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年前,舅舅带我去坝后草原放羊。归来之后,我家一夜之间富了起来。
他走的那天,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四十年的问题:
舅,坝后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浑浊的眼睛忽然清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去,嘴角弯起一丝苦涩的笑:
十岁时候的一个噩梦,居然吓了你四十年……小远啊,你这胆子,是真小。
说完,舅舅就闭上了眼睛。我心里那块压了四十年的石头,仿佛也终于落地。
可就在他的葬礼上,一个从坝后来的陌生人,却在饭桌上讲起了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故事。
你们听说过……活扒羊皮吗
四十年前,坝后草原上出了一桩活扒羊皮案——主犯至今还没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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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几年前,舅舅查出直肠癌,去省城做了手术。但两年之后,癌细胞还是复发了。
他倒是很平静,只跟我们说:我爹也是这病走的,没活过五十。我知足了。
看他这样坦然,我心里那件事,就更问不出口。
直到他弥留之际、回光返照,我才终于鼓起勇气走进病房。
我知道,再不同,就再也没有答案了。
我把其他人都劝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跪在他的床前。
舅。
他费力地睁开眼,辨认出是我,轻轻笑了:小远啊……
他很少这样叫我。这一声,让我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舅,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您……
他的眼神已经涣散,搭在我掌心的手指也越来越凉。
别让你妈太难过……她年纪大了,看开点……我这样,算喜丧了……
他说完这句,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沉欲阖。
我擦掉眼泪,紧紧握住他的手,终于问出那句压了我大半辈子的话:
舅……四十年前,在坝后那件事……是真的吗
坝后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他猛地睁大眼睛,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清明,直到看清是我,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挤出一丝宽慰似的笑,气息微弱:
小远啊……十岁时候的一个梦……吓了你四十年啊……你这孩子……真是……
四十年来,他再没叫过我小远。
这句话说完,他就走了。他想抬起摸我头的手,也最终跌落在床单上。
我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悲痛。
养了我四十年的舅舅,走了。
我把脸埋进他尚且温热的掌心,哭得像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
在一片震天的哭声中,我为他摔盆捧灵,执幡引路。
二
舅舅叫马长河。在家排行老二,从小就不受待见。家里八个孩子,就他没念过书。
他爹走得早,娘改嫁。老大性子软,他这个老二就早早扛起养家的担子。
等弟弟妹妹全都成家,才有人想起他的婚事。
后来经一个远亲说和,我妈带着我改嫁给他。那年他四十,我妈四十九,我九岁。
我们刚过来时,他最小的妹妹刚嫁人,连家里最后一口锅、两个碗都带走了。除了一口破缸和不到十平米、四面漏风的牛棚,什么也没留下。
幸好舅舅能干,脑子也活,拉盐、卖货、以瓜换煤……日子才一点点好起来。一晃,就是四十年。
葬礼上,天南海北来了很多人。我妈这边的亲戚、马家的叔伯、舅舅在外面认识的朋友……屋里屋外都是人,有些我甚至根本不认识。
我在长辈的指引下一桌一桌敬酒致谢。杯子很小,酒也不满,但心里那密密麻麻泛上来的酸楚,还是让我脱力地瘫坐在凳子上。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喧闹都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对面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开口:
你们听说过……活扒羊皮吗
我浑身一僵,后背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扼住了我的喉咙。我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桌上的对话。
活扒羊皮羊还活着怎么扒不都是先宰了吗
我说的是另一种——羊还喘着气,皮就剥下来了。
我的天!谁这么丧心病狂那羊得疼成什么样!
就是!它可能老老实实让你扒
那人没反驳,只是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又呷了一口酒。
呵,不信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默契地低头吃菜、喝酒,仿佛这个话题从未被提起。
可趴在桌上的我,酒已经彻底醒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因为我知道——
活扒羊皮,是真的。
三
桌上又有人试着聊起别的话题,但大家都兴致不高。
直到一个年轻小伙子举杯敬向刚才说话的人:
哥,他们不信我信!你再给讲讲呗咋就能给活羊扒皮呢
桌上再次安静下来。那人也没推辞,干了杯中酒。
行,那就给你讲讲,四十多年前坝后那起没结案的活扒羊皮案。
他咂了一口酒,尾音拖得很长。
先说咋扒。其实简单,一个男人,一把快刀,五分钟,就能从活羊身上扒下一张整皮。
羊不挣扎吗羊劲儿可不小!
