聚会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大家开始聊起高中时的趣事。有人说起张硕当年每次月考都是年级第一,老师总把他的作文当范文念,念的时候全班都得停下笔听;也有人说起李晓兰画的板报拿了市里的奖,学校把那期板报用玻璃框装起来挂了好久,直到后来被新的板报盖住。
说起来,王浩突然一拍大腿,震得桌子上的酒杯都晃了晃,当年还有人传张硕和李晓兰处对象呢,说张硕总借李晓兰的画板用。有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看见张硕帮李晓兰抬画板,两人走在操场边上,说悄悄话呢。
张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摆手:别瞎说,就是借个画板而已。那时候班里就她有画板,我想画画黑板报的标题,就借了几次。
李晓兰也笑了起来,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时候张硕帮我搬过画架,挺沉的。我记得有次下雨,画架上的颜料盒漏水,把他的白衬衫都弄脏了,他还说没事。
火锅里的汤渐渐少了,大家开始喝酒。张硕平时不怎么喝酒,但今天却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的泡沫沾在嘴角,凉丝丝的。他听着同学们聊着各自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们的生活虽然平淡,却都有明确的方向,而他,还在原地打转,像只找不着出口的苍蝇。
散场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大家在火锅店门口道别,王浩喝得有点多,搂着张硕的肩膀说:张硕,明天跟我去电子厂看看呗,真挺不错的。你去了肯定比我混得好,你是大学生啊。
再说吧。张硕敷衍道,肩膀被他搂得生疼。
等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李晓兰。夜风带着些凉意,吹得人清醒了不少。两人并肩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你住在哪李晓兰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就在前面那个巷子,租的房子。张硕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口,巷子里的灯忽明忽暗,像是快没电了。
离得不远,李晓兰点点头,我住那边的小区,我妈给我租的。她总说女孩子一个人住不安全,非让我搬过去跟她住,我没同意。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快到巷口时,张硕突然说:其实……我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那些面试反馈,都是我骗我妈的。
李晓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幅没画完的素描。我知道找工作不容易,她轻声说,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到处碰壁。去服装店应聘导购,人家嫌我没经验;去超市当收银员,又说我手脚太慢。最后才找到美甲店的活儿,刚开始连指甲油都涂不匀,被老板骂了好几次。
可你不一样,张硕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你至少有活儿干,我……我总觉得放不下那身段。我爸妈总说我是大学生,以后要坐办公室的。
坐办公室的门槛,也不是毕业证垒起来的。李晓兰弯腰捡起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叶边卷得像只小船,我在深圳打工时,见过写字楼里的实习生,一个月三千块,天天加班到半夜,吃泡面的次数比你还多。
她把叶子转了个圈,叶脉在路灯下看得格外清晰:我爸以前总打我妈,喝醉了就摔东西。我高中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挣钱离开家。那时候觉得,能自己挣钱买个面包,都比在家强。
张硕愣住了。他从没听过李晓兰说这些,记忆里的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像幅蒙着薄纱的画。
所以啊,李晓兰把叶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身段这东西,饿肚子的时候最不值钱。你看这街上的路灯,亮得再暗,也比摸黑强。
巷口的灯突然闪了两下,灭了。两人站在昏暗中,张硕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像某种廉价的花香皂。
我送你回去吧。他又说。
这次李晓兰没拒绝。穿过两条街,到了她住的小区门口。门卫室的大爷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里正放着本地的戏曲,咿咿呀呀的。
就到这儿吧。李晓兰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个苹果递给他,今天买的,挺甜。
苹果带着她手心的温度,张硕捏在手里,烫得像块小太阳。谢谢你,晓兰。
谢啥,她笑了笑,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道,明天要是没事,来步行街逛逛我中午有空,请你吃凉皮。
张硕看着她走进楼道,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一层层亮起来,像串向上爬的星星。他低头咬了口苹果,甜汁溅在舌尖,突然觉得这三十七天来的苦涩,好像淡了些。

第二天一早,张硕没等王浩打电话,自己先醒了。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翻出件干净的T恤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窝还是有点陷,但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他没去电子厂,而是往步行街的方向走。路过菜市场时,听见有人在吵架,是卖菜的大妈和顾客在争一毛钱的差价,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张硕站在路边看了会儿,突然觉得这吵吵闹闹的烟火气,比写字楼里的沉默压抑要实在得多。
步行街刚开了家新的美甲店,玻璃门上贴着开业大吉的红剪纸。张硕站在门口往里看,李晓兰正坐在小凳子上,给一个中年女人涂指甲油,低着头,睫毛垂着,侧脸的线条很柔和。
张硕她抬头看见了他,眼睛亮了亮,你怎么来了
来吃凉皮。他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等我半小时,这单马上好。
张硕就在店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金。他看着街上往来的人,有抱着孩子的母亲,有拎着菜篮的老人,有勾着肩的年轻情侣,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日子忙碌着,脚步匆匆,却又踏得很实。
半小时后,李晓兰换了件米色的外套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帆布包。走吧,前面那家凉皮摊,开了十几年了。
凉皮摊在巷子深处,支着个蓝色的遮阳棚,老板是对老夫妻,正低头揉面,面团在案板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两碗凉皮,多放辣子。李晓兰熟稔地喊道。
晓兰来啦老板娘抬起头,笑着往她身后看了看,这是你对象
阿姨别瞎说,是同学。李晓兰的脸有点红。
张硕的心却跳得厉害,低头假装看地上的蚂蚁。
凉皮端上来,红油裹着面筋,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张硕饿坏了,埋头就吃,吃到一半才发现李晓兰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他笑。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她用筷子挑了根黄瓜丝,跟你说个事,我们店旁边的服装店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张硕的筷子顿了顿。服装店招导购
不是,招库房管理员,负责整理货、搬箱子,不用站柜台。老板说一个月四千,管午饭。李晓兰看着他的眼睛,活儿是累点,但不用看别人脸色,也不用倒班。
张硕看着碗里的凉皮,红油在碗底晃出一圈圈涟漪。他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王浩的劝,想起那些冰冷的
rejection
邮件。
我去。他听见自己说。
李晓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满了星星:真的那我下午跟老板说一声,你明天就能来试试。
嗯。张硕低下头,大口吃起凉皮,辣子呛得他眼泪直流,心里却热乎乎的。
吃完凉皮,李晓兰要回店里上班,张硕送她到门口。临走时,她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个小小的速写本。
这个给你。
张硕翻开,里面画着很多速写,有街边的流浪猫,有菜市场的摊贩,还有张是昨天聚会时的他,正低头喝啤酒,嘴角沾着泡沫。最后一页写着行小字:日子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他抬头时,李晓兰已经走进店里了,阳光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像镀了层金边。张硕握紧速写本,转身往出租屋走。路过那家电子厂的公交站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绕着走,而是径直走了过去。广告牌上的招聘启事还在,照片上的工人穿着蓝色工装,笑得很踏实。
张硕突然觉得,那件穿了四年的长衫,好像也没那么难脱。至少,脱下来之后,能更稳地踩在地上。
回到出租屋,他把垃圾桶里的纸团都捡了出来,一张张展开,抚平。然后打开电脑,给母亲发了条微信:妈,我找到工作了,在服装店管库房,挺好的。不用给我捎豆角干了,我周末回家吃。
没过多久,母亲回复了个流泪的表情,后面跟着句:好,妈给你做豆角焖面。
张硕看着屏幕,突然笑了。窗外的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像块崭新的画布,等着他重新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