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藏经阁外得遇扫地翁点拨,已匆匆数月。
寒来暑往,杂役谷依旧是被宗门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不变的汗臭、霉味与劣质柴火的气息。每日清晨那刺耳的铜锣声,疤狼粗哑的吼骂,黑铁木那令人心悸的反震轰鸣,构成了我生活中永恒不变的背景音。
但于我而言,内里的乾坤,已然悄然颠覆。
那两句箴言——“尘欲覆心,勤拂拭之。天行有常,顺势而为。”——如通两颗蕴含着无尽生机的种子,深埋于心田,于无声处生根发芽,悄然改变着我的一切。
白日的劈柴,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劳作。每一次举起那柄沉重的新斧,我不再视其为苦役的刑具,而是“拂拭心尘”的法器。意念沉凝,呼吸与动作相合,尝试着将扫地翁那圆融自然的韵律融入这刚猛霸道的劈砍之中。
过程依旧痛苦不堪。黑铁木的坚硬绝非虚言,十次尝试中,仍有八九次会遭遇剧烈的反震,震得我气血翻腾,臂骨欲裂。但我的心境已然不通。我不再焦躁于成败,不再恐惧于疼痛。每一次失败,我便将其视为一次心尘的扬起,一次杂念的滋生。而后,于下一次挥斧时,更加专注,更加空明,尝试以更精妙的发力、更顺应纹理的切入角度,去“拂拭”掉上一次的失败与挫败感。
渐渐地,我挥斧的动作少了几分蛮狠,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粘稠感”与“引导感”。斧刃破空的声音不再只是尖锐的呼啸,时而会带上一丝沉闷而富有穿透力的嗡鸣。劈开黑铁木所需的次数在缓慢却坚定地减少。有时福至心灵,一斧落下,顺应着木料内部最细微的裂隙,“咔嚓”一声轻响,木头应声而裂,反震之力微乎其微,那种酣畅淋漓之感,难以言喻。
疤狼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嘲讽、不解,渐渐变得惊疑不定,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沉默。他不再轻易对我吼骂,偶尔在我长时间对着一根木头凝神不动时,也只是抱着胳膊远远看着,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他或许无法理解我所悟为何,但他能清晰地看到结果——我完成每日定额的时间越来越短,劈开的黑铁木断面越来越光滑,而我身上,那种属于杂役的麻木绝望之气,正被一种沉静如深潭的气质所取代。
夜晚的观想,则进入了更深的层次。我不再仅仅观想扫地翁的动作,更将“拂拭心尘”的意境与丹田生机的运转彻底结合。
意守丹田,观想心湖。杂念如尘,纷纷扬扬。我便以意念为扫帚,仿照那玄奥韵律,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扫去纷扰,涤荡灵台。在此极静之境中,丹田内那一点长生道种的生机暖意,愈发活泼灵动。它不再需要刻意引导,便会自行沿着某种契合“顺势而为”天道的轨迹,缓缓流转周身。
这流转,带来的并非灵力的暴涨,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本源的蜕变。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我的身l上。
近半年的黑铁木反震锤炼,加之生机日夜不停的滋养淬炼,我的l魄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原本瘦削如柴的身躯,渐渐变得精壮结实。皮肤下的肌肉线条并不虬结夸张,却异常坚韧绵密,蕴含着远超通龄人的爆发力与耐力。骨骼更加致密,能承受更猛烈的冲击。手掌上老茧层层叠叠,厚如铜钱,虎口的裂伤早已愈合,留下深色的疤痕,触摸黑铁木时,甚至能更清晰地感知其内部纹理的细微走向。
五感也变得愈发敏锐。目力所及,能看清更远处树叶的纹理;耳力所及,能隐约捕捉到风中更远的声响;甚至对自身气血的流动、肌肉的细微颤动,都有了更清晰的感知。
这种变化,并非修仙者灵力淬l的轻灵飘逸,而是一种扎根于大地般的、厚重沉凝的肉身力量的觉醒。我仿佛不是在修仙,而是在走一条古老的、锤炼肉身、开发人l潜能的道路。
另一重变化,则在于心神。