挣啊,越挣,皮扒得越容易。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继续缓缓说道:
用快刀,沿羊脖子划一圈,割开皮,但不伤气管血管。再从胸口划到肚子,四条腿根也各划一圈。
然后两只手插进皮和肉之间,攥紧羊皮,抬脚狠狠踹在羊屁股上——
羊又疼又吓,拼了命往前一蹿——就借着这股劲,‘哗’一下,整张皮就下来了。
寥寥几句,桌上鸦雀无声。
他似乎很满意这效果,接着说道:
没皮的羊,一头蹿出去,能跑半里地。手艺好的,羊一滴血都不流,还能活大半天。要是冬天……不出四十分钟,就冻硬了,成了带着下货的一整具羊腔子。
那漫山遍野鲜红的、没有皮的羊……那个折磨了我四十年的噩梦,又一次血淋淋地扑到我眼前。
四
1986年腊月,是我妈嫁过来的第二年。舅舅带我去坝后放羊。
那时刚实行草畜双承包没多久,有些年纪大或搬走的牧民会把草场租出去。一般不租给外地人,但那地方正好是舅舅他娘后来改嫁的村子。在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娄鹏担保说和下,舅舅用很低的价格包下了一块不大的草场。
有了草场,还得有羊。当地很多大户自家草场不够,就把羊租给别人。
年初赶过来37只羊(1公36母),年底赶回60只,多出来的算租金,少了也不追究——当然前提是东家的60只不能少。
腊月二十二傍晚,我和舅舅把羊群赶进圈。我趴在栅栏上,把75只羊数了又数。
……73、74、75!一只没少!我雀跃地望向舅舅。
嗯,再等七天,把东家的羊一点,咱就能回家过个好年了!
牧场里羊生双胞胎很难活,双胎羊羔矮小,吃不到奶,也跟不上群。舅舅他爹是兽医,他也偷偷学过几手。那四只小羊羔,是我们一口一口喂大的。舅舅说,我们卖11只羊,剩下四只,带回家。
11只羊,一只至少20块,就是200多块——在那时,是一笔巨款。
到时候扯块新布,让你妈给咱仨都做身新衣裳!再割一斤肉,好好解解馋!
在牧区放羊,本来不缺肉吃。很多租户羊群超过60只就宰羊吃了。可我俩为了那20块钱,硬是忍住了。靠野菜饼子窝窝头,熬到了现在。
快过年了,我俩都高兴。舅舅甚至抽空给我做了我梦寐以求的冰车。
几根钢筋铁丝、一块木板,再加两根带铁钉的木杆冰扎,就是男孩最宝贝的大型玩具。
在我们那儿,男孩十岁时,当爹的都会给做一个。
舅舅是我继父,十岁的我还没真心认他。可一个孩子哪藏得住对玩具的渴望扭捏了好几天,舅舅才从我吞吞吐吐的话里明白过来。
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大小伙子,整天就想着玩!我像你这么大,早砍柴做饭挣工分了!
我扭头就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在我身后喊:想要啥直接说!扭扭捏捏像啥样!真是个怂包……小远这名字真没白叫!我不喜欢他叫我小远。我妈说贱名好养活,可他说,远就是怂、软蛋、没出息的意思。
我撅着嘴擦掉泪,一声不吭上床睡了,心里发誓:他永远别想当我爹!
本以为冰车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腊月二十二晚上,舅舅在火盆边削起了木头。
我把头埋进夏天剪羊毛缝的被子里,又忍不住掀开被角偷看火光映照的身影。
舅,你做啥呢
冰扎。
做冰扎干啥
给你明天捡粪使,一扎一个准。
那旁边那几块木板呢
舅舅噗嗤笑了,回头看我:你小子!快睡!明早还放羊呢!告诉你,这木头都是从蒙古包和勒勒车上偷偷卸的,做好了可得藏好,别让人逮着!过几天回家你自个儿背回去!
行行行!我嘴上应着,心里乐开了花。这方圆十几里就我们一户,谁逮我我已经想象明天在河面上滑冰车的场景了。
舅舅说过,旁边这条河,从西北往东南流,一直流到我家门口。
我激动得翻来覆去,不知几点才睡着。中间醒了几次,舅舅还背对着我在那做冰车。
梦里,我的冰扎在河面一撑,就滑出好远。滑着滑着,就滑回了家。
我妈做好了新衣裳,兜里装满红纸包的水果糖,白面包的肉馅饺子,炕烧得暖烘烘的,被子又软又香……
要回家了!马上就能带着冰车和我的小羊羔回家了!
五
砰一声巨响,凛冽的白毛风卷着雪冲进门。
小远!小远!舅舅一声比一声高,喊得急切。
马上到嘴的肉饺子被寒风刮没了影。我揉着眼问:咋啦舅
快起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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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听过他这么慌乱的语气。可美梦被搅的怨气让我没多想,心里还嘟囔:不就做个冰车嘛,今天就吼我……
舅舅一鞭子抽在我被子上:别磨蹭了!快!
