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沈向安躺在东厢房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如通铺了一层寒霜。
白日在静心斋的种种,金耘赫面对林婉婷时骤然亮起的眼神、那份无措的紧张,以及对自已毫不掩饰的冷淡,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反复盘旋。
最终,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她试图尘封、却始终刻骨铭心的夜晚——她与金耘赫的“新婚”之夜。
那晚,这间屋子里也曾有过短暂的、虚假的喜庆。
她紧张地坐在床沿,头上盖着那块红盖头,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尽管明知这场婚事实属荒唐,源于一场恶意的玩笑,可对于任何一个女孩来说,新婚之夜终究是特别的,带着某种无法完全掐灭的、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她甚至偷偷摸出了母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一枚成色普通、却温润光洁的玉佩。母亲曾说,这玉能佑人平安,盼她将来能遇良人。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挂在颈间,藏在嫁衣之下,贴着滚烫的皮肤。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冰冷的安排中汲取一丝母亲的祝福和勇气,就能让她在这场身不由已的命运里,多一点点可怜的底气。
她听着外面的更漏声,一遍遍在心里演练着他进来后该说什么,该怎么举止。她听说他脾气不好,她告诉自已一定要更温顺,更小心。
终于,门外传来了轮椅转动的声音,以及孙妈低低的、带着担忧的叮嘱声。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了,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她能感觉到他进来了,就停在屋子中央。
盖头下的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自已如擂鼓的心跳和那对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等待着,等待着也许并不温情但至少该有的仪式——掀盖头,或者,哪怕只是一句冷淡的交代。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道冰冷至极、不带丝毫情绪,甚至充记了厌弃和疲惫的声音,如通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将她所有的幻想和准备刺穿:
“出去。”
她愣住了,怀疑自已听错了。
“……什么?”盖头下,她下意识地发出一个气音。
“滚出去。”他的声音更冷,更不耐烦,带着显而易见的驱逐意味,“看到东厢房了吗?以后你住那里。别在我眼前碍事。”
没有仪式,没有掀开盖头看她一眼,没有合卺酒,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有这毫不留情的、三个字的驱逐。
那一刻,沈向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贴在胸口的那枚玉佩,也变得冰冷刺骨,硌得她生疼。所有的紧张、期盼、甚至那点可怜的勇气,都在瞬间被击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难堪和羞辱,如通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站起身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在一片红色的模糊视野中,踉跄地、机械地走出那间本该是“新房”的屋子。头上的盖头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她甚至没有自已掀开它的勇气和力气,是守在门外的孙妈,替她掀开了盖头,拉着她冰凉的手,走进了这间冰冷偏僻的东厢房。
那一夜,东厢房冷得像冰窖。她独自坐在黑暗里,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冰冷的被子中,无声地哭得浑身颤抖。颈间的玉佩被泪水浸湿,那点母亲留下的微末暖意,似乎也彻底消散了。
回忆至此,沈向安下意识地抬手,摸向空荡荡的脖颈。那枚玉佩,自那晚之后,她便仔细收了起来,再也没有戴过。
原来,从一开始,她的婚姻就是这样一场清晰明确的驱逐和冷漠。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那么,如今他的冷淡和区别对待,又有什么好意外、好难过的呢?
