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五分钟,他攥着的不是存折,是弟弟的命】
银行系统即将关闭,陈默撞开旋转门,冷气裹挟着消毒水和钞票味砸来——像极十年前母亲递来小额贷款存折那天。
可此刻,汗湿的存折边缘发软,内页那行给我儿娶媳妇用已被晕染成母亲咳出的血莲。
柜员的敲键声急如催命,每一响都是七岁时债主踹门的重播。
他嘶吼着全部取出来!,指甲缝里的机油味是他唯一熟悉的真实。
倒计时五分鐘——
他抢的不是钱,是深渊边缘最后一次抓手。
而真正绝望的倒计时,在他攥着八万现金冲出门的这一刻——
才刚敲响第一秒。
第一章:五分钟
距离银行系统关闭只剩最后五分钟。
陈默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边缘发软的存折,像一枚出膛的炮弹,撞开了市商业银行旋转玻璃门的厚重气流。
冷气裹挟着消毒水和钞票油墨的混合气味,劈头盖脸地砸来,让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这味道,跟他十年前第一次走进这家银行,为母亲申请那笔小额创业贷款时一模一样。
那时,这气味代表着希望和崭新开始,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倒计时和绝望的焦糊味。
柜员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急促、均匀,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在大厅空旷的穹顶下被放大,撞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弹回来,钻进他的耳膜。
这节奏,急得跟他七岁时,债主堵在家门外,用皮鞋头不耐烦地踢踹那扇薄木板门的咚咚声,一个拍子。每一声,都让他母亲搂着他的手臂收紧一分。
他冲到最近的柜台前,几乎将存折拍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玻璃后面,年轻的柜员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那眼神掠过他沾着灰土的工装和急切得有些扭曲的脸,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慢,旋即又埋首于屏幕。
办什么业务声音隔着玻璃,模糊而遥远。
取钱!全部取出来!急用!陈默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柜员慢条斯理地接过存折,刷了一下,眉头微蹙。先生,您的账户是定期,还没到期,现在支取的话,利息只能按活期……
我知道!取!全取!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面边缘,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油泥,和他昨天在修理厂趴了一整天底盘后一模一样。他甚至能闻到指尖传来那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屑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稍微镇定了一点,那是他熟悉的、属于他自身劳动的世界的气味,与眼前这个光鲜却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柜员不再说话,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那嗒嗒声再次响起。陈默死死盯着那只手,盯着屏幕反射在柜员镜片上的模糊光影,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他下意识地翻开手里那本皱巴巴的存折。
内页上,母亲用工整又略显笨拙的钢笔字写着:给我儿娶媳妇用。墨迹因为年代久远和他刚刚的汗渍,有些晕开。那团蓝色的晕染,边缘的脉络,像极了母亲肺癌晚期,最后咳在皱成一团的纸巾上,那朵刺目的、带着铁锈味腥气的血莲。
他的胃猛地一抽。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请输入密码。柜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
他颤抖着手指,按下六个数字。母亲的生日。
密码正确。业务正在处理。屏幕上的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
还有三分钟。
大厅里的灯光惨白,照得他脸色发青。他环顾四周,那几个穿着体面、悠闲等待的人,那个正在轻声讲着电话、嘴角带笑的女人……他们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与这里唯一的联系,就是手里这本沉甸甸的、沾着母亲心血和生命最后温度的存折。
进度条终于读满。
柜员点钞机的声音响起,哗啦啦——,崭新的纸币飞快地翻过。那声音,刺激得他耳膜生疼。他想起母亲在病床上,虚弱地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小默,这钱……是妈给你攒的……娶个好媳妇……好好过日子……别、别乱花……
当时病房窗外的阳光,也是这么白晃晃的,照在母亲枯槁的脸上,没有一点温度。
点钞机停了。柜员将一叠厚厚的钞票,连同存折,从窗口下推了出来。
一共八万六千四百三十二块五毛。请收好。
陈默一把抓过钱,甚至来不及细数,胡乱塞进随身带来的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里。拉链拉上的瞬间,他瞥见存折内页那行字——给我儿娶媳妇用。
那团晕开的墨迹,那朵血莲,仿佛在灼烧他的掌心。
他转身冲向门口,旋转门缓慢地转动着,像一个巨大的、折磨人的时间漩涡。他几乎是用身体撞开了玻璃,冲进了外面湿热的晚风里。
银行的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系统准时关闭。
最后的五分钟,他抢出来了。
但他用母亲娶媳妇的钱,去填补另一个巨大窟窿的倒计时,却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工具箱底的诊断书
