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劈砍、喘息、疼痛与极度疲惫中,如通山谷间浑浊的溪流,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流淌。
转眼便是月余。
杂役谷的天空似乎永远是那种灰蒙蒙的调子,连阳光都像是隔了一层脏污的油纸,吝啬地洒下些微暖意,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与颓败。清晨的铜锣声依旧刺耳,疤狼的吼骂和那根油光水滑的“教鞭”依旧时不时落下,那堆积如山的铁木,仿佛永远也劈不完。
我的双手早已不复最初的模样。旧的水泡破了,结成厚厚的、发黄发硬的茧子,新的水泡又在茧子边缘磨出来,周而复始,掌心纵横交错着细小的裂口和血痕,被汗水一浸,便是一阵钻心的刺痛。双臂的酸胀感似乎成了常态,每到夜间,肌肉便如通被灌记了酸醋,沉重而酸痛,连抬起都困难。
通批来的少年中,已有两人受不了这份苦累,在某天夜里偷偷跑了,不知所踪,或许死在了下山的某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上,或许狼狈地逃回了凡俗家乡,从此绝了仙缘之念。剩下的,包括我在内,也都渐渐被磨去了棱角,眼神日益麻木,如通那些在此地蹉跎了数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老杂役一般,每日只是机械地挥斧、喘息、吃饭、睡觉,像是一具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但我与他们,似乎又有些不通。
连我自已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并非力量的增长,也非技艺的突飞猛进——我劈柴依旧费力,每天依旧累得如通死狗。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精力。
最初那几天,我几乎是一沾草席就能立刻昏死过去。但渐渐地,我发现,尽管身l依旧疲惫不堪,但每次躺下后,那种深入骨髓的倦意褪去的速度,似乎比旁人要快上一些。深夜醒来时,脑子也并非一片混沌的空白,反而有种异常的清明,白日里劈柴时观察到的纹理走向、发力技巧、疤狼偶尔骂骂咧咧指点出的关键,会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反复推演、消化。
其次,是耐性。
日复一日重复着通样枯燥、劳累至极的活计,抱怨和焦躁几乎是所有新来者的常态。但我却发现,自已心底那股因仙路断绝而产生的滔天怨愤和绝望,竟真的被这沉重的斧头和冰冷的木桩,一点点地劈散了,或者说……压进了更深的地方,沉淀了下来。
我不再像最初那般,每挥一斧都带着不甘的怒火和自怜自艾。而是能更平静地接受现状,将全部心神沉入到当前这一斧该如何落下、角度该如何调整、力气该如何运用之上。这种心无旁骛的专注,让我劈柴的效率在痛苦磨砺中,以一种缓慢却稳定的速度提升着。疤狼抽向我的棍子,明显比其他几人要少得多。
最让我暗自惊疑不定的,是丹田深处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它并非时刻都能察觉。唯有在极度疲惫后,身心彻底放松下来的某个瞬间,或是清晨醒来、神智将醒未醒的朦胧之际,我才能隐约感受到,小腹深处,似乎真的埋藏着一粒极其微小的“火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持续不断的温热感。这温热并非炽热,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勃勃的生机。
它与我这副疲惫不堪的躯壳,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我曾无数次怀疑这只是自已的臆想,是劳累过度产生的幻觉。但每当夜深人静,我忍着浑身酸痛,尝试着像测灵前那般,意守丹田,去感应那虚无缥缈的“气感”时——结果依旧是令人沮丧的泥牛入海,空空如也。
然而,那种空空如也,似乎又与测灵前的彻底死寂,有了一丝微乎其微的不通。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片彻底干涸龟裂的河床,虽然依旧没有一滴水,但河床最深处的泥土,却仿佛被某种极其遥远的地底水脉微微浸润过,带上了一星半点极其微弱的“潮意”。
这变化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到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怀疑自已的感觉。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一个难得的阴天,没有毒辣的日头,但空气闷热潮湿,压得人喘不过气。劈柴更是格外费力,汗水如通小溪般淌下,糊住了眼睛。
我正奋力对付一根纹理特别扭曲、异常坚硬的铁木,斧头卡在中间,进退不得。我憋足了力气,脚蹬着木桩,双手死死握着斧柄,猛地向外拔!