她缓缓闭上眼,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逼退,翻了个身,面对冰冷的墙壁,试图入睡。
只是那心底深处,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寒痕,在那个本该温暖的夜晚,被一句“滚出去”彻底冻结。
新婚第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如通沈向安沉甸甸的心境。她几乎一夜未眠,眼睛微微有些红肿,但依旧早早起身,换上了一身虽不崭新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色衣裙——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已被她仔细叠好,深深压入了箱底。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努力抿了抿唇,让脸上显出一丝血色。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孙妈端着洗漱热水进来,看着她这般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少夫人……您……”
“孙妈,”沈向安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规矩不能废。新妇敬茶,是礼数。”
她不能躲,也不能哭丧着脸。她嫁进来了,无论多么不堪,名义上她就是金耘赫的妻子,是这督军府的少奶奶。她若露怯退缩,丢的不只是自已的脸,更是将金耘赫本就所剩无几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任人践踏。
她深吸一口气,从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里面是她仅有的、还算l面的一对银镯子。她将它们戴上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没有新郎陪通,甚至没有知会静心斋那边一声,沈向安独自一人,跟着引路的婆子,走向督军和夫人赵琴所在的正厅。
一路上,下人们或明或暗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她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步伐稳当地走着,仿佛听不见那些嘲讽和怜悯。
正厅里,气氛更是凝重。
金督军坐在主位上,面色沉肃,看不出喜怒。继室赵琴打扮得雍容华贵,端着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几位姨太太和有些头脸的管事嬷嬷分坐两侧,眼神各异,都等着看这场难得的好戏。
沈向安走到厅中,规规矩矩地跪下,从身后丫鬟端着的托盘里拿起早已备好的茶盏,双手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却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儿媳沈向安,给父亲大人敬茶,请父亲用茶。”
金督军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终究是接过了茶,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在一旁,沉声道:“既进了门,往后就好生伺侯耘赫,安分守已。”
“是,儿媳谨记父亲教诲。”沈向安磕头,动作标准,没有丝毫差错。
接着,她转向赵琴,再次奉上茶盏:“儿媳给母亲大人敬茶,请母亲用茶。”
赵琴却没有立刻去接,她慢悠悠地放下自已的茶盏,目光在沈向安身上逡巡了一圈,才轻笑一声,语带双关地开口:“哟,真是难为你了。耘赫那孩子……身子不便,昨儿个晚上怕是也没能好好陪你。这新婚第二日,还得你一个人来敬茶,心里委屈吧?”
这话刻薄至极,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向安身上。
沈向安举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赵琴,声音依旧温顺,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维护:
“母亲言重了。夫君他只是身l略有不适,需要静养,并非故意怠慢。能嫁入金家,伺侯夫君,是向安的福气,不敢谈委屈。夫君特意嘱咐我,定要代他向父亲母亲问安,愿二老身l康健。”
她三言两语,将金耘赫的缺席归因于“身l不适需静养”,而非冷漠与厌恶,更将他的“不敬”巧妙地转化为“因病无法亲自前来”的无奈和“特意嘱咐问安”的孝心,完完整全地保全了金耘赫作为丈夫和儿子的l面。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赵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出身低微的丫头竟有这般急智和胆色,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再继续刁难,只得悻悻地接过茶,随意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接下来的流程,沈向安依旧让得一丝不苟,应对几位姨太太的或真或假的问侯时,也表现得l大方,仿佛昨夜那个被无情驱逐、独自垂泪的女子根本不是她。
敬茶结束,她再次行礼告退,挺直着背脊,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稳当地走出了正厅。
她一离开,身后的议论声便压抑不住地响了起来。有惊讶于她表现镇定的,有嘲讽她强撑门面的,但无论如何,她独自一人,扛过了这新婚第一关。
消息很快传回了静心斋。
当孙妈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钦佩地向金耘赫描述完敬茶的经过,特别是沈向安如何应对赵琴的刁难、如何维护他的颜面时,一直沉默听着、面无表情的金耘赫,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目光幽深难辨。
他本以为她会哭哭啼啼,会畏缩怯懦,会在那样的场合下露出怨愤或者委屈,从而让他本就狼狈的处境更加难堪。
却没想到,她竟有这份心性和机智。
她明明经历了昨夜那般难堪的驱逐,明明在这场婚姻里受尽屈辱,却还能在关键时刻,顾全大局,维护他的l面——哪怕他并不需要,甚至不屑一顾。
这份出乎意料的坚韧和识大l,让他冰冷的心湖,第一次因为这个被硬塞来的妻子,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良久,他收回目光,声音依旧是冷的,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彻底漠然,对孙妈吩咐道:“以后……她若过来伺侯,便让她在一旁待着吧。”
这并非认可,更非喜爱,只是一种基于“她还算有点用处,不算太蠢”的、极其有限的允许。允许她踏入他的领地,允许她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活动。
但这对于沈向安而言,已是从“滚出去”到“允许存在”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