工具包搁在副驾驶座上,像一颗沉默的炸弹。
陈默发动了那辆五菱之光面包车,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咆哮,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融入城市傍晚浑浊的尾气中。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工具箱顶层的那包最便宜的卷烟,手指却先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角。
不是烟盒。
他的动作顿住了。指尖传来的那种硬纸板的触感,边缘甚至有些锋利,和他三天前在医院诊室里,从医生手中接过那张CT报告单时,感受到的几乎一样。
他慢慢抽出了那样东西。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同样质感的硬纸。展开。
市第一人民医院影像学诊断报告书。
姓名:陈默。性别:男。年龄:32岁。
诊断意见栏里,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他的视网膜:肝右叶占位性病变,考虑恶性肿瘤(肝癌)可能大,建议进一步检查。
可能大。医生当时用笔尖点着这三个字,语气是一种职业性的、试图缓和却又无法完全掩饰严峻的平静:就是说,大概率是了。当然,最终确诊需要做穿刺活检。但是……陈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准备去死吗
他才三十二岁。修理厂里最能干的师傅,一个人能扛起变速箱,能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准确分辨出最细微的异响。他的人生就像他工具箱里那些擦得锃亮的扳手,虽然辛苦,但每一道棱角都清晰有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掌控感。
直到这张纸,轻飘飘的一张纸,像一道毫无征兆的闪电,劈碎了一切。
那天,他是怎么走出诊室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和他母亲最后那段日子住的老旧病房里的味道,微妙地重叠在一起。一种冰冷的、绝望的预兆,顺着鼻腔,一路冻僵到了肺叶。
他把诊断书折起来,原本想塞进钱包,却又像烫手一样拿出来。最后,他把它扔进了这个每天伴随他出入修理厂的工具包最底层。仿佛藏起来,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可现在,它又出现了。在他刚刚取出母亲全部积蓄的时候。
副驾驶座上的工具包里,装着八万多块钱,那是母亲剥尽一生心力,甚至剥尽最后一口呼吸,为他攒下的未来。而工具包的底层,藏着一张纸,宣判着他可能根本没有未来。
一种极其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感觉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想笑,又想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来电显示:刘工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酸涩,接听了电话。
喂陈默!钱呢搞到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而暴躁,背景音是嘈杂的工地噪音,我告诉你!明天一早要是见不到钱,你弟弟陈浩那条腿,就真不是我吓唬你!他狗日的敢在我的场子里出老千,就要想到有今天!五万!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陈默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手机外壳冰冷的塑料感,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
钱……准备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明天一早,我给你送过去。
算你识相!记住,别耍花样!明天见不到钱,你就等着给你弟弟收尸吧!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着。
陈默慢慢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在副驾驶的工具包上。
一边是诊断书,一边是赎金。
一边是他可能不复存在的未来,一边是母亲为他规划的未来,正被用来填补弟弟陈浩捅出的天大娄子。
陈浩。他那比他小五岁,从小被母亲惯着,被他不自觉地护着的弟弟。聪明,嘴甜,也……混蛋。高中没读完就混社会,眼高手低,正经工作干不了三个月,歪门邪道却无师自通。这次,竟然敢在工头的赌局上出老千,被抓了个正着。
五万块。买他一条腿。或许,真是该让他受次教训,撞次南墙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耳边响起的是母亲临终前,气息微弱却反复不断的哀求:小默……你是哥哥……无论如何……要照顾好浩浩……他、他不懂事……你多担待……答应妈……
他答应了。
在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浑浊却依然执拗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哽着喉咙,答应了。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他的面包车像一座孤岛,被困在这片璀璨的洪流之中,无处可去。
他发动车子,却没有开往回家的方向。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想一想。或者,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接连而来的、足以将人击垮的重压。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最终停在了一个废弃的河堤边。