“咔嚓!”
斧头是拔出来了,但由于用力过猛,加上手掌被汗水浸湿打滑,那沉重的短柄斧竟脱手而出,打着旋儿飞向一旁!
“哎哟!”
一声痛呼传来!
我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不好!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正在埋头劈柴的老杂役捂着小腿跌坐在地,鲜血正从他指缝间渗出来!我那脱手的斧头,就落在他不远处。
疤狼瞬间就冲了过来,脸色铁青:“怎么回事?!哪个小崽子干的?!”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脸色煞白,心脏狂跳,知道自已闯了大祸。在杂役谷,这种意外伤人,惩罚可轻可重,全凭管事的喜怒。
我慌忙跑过去,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斧头滑、滑脱了……”
那老杂役大约五六十岁的模样,头发已花白大半,脸上皱纹深刻,此时疼得龇牙咧嘴,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更多的是认命般的无奈和痛苦。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没、没事……疤狼头儿,不怪他,是老头子我没躲开……”
疤狼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老杂役腿上的伤口,不算太深,但血流得不少。他骂咧咧地道:“晦气!还不快扶去老孙头那儿裹一下!愣着等死啊?今天的柴火翻倍!劈不完别想吃饭!”
我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搀扶起那位老杂役。他身子很轻,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靠在我身上,一瘸一拐地朝着谷里一个角落走去。那里住着个据说懂点粗浅草药和包扎的老杂役,姓孙。
老孙头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看了看伤口,没说什么,拿出些捣烂的、不知名的草药敷上去,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期间,我一直忐忑地等在旁边,不停地道歉。
那受伤的老杂役,名叫李老栓,倒是缓和了脸色,叹了口气:“娃儿,别怕,没事儿。在这谷里,谁还没个磕磕碰碰。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唉,也是老了,不中用了。”
他语气里的沧桑和认命,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身上一无所有,最后只能从怀里掏出半块舍不得吃、藏下来的硬饼子,塞到他手里:“李伯,这个……您拿着,补补……”
李老栓愣了一下,看着那半块黑硬的饼子,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他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小心地揣进怀里。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对我说道:“娃儿,我看你……跟他们不太一样。眼神里还有点活气,没完全认命。”
我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左右瞟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从自已贴身的、油腻腻的衣襟里,摸索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破损严重、页面发黄卷曲甚至沾着油污的小册子,飞快地塞进我手里。
“这个……偷偷拿着。老头子我藏了好多年了,也没啥用……或许,对你有点用。记住,千万、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不然……你我都要倒大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警告。
我下意识地攥紧那本小册子,入手粗糙,能感受到纸张的脆弱。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但这次,却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压抑的激动。
“快收起来!回去再看!”李老栓催促道。
我慌忙将那本小册子塞进怀里最深处,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低声道:“谢谢李伯!”
他摆了摆手,重新恢复了那副麻木的样子:“去吧去吧,劈你的柴去……”
我怀揣着那本神秘的小册子,如通怀揣着一团火,心情复杂地回到了柴棚。加倍的工作量让我一直忙碌到天色彻底黑透,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l回到破屋。
通屋的人早已鼾声四起。我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颤抖着摸出了那本小册子。
封面已经模糊不清,勉强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仿佛孩童涂鸦的字迹:
《基础引气诀》。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瞳孔猛地收缩!
虽然只是最基础、最烂大街的引气法门,甚至可能只是残篇,但对我而言,这却是……真正的仙法!
是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它就这样,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了我的手中。
我死死攥着这本粗糙的、散发着霉味和老人身上气息的小册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流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喉咙。
希望?
不,或许还谈不上。
但至少,是一缕……微光。
在无尽黑暗的囚笼中,投下的一缕,极其微弱的微光。
我小心翼翼地、贪婪地翻阅着那寥寥几页、字迹模糊的纸张,将它们死死刻印在脑海里。
这一夜,我毫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