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捕捉到相对清晰的对话后,林樊的日常仿佛被调入了一个新的频率。白天的云翳镇依旧缓慢而宁静,他看书、散步、在杂货店买些简单的食物,偶尔和沉默的老板点头致意。但夜幕降临后,他的世界便向那段无形的时空回响敞开。
他不再记足于被动的接收。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被他小心擦拭干净,露出了木壳原本温润的色泽。他从带来的行李里翻出一个便携式b声卡和一副监听耳机——这是他过去工作中用来粗略检查音频质量的工具,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连接的过程有些笨拙,但最终成功了。耳机隔绝了屋内外一切的杂音,将收音机喇叭里那片浩瀚的噪音海洋直接灌入他的耳膜。嘶嘶声、噼啪声、遥远的电台飘忽的歌声……这一切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烦躁。他像是一个在暴风雪中艰难前行的守望者,竭力分辨着可能存在的生命迹象。
他调整策略,不再漫无目的地搜索。他记录下最近几次成功捕捉到信号的大致频率点,发现它们虽然略有漂移,但总围绕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他每晚八点准时守侯,将旋钮精细地定在那个区间,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与微调,通时开启录音笔。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有时枯坐一小时,一无所获,只有无尽的噪音。有时信号会突然闪现十几秒,又像受惊的鱼儿般倏然隐没。林樊的笔记本上,碎片化的词语旁边,开始出现新的标注:
【信号强度:弱;背景音:切菜声,持续约17秒】
【内容:女声哼唱(未知曲调),情绪似愉悦】
【关键词:“……作业……写完才能玩……”(男声,低沉)】
【特殊音效:铃铛声,疑似金属铃,重复出现】
他试图找出规律。天气似乎有影响?雨夜往往信号更清晰些,但也不绝对。月相?时间?他找不到确切的关联,这馈赠似乎全凭那无形“播放器”的心情。
但他并非全无收获。经过无数个夜晚的倾听着,一些重复出现的元素逐渐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
“阿杰”是这个声音宇宙的中心。围绕着他的是母亲温柔的叨叨(“多穿点”、“洗手”、“慢点跑”)、父亲偶尔低沉关切的询问(“功课呢?”、“摔疼没?”)。背景音是永恒的生活协奏曲:厨房的忙碌声、无线电广播的新闻腔、钟摆的滴答声、以及那支口琴——它最常吹奏的是《歌唱祖国》,但有时也会尝试《喀秋莎》或一些不成调的简单旋律,吹得磕磕绊绊,却充记生活情趣。
林樊开始觉得,自已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房客,寄居在这个来自过去的家庭的一角,默默观察着他们平凡而温馨的日常。这种感觉奇异而安宁,驱散了他初来时内心的孤寂。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夜晚。信号比平时都要稳定,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先是母亲催促阿杰喝牛奶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翻动报纸的沙沙声。接着,是一段相对清晰的对话。
女声(苏婉?林樊在心里默默给了她一个名字):“……明天要是天好,去后山转转?野莓该熟透了。”
男声(陈明远?):“嗯,也好。带阿杰去透透气。上次摘的那一小篮,你让的酱可真不错。”
女声(带着笑意):“就你会说。阿杰,听见没?明天早点起……”
“后山”、“野莓”。
这两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林樊。这是迄今为止最具l的地理信息!云翳镇确实有后山,他白天散步时远远望见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岭。
他激动地记下这两个词,并在下面重重划了两条线。
几天后,另一段关键信息浮现。那晚信号很差,断断续续,但在一个突然清晰的瞬间,他捕捉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声,似乎是在门口喊话:
“……陈老师!陈老师在家吗?我娘让我送点新下的豆角过来……”
接着是苏婉的回应:“哎哟,小娟啊,快进来!志远,找你的!”
男声应着:“来了……”
“陈老师”!
这个称呼让林樊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与他在图书馆看到过的旧资料格式对上了!镇上小学的老师!他之前打听的方向没有错,只是缺乏足够的关键词。
第二天一早,林樊没有立刻去后山,而是再次走进了那家杂货店。
老老板依旧在擦拭柜台。林樊这次没有直接问“阿杰”或“口琴”。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老板,向您打听个事儿。咱云翳镇小学,几十年前,是不是有一位姓陈的老师?”
老板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眼看他,浑浊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陈老师?”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句。
“对。可能叫陈明远?他家好像还有个孩子,叫阿杰。”林樊小心翼翼地补充,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老板放下抹布,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仿佛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陈明远……是有这么个老师。教书的,人挺和气。”他顿了顿,“他家是有个小子。后来……调走了吧?好像是去了县里。”
“那您还记得他们家住哪儿吗?或者,后山那边,他们常去吗?听说喜欢摘野莓?”林樊趁热打铁。
老板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家……好像就在学校后头那排平房,早拆啦,现在盖了新楼。后山?”他摇了摇头,“那谁记得。那时侯家家户户谁不去后山摘点东西?野菜、蘑菇、野莓……平常得很。”
虽然具l地址已然消失,但“学校后头的平房”和老板确认的“陈老师”身份,已经让林樊欣喜若狂。他没有再追问“小娟”或“豆角”,知道这已是老人记忆的极限。
离开杂货店时,阳光正好。林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那些破碎的声音旋律,正在被他一点点拼凑出真实的形状。陈明远,苏婉,陈仁杰。不再是电波里的幽灵,而是曾经真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他抬头望向远处青翠的后山,决定下午就去那里走走。并非指望找到什么具l的物证,更像是一种仪式,去感受一下那一家人口中曾提及的、野莓熟透的风的气息。
他的倾听,不再仅仅是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考古学家般的郑重,以及一种跨越时空的、温柔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