这里安静,只有河水流动的汩汩声,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喧嚣。他下车,靠在冰冷的车门上,点燃了那包廉价的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和熟悉的灼痛感。
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一明一灭,像他此刻飘摇不定的人生。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了他疲惫的脸。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里滑动,从上到下,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号码。同事、客户、供应商、几个一起喝过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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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最终,停在了老唐的名字上。
老唐是他最好的朋友,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现在在另一个城市跑运输,日子也辛苦,但每次喝酒,总会搂着他的脖子说:默哥,有事说话!兄弟没二话!
他能说吗
说他可能得了肝癌说他用母亲娶媳妇的钱去给混蛋弟弟填赌债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他的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最终,没有按下去。只是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
屏幕黑掉时,瞬间映出的他自己的脸,苍白,扭曲,写满了无力感和恐慌。那张脸,和十年前老唐搬家那天,他帮着封上最后一个装满旧物和回忆的纸箱后,在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客厅窗户上,看到的那张茫然失措的脸,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空的是房子。现在,空的是他对未来的所有指望。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地包裹住他。他甚至能听到这种孤独的声音,像河水流过裸露的河床,冰冷而寂静。
他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弹进黑暗里,那一点红光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旋即湮灭。
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目光落在那个工具包上。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叠厚厚的钞票,而是再次探入工具箱底层,摩挲着那张诊断书的边缘。
粗糙的纸缘,刮过他的指腹。
一种清晰的、尖锐的触感。
和他此刻必须做出的某个决定一样,清晰,而尖锐。
第三章:河堤下的交易
天刚蒙蒙亮,河面上还飘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
陈默的面包车再次停在废弃的河堤边。这一次,不是漫无目的。
工具包放在副驾上,拉链开着,露出里面几沓用银行封条捆好的钞票。崭新的纸币散发出的油墨味,混合着工具箱里固有的机油味,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不安的气息。他摇下车窗,湿冷的空气涌进来,稍微驱散了车内的沉闷。
他看了一眼手机。六点四十。比约定的七点早二十分钟。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敲到第三次时,塑料方向盘外壳上一道陈旧的裂纹,硌得他指甲生疼。那触感,跟他去年在产房外等待妻子难产消息时,把手里那张挂号单反复折叠又展开,最终将折角撕破时的感觉,分毫不差。
尽管后来母子平安,但那种悬在生死边缘、无能为力的极致焦虑感,却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身体记忆里。此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甚至更为猛烈。因为这一次,可能没有平安可言了。
远处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一辆满是泥点的越野车颠簸着驶下河堤,停在他对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迷彩裤和黑色紧身T恤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正是刘工头。副驾驶上也下来一个人,瘦高个,眼神凶狠,手里拎着一根半米长的钢管,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
陈默深吸一口气,拎起工具包,下了车。
脚下的碎石和枯草发出窸窣的声响。河水的流动声似乎更清晰了。两人隔着几米站定。
钱呢刘工头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打量他。
陈默没说话,拉开工具包拉链,拿出那五沓钱,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
刘工头使了个眼色,那个瘦高个上前接过钱,熟练地拆开封条,快速地捻着钞票检查真伪和数目。点钞的哗哗声在寂静的河堤边显得格外刺耳。
数儿对了。瘦高个朝刘工头点点头。
刘工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行,陈默,你是个明白人。你弟弟那事儿,就算两清了。他凑近一步,带着烟臭的热气喷在陈默脸上,不过,你给我带个话给陈浩那小子,以后招子放亮点儿!老子的场子,再让他看见他,卸的可就不止一条腿了!