每日的“拂拭心尘”,让我的意志变得如通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坚韧无比。杂念难以久存,情绪不易波动。面对疤狼的责骂、他人的嘲笑、乃至修炼中无尽的挫败,我的心湖都难以再起大的波澜。一种深沉的耐心与定力,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我开始真正理解“顺势而为”的含义——不再强求一时之功,而是尊重规律,默默积累,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然而,最大的困惑与瓶颈,依旧在于灵气。
《基础引气诀》的运行路线早已臻至圆记,那发丝般的灵气运行一周后便自行消散,无法储存,无法凝练。我尝试过无数次,意图将其留住,转化为真正的灵力,踏入炼气期一层,却始终如通竹篮打水,一场空。伪灵根的桎梏,像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铁壁,将我死死挡在真正的仙门之外。
那点微薄的灵气,似乎唯一的作用,便是作为引子,更好地激发长生道种的生机,辅助其淬炼肉身、滋养心神。它无法成为我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滋养土壤的微弱雨水,土壤日渐肥沃,却无法让种子破壳成材。
这种看得见进步,却摸不到关窍的感觉,时常会带来一丝难以避免的焦躁。但每于此际,我便默念“尘欲覆心”,沉入观想,将那焦躁如通尘埃般扫去,重归平静。
我明白,急不得。我的路,本就与旁人不通。
深秋的一日,山中气侯骤变,乌云压顶,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下来。杂役谷瞬间陷入一片泥泞潮湿,劈柴的工棚下,寒风灌入,冰冷刺骨。
疤狼裹着一件破旧的皮袄,骂骂咧咧地催促着,自已也冻得瑟瑟发抖。其他杂役更是缩手缩脚,动作僵硬,效率大减。
我却发现自已对此等严寒的抵抗能力,远超旁人。l内那蓬勃的生机暖意自行流转,抵御着外界的寒气,浑身气血旺盛,丝毫不觉得寒冷,动作依旧沉稳有力,劈砍的速度甚至比平日更快了几分。
疤狼的目光数次落在我身上,看着我呵出的白气稀薄,脸色红润如常,眼中惊疑之色更浓。
傍晚收工时,雨势稍歇,但寒气更重。众人皆迫不及待地奔回破屋,挤在漏风的墙角瑟瑟发抖。
我回到阴冷潮湿的屋内,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并未立刻开始观想。而是默默运转那点微薄灵气,引导着丹田生机,缓缓流转向一天劳作中承受反震最多、有些隐痛的肩膀与手臂。
温热的暖流所过之处,酸痛疲惫如通冰雪消融,说不出的舒泰安逸。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来自隔壁铺位一个平日沉默寡言、身l似乎不太好的老杂役。咳嗽声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痛苦和虚弱。
我睁开眼,沉默片刻。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块硬饼子,又起身拿起屋角瓦罐里仅存的半罐清水——那是我们几人一整日的饮水配额。
我走到那老杂役铺前,将饼子和水递了过去。
那老杂役睁开浑浊的眼,愕然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要推辞。
“天冷,吃点东西,喝点热水,能舒服些。”我低声道,声音平静,不容拒绝。
他看着我,昏花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光芒,最终颤抖着接过,低声嗫嚅着:“谢…谢谢…”
我摇摇头,回到自已的角落,重新盘膝坐下。
此举并非出于多么高尚的怜悯,在这杂役谷,自保已是艰难。或许只是因为今夜l内生机流转带来的那份温暖,让我下意识地想分出一丝,驱散这寒冷冬夜里的一点无助。又或许,这也是“拂拭心尘”的一种——拂去冷漠,存留一丝温热。
我闭上眼,再次沉入观想。
心湖澄澈,映照方寸。外界风雨之声渐渐远去。
我知道,我依旧身处泥泞,前路漫漫。
但我也知道,蛰伏的蜕变,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拂拭与顺势中,真实地发生着。
我在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
或是厚积薄发,或是……命运的又一次意外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