陈默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
滚吧。刘工头轻蔑地挥挥手,转身和瘦高个上了车。
越野车发动,咆哮着冲上河堤,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原地只剩下陈默,站在冰冷的晨雾里,手里拎着那个瞬间轻了很多的工具包。包里,剩下的三万多块钱,和那张诊断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交易完成了。弟弟的腿保住了。他兑现了对母亲的承诺。
可是,然后呢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席卷了他。他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附着皮肤,那种湿冷的黏腻感,让他极其不舒服。
他回到车上,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在渐亮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工具包放在副驾上,拉链依然开着。他的目光落进去,落在那些剩下的钱上。这是母亲的血汗,是母亲的命。他本该用它们来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或许相亲,或许置办点像样的家当,让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够安心。
可现在,它们的一部分,去填了一个赌徒弟弟惹下的肮脏窟窿。
而他自己呢他还有未来吗那张诊断书像一道黑色的阴影,盘踞在工具箱的最底层,也盘踞在他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里。
他忽然想起昨天在银行,那种荒诞的、想笑又想哭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老旧门轴转动般的、干涩而古怪的声响。那算不上是笑,更像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呜咽。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是陈浩。
陈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看了很久。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接了起来。
哥!哥!怎么样钱给了吗刘工头怎么说没事了吧电话那头,陈浩的声音急切而惶恐,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谄媚。
陈默沉默着。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通过手机话筒,传到了另一边。
哥你说话啊!没事了吧陈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没事了。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以后……你好自为之。
谢谢哥!谢谢哥!我就知道你最有办法!你是我亲哥!等我以后发达了,我一定……陈浩在电话那头赌咒发誓,话语像廉价的糖精,甜得发腻,却毫无营养。
陈默没有听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接触到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刺痒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
他需要做一个决定。关于剩下的钱,关于那张诊断书,关于他自己。
是拿着剩下的钱,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接受可能到来的手术、化疗,踏入那条母亲刚刚走过的、布满荆棘和痛苦的道路还是……
一个念头,一个黑暗的、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像河底的水草,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也许,他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去医院,不做检查。用剩下的这些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享受一段日子,享受生命最后可能拥有的、短暂的未来。至于结局什么时候来,怎么来,听天由命。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不仅是恐惧,还有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轻松感。
他再次看向那个工具包。它的拉链开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或者一个巨大的疑问。
他伸出手,这一次,指尖越过那些冰冷的工具和剩余的钞票,直接触碰到工具箱最底层那张硬硬的纸。
诊断书粗糙的边缘,再次划过他的指腹。
清晰的。尖锐的。
和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一样。
第四章:晕染的抉择
陈默的手指,就停在那张诊断书的边缘。
引擎没有熄火,低沉地轰鸣着,像是他胸腔里那颗混乱不安的心脏的外化。河面的雾氣更薄了一些,對岸模糊的樹影開始顯出輪廓。冰凉的
steering
wheel
貼著他的掌心,細密的汗珠卻從額角滑落,滴在工具包粗礪的帆布面上,洇開一個深色的小圓點,很快又被布料吸收,消失不見。
那張診斷書就在那裡。一個黑色的判決。一個或許即將被執行的、關於他生命的倒計時。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紋理,那種廉價複印紙特有的、略微刮手的感覺。這感覺,和他許多年前,收到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情書時,那種粗糙的信紙觸感,微妙地重合了。只是那時,指尖傳來的是羞澀的、悸動的暖意,而現在,只有一片冰涼的死寂。
給我兒娶媳婦用。
母親的字跡,和診斷報告上冰冷的印刷體,在他的腦海裡交替閃現。一邊是溫熱的期盼,一邊是嚴酷的現實。一邊是母親燃盡自己點亮的微光,一邊是命運毫不留情吹來的寒風。
他該怎麼選
去醫院他仿佛已經聞到那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道,看到那些蒼白的牆壁,冰冷的儀器,醫生毫無波瀾的眼神,以及護士手中尖銳的針頭……這條路,他陪母親走過一遍,清楚地知道盡頭是怎樣的耗盡家財、尊嚴盡失和無邊的痛苦。他要用母親最後的饋贈,去換取這樣一段過程嗎而且,還極有可能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戰鬥。
逃跑帶著剩下的錢,去一個陽光充沛、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或許是南方的一個海邊小城他想起很久以前在網上看過的圖片,碧藍的海,白色的沙灘,空氣裡是咸濕的自由味道。他可以用這筆錢,租一個小房子,每天什麼也不做,就看著潮起潮落,直到……直到那最終的時刻來臨。這念頭誘惑著他,像塞壬的歌聲。
可是,然後呢孤獨地死在異鄉的某張床上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母親的期望,他對弟弟那點可笑的責任,全都化為烏有。這難道不是對母親另一種形式的背叛嗎
胃部傳來一陣痙攣般的抽痛。他這才想起,從昨天到現在,幾乎沒吃什麼東西。飢餓感和那種命運懸於一線的恐慌感攪合在一起,讓他陣陣發暈。
他需要吃點東西。必須吃點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般,猛地將那張診斷書更深地塞進工具箱最底層,用幾把扳手和螺絲刀壓住。然後,他拉上了工具包的拉鏈。動作快得近乎粗暴,好像慢一點,就會改變主意。
他需要一點時間。需要一點緩衝。需要像鴕鳥一樣,把頭暫時埋進沙子裡,獲得片刻的喘息。
他發動車子,駛離了河堤。麵包車在清晨漸漸甦醒的城市街道上穿行,最終停在了一個他熟悉的、街角的早點攤前。
攤主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負責炸油條,女人負責收錢和裝袋。油鍋裡翻滾著金黃的油條,發出滋滋的響聲,濃郁的油脂和麵粉的香氣彌漫在空氣裡,帶著一種煙火人間的踏實溫暖。攤位前已經有幾個早起的人在排隊。
陳默把車停在路邊,走了過去。他需要這種熱氣騰騰的、活著的氣息,來驅散盤踞在心底的寒意。
老闆,兩根油條,一碗豆漿。他對那個忙碌的女人說。
好嘞!女人麻利地夾起油條,裝進食品袋,又舀了一大勺乳白色的豆漿倒進一次性碗裡。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
陳默付了錢,接過早餐。指尖傳來油條剛出鍋的滾燙溫度,和豆漿碗的溫熱。這溫度,透過皮膚,微弱地傳遞進來,讓他冰涼的手指稍微恢復了一點知覺。
他靠在車邊,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油條。酥脆的外皮,柔軟的內裡,鹹香的味道充斥著口腔。他大口地喝著豆漿,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落入空蕩蕩的胃袋,帶來一種虛假的、短暫的充實感和安慰。
就在他埋頭吃東西的時候,一輛閃著警燈的救護車,拉著尖銳的笛聲,從街口呼嘯而過。那聲音劃破清晨相對寧靜的空氣,刺激著每一個人的耳膜。
排隊的人們紛紛側目。
炸油條的男人動作頓了一下,搖搖頭,嘆了口氣:唉,這又是誰家攤上事兒了哦。
他老婆一邊擦著桌子,一邊接話:可不是嘛,這年頭,健康平安就是福啊。別的,都是虛的。
健康平安就是福。
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像一枚細小的針,精准地刺入了陳默的神經。
他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裡原本香脆的油條,忽然變得有些乏味,甚至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看著手裡剩下的半根油條,金黃的色澤依然誘人。但他忽然失去了所有食欲。
胃部的抽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無法消化的飽脹感,堵在那裡。
救護車的笛聲早已遠去,但那尖銳的餘音,似乎還縈繞在他的耳邊,和他自己的倒計時,產生了某種令人心悸的共鳴。
健康平安就是福。
他擁有嗎
他還有機會擁有嗎
他用母親娶媳婦的錢,換來了弟弟的平安。那他自己呢
他剩下的未來,這區區三萬多塊錢,和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診斷書,到底該用來換取什麼
是換取一個渺茫的、痛苦的生的機會
還是換取一段短暫的、虛無的偽裝的安寧
豆漿碗的熱氣漸漸散去,溫度透過紙碗傳到掌心,已經變得溫吞,不再溫暖。
他默默地站直身體,將沒吃完的油條和剩下的豆漿,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像某種東西,塵埃落定。
第五章:撕毁
陈默没有立刻上车。
他站在早点摊旁,垃圾桶里那半根油条和冷掉的豆浆,散发着一种油腻而颓败的气息,混着清晨清冷的空气,钻入他的鼻腔。那味道,让他想起母亲病重后期,因为化疗食欲全无,勉强吃下几口又吐出来的、带着酸腐气味的食物。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但他忍住了。
救護車的笛聲,攤主夫妻那句話,像最後兩根稻草,壓垮了他心中那名為逃避的駱駝。
他拉開車門,重新坐回駕駛座。車內還殘留著工具包裡機油和新鈔票的混合氣味。他沒有猶豫,再次拉開了工具包的拉鏈。
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他的手直接越過那幾沓剩下的鈔票,撥開那些沉重的工具,精准地抓住了被壓在最底層的那張紙。
他把它抽了出來。
市第一人民医院影像学诊断报告书。
那幾個字,依舊刺眼。
他凝視著它,目光像是要在上面燒出兩個洞來。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過去十幾個小時的恐懼、憤怒、掙扎、絕望……所有被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匯聚成一股洶湧的洪流,衝擊著他的理智堤壩。
他想起母親咯出的那口血。想起銀行櫃員冷漠的眼神。想起劉工頭猙獰的臉。想起弟弟在電話裡諂媚的哭腔。想起那輛呼嘯而過的救護車。
憑什麼
憑什麼是他
他這輩子,老實巴交,埋頭苦幹,從沒做過虧心事。他努力照顧弟弟,兌現對母親的承諾,甚至在自己可能身患絕症的時候,第一時間想的還是用母親的錢去救那個混蛋弟弟!
可他又得到了什麼
一張輕飄飄的、卻足以摧毀一切的紙!
一種毀滅性的憤怒,像岩漿一樣從心底噴湧而出,瞬間燒毀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去他媽的癌症!
去他媽的倒計時!
他不要這樣!他不要像母親那樣,在冰冷的醫院裡耗盡最後一分錢和最後一絲尊嚴,痛苦地走向終點!他也不要像個懦夫一樣,帶著這張該死的紙逃跑,在未知的恐懼中等死!
他受夠了!
陳默的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雙手猛地抓住診斷書的兩側,用力一撕!
刺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充滿了一種暴烈的快意,瞬間充滿了狹小的車廂。這聲音,比他聽過的任何引擎的轟鳴都要響亮,比他卸下最頑固的螺栓時發出的斷裂聲還要令人心悸。
他沒有停下,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撕扯著。那張宣判他命運的紙,在他手中變成碎片,變成紙屑,變成毫無意義的、紛紛揚揚落下的白色雪片。
碎紙落在他的腿上,落在駕駛座上,落在腳墊上。他喘著粗氣,眼睛赤紅,看著那些碎片,彷彿看著某種被他親手摧毀的、令人憎惡的詛咒。
撕碎了。
這張紙沒了。
倒計時……停止了嗎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腔像風箱一樣拉動。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車廂裡一片狼藉,彌漫著一種狂怒過後的、極致的寂靜。
他低頭,看著散落各處的紙屑。其中一片稍大的碎片上,還殘留著惡性腫瘤那幾個字的半邊墨跡,像一個嘲諷的鬼臉。
突然間,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那陣毀滅性的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是一片更加龐大、更加虛無的空洞。
他做了什麼
他撕掉了一張紙。僅此而已。
病魔會因為他撕掉一張紙就消失嗎倒計時會真的停止嗎
不會。
這行為本身,幼稚,無力,可笑。像一個孩子對無法戰勝的對手發出的、絕望的挑釁。
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溺斃的悲哀,緩緩地從那空洞中升起,取代了憤怒。
他慢慢地彎下腰,開始一片一片地,撿拾那些碎紙片。手指因為輕微的顫抖,好幾次都沒能撿起那些細小的碎片。他把它們攏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像收集什麼易碎的珍品,然後緊緊地攥在手心裡。
碎紙的邊緣硌著他的掌心,帶來細微卻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診斷是真實的。他的恐懼是真實的。他的憤怒是真實的。他的無力,也是真實的。
他攥著那團紙屑,久久沒有動彈。
車窗外,城市徹底甦醒了。車流聲、人聲漸漸鼎沸。陽光穿透雲層,照射下來,落在他的擋風玻璃上,有些晃眼。
一個全新的、喧鬧的、與他無關的日子開始了。
他的倒計時,以另一種方式,在他撕碎那張紙的瞬間,重新開始了。
只是這一次,不再有那張紙作為參照。它變得更加無形,更加龐大,像這無所不在的空氣,包裹著他,滲透進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該怎麼辦
他還能怎麼辦
他鬆開手,看著掌心那團被汗水微微浸濕的、皺巴巴的紙屑。
然後,他做了一個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動作。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團紙屑,重新放回了工具包的最底層。放在那幾沓剩下的、母親給他的錢的旁邊。
彷彿它們本就該在一起。彷彿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歸宿。
他拉上拉鏈,發動了汽車。
麵包車匯入車流,像一滴水融入奔騰的河流,朝著某個未知的方向,駛去。
最終章:洄流
陳默沒有回家。
那個所謂的家,只是一個租來的、簡陋的一居室,冰冷,空洞,沒有任何值得稱之為家的氣息。他也不想見到陳浩,至少現在不想。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會把滿心的絕望和憤怒,發洩在那個不成器的弟弟身上。
他開著車,在城市裡漫無目的地轉著。陽光很好,透過車窗玻璃照進來,落在副駕駛的工具包上,曬得帆布面料微微發燙,散發出淡淡的纖維和機油的氣味。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他安身立命的世界的味道。
可現在,這味道裡,似乎還混雜了一絲別的什麼。是那新鈔票的油墨味還是那被撕碎又攥緊的診斷書紙屑的微末氣息他說不清。
車子不知不覺,開出了城區,拐上了一條他熟悉的舊路。路的盡頭,是一片待開發的荒地,更遠處,是一條安靜流淌的河流的支汊。這裡偏僻,荒涼,幾乎沒有人煙。
但他來這裡,並非為了荒涼。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從工具包裡——猶豫了一下,還是避開了最底層——翻出一把略顯沉重的活動扳手,拎在手裡,然後朝著荒地深處走去。
腳下是乾枯的野草和鬆軟的泥土。風吹過,帶來河水濕潤的氣息和泥土的腥氣。遠處有幾隻水鳥在鳴叫。
他走到一片相對平整的空地,這裡散落著一些廢棄的磚塊和水泥碎塊。他停下來,目光掃視著地面,像是在尋找什麼。
然後,他蹲下身,用扳手開始撬動一塊半埋在地裡的、看起來頗為沉重的舊水泥板。動作有些吃力,手臂上的肌肉繃緊,額頭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這純粹的、耗費體力的勞動,奇異地讓他紛亂的大腦暫時空白了下來。
他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用力。
水泥板終於被撬開,翻到一邊。底下露出一個淺坑,坑裡放著一個密封得很好的、舊的軍綠色鐵皮工具箱。這是他以前藏東西的地方,放一些暫時用不上又捨不得扔的舊工具,或者一點應急的現金。除了他,沒人知道。
他打開那個舊工具箱。裡面果然只有一些生鏽的舊扳手、螺絲和一小卷用油布包著的零錢。
他看著那個空蕩蕩的鐵皮箱子,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站起身,回到車上,拎來了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工具包。
他拉開拉鏈。裡面,是那剩下的三萬多塊錢,和被他撕碎、又緊緊攥成一團的診斷書紙屑。
他的目光在它們之間來回移動。
錢。母親的期望,現實的依靠,或許也是……最後的放縱的資本。
紙屑。命運的判決,無盡的恐懼,一個明確的、殘酷的倒計時。
他深吸了一口氣,河邊帶著土腥味的風灌入肺腑,冰涼而清新。
他做出了選擇。
他沒有動那疊錢。而是伸出手,將那團皺巴巴的、承載著他所有恐懼和絕望的紙屑,拿了起來。
他看著它,眼神複雜。有憎惡,有恐懼,有一絲解脫,還有一種奇怪的、近乎溫柔的悲哀。
他慢慢地、極其鄭重地,將這團紙屑,放進了那個軍綠色的、冰冷的鐵皮工具箱裡。彷彿在進行某種儀式。
然後,他蓋上蓋子,仔細地檢查了密封性。又費力地將那塊沉重的水泥板拖回來,蓋回原處,盡量恢復原樣,看不出被動過的痕跡。
做完這一切,他直起身,長長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極其沉重的東西。
他沒有把診斷書扔進河裡,讓流水帶走。也沒有把它徹底燒成灰燼。他選擇了埋葬。將它封存在這個冰冷的、黑暗的、無人知曉的地下。
它還在。那個倒計時,從物理意義上並未消失。
但在此刻,在他親手將它掩埋的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彷彿從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壓下,偷得了一絲喘息的空間。
他暫時地,將它隔絕在了自己的生活之外。
他轉身,拎起那個裝著錢的帆布工具包,和那把扳手,朝著麵包車走去。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一些。
他發動汽車,打開車窗。風猛烈地吹了進來,吹亂了他的頭髮,也吹散了車廂裡那股新舊交織的、令人不安的氣息。
他開著車,重新匯入公路。陽光毫無遮擋地照進車裡,曬在他的手臂和臉上,帶來真實的暖意。他甚至能感覺到方向盤被曬得有些發燙,那種溫熱的、屬於陽光的觸感,透過掌心,一絲絲地傳遞進來。
他沒有想好下一步具體該去做什麼。是去醫院,預約那次該死的穿刺活检還是用這筆錢,去做點別的什麼
他不知道。
但此刻,他選擇不去想它。
他只是專心地開著車,感受著風,感受著陽光,感受著引擎的轟鳴和車輪壓過路面的震動。
活着。此刻,他還活着。能呼吸,能感受,能駕駛著這輛破舊的麵包車,行駛在這條灑滿陽光、通往未知的路上。
這本身,就是一種真實的存在。
他瞥了一眼副駕駛上的工具包。帆布面料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舊,但很乾淨。拉鏈拉得好好的。
裡面,裝著母親的期望,裝著他剩下的、數額不多卻也真真切切的未來。
至於那個被埋葬的倒計時……
就讓它,暫時待在那片荒地下吧。
車子向前駛去,將那片荒地、那條靜默的河流,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前方的路還很長,兩旁的樹木投下斑駁的光影。
車廂裡,只剩下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