我手忙脚乱穿好衣服。走到门口,他却一把按住我肩膀:
小远,咱家出事了。
推开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舅舅的手也没离开我的肩膀。
漫山遍野鲜红的羊。没有皮的羊。
一具具冻在冰天雪地里的血红躯体。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舅舅拎住我的皮袄领子,才没让我坐下去。
舅……舅……咱家的羊……咱家的羊!鼻涕眼泪糊在皲裂的脸上,又痛又痒。
舅!咱家的羊!
羊圈不远,是我养大的那只小羊羔。它身上有皮,但只剩一半。
从脖子到后背的皮被扒开,对折耷拉在背上。前半身就像我见过的宰羊模样,红彤彤的血肉。
小羊!我的小羊!悲伤压过恐惧,我挣脱舅舅的手,扑到小羊跟前。
它身上还有一丝余温,脑袋直直对着蒙古包,眼睛睁得老大。
我抱着小羊嚎啕大哭。
我一点点喂大、搂着睡觉、打算带回家的小羊……
舅舅几次想把我拽起来,都没成功。
羊死了,又不是你爹死了!哭啥哭!他声音发颤,也在强行压抑。
不只是羊死了,回家的希望也碎了。十岁,我已经懂什么叫血本无归。
啊啊啊——我不管不顾地抱着羊哭。
叫你起来不是哭丧的!这天气,他们跑不远!现在追兴许能赶上!
赶上有啥用!我的羊能活过来吗!
舅舅的鞭子在空中啪一声炸响,吓得我一哆嗦。
他咽了口唾沫,抹了把脸,直接对我说:羊肉血腥,一会儿狼就来。小远你进屋把床底下那东西拿出来!我去牵马,咱这就走!
几句话拽回我的理智。我抱着他的腿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屋。
床底下那东西是舅舅从家一路背来的,一年来从不让我碰。
可我怎会不知道层层麻布里,是一把别拉坦克式猎枪。
六
舅舅打开布包,拉动枪栓试了试,把枪背在身后。
随后把几只吓呆的小羊赶进蒙古包,锁上门。
跟了他几年的大红马看着满山遍野的血红,也吓愣了。舅舅抽了好几鞭子,马才肯上路。
他利索地翻身上马,一把将我拎上去。
驾!
风像刀子,夹着沙砾般的雪粒。这种天气根本不该出门,雪再大点,人很容易迷路。
我靠在舅舅怀里,眼神发直地看着前方。
满脑子都是回不去的家,和那只被扒了一半皮的小羊。
可马还没跑出草场,我们就被一群人截住了。
马二,这大雪天,带着你儿子去哪啊!
来了五个人。领头的是个穿雪白皮袄的女人——我们租羊的东家,莎仁格日勒。
记得第一次听这名时,我吓得摔了杯子——莎仁,听着像杀人。
一群人哈哈大笑。她笑眯眯摸我的头:孩儿,不怕,咱不杀人。舅舅一巴掌拍我后脑勺:没出息!叫大姑!又转头对她说:这孩子叫小远,性格是真怂啊……我怯生生叫了声大姑。她大笑着掏出块奶豆腐塞我手里。
今天的她没了那天的和善,眼神凶狠得像要在我们身上剜个洞。
马二,今天收羊,你爷俩干嘛去
舅舅一愣:不是过年才收吗
我们这,小年就是年。她说得斩钉截铁。
要是前两天,我们会笑着交羊。可现在……想着刚见的场景,我眼泪又涌了出来。
舅舅咬着牙:今天……交不上。大妹子,能宽限几天不
她瞪着我们,一挥手,两个大汉打马进了我们草场。
几分钟后回来,冲她点点头。
是他家的羊。
刚让狼拖走的那只没皮的,也是他家的。
她听完使个眼色,几人打马围住我们。
看样子,马二你今天交不上羊了。她慢条斯理掏出马鞭。
斯钦,告诉他,交不上羊啥后果。
斯钦从怀里掏出一沓带血的纸。
交不上羊,你家草场,这三十年就归我们了。
纸上血迹斑斑,还沾着毛发,看得出签字画押的人遭过非人折磨。
舅舅抱我的手一紧:可……这草场……也是我们租的。
什么!
草场不是你们的你们没草场也敢来我这租羊!他妈懂不懂规矩!
莎仁格日勒的马鞭朝我们抽来。舅舅肩膀一歪把我护在身下。
啪一声,抽在他脸上。温热的血从我头顶流到脸上。我回头,一道血痕从他眉骨划到脸颊。
马儿不安地低头躁动。
挨打的舅舅没怒,低声问:大妹子,我们来晚,好多事不懂。您给念叨念叨,咱这啥规矩
莎仁格日勒没答,嫌弃地看我们一眼,不耐烦地挥手。
带回去,写欠条。不写就把老的天葬,小的卖掉。妈的,大过年遇上你们这种不守信还想跑的,晦气!
几人唰地从腰间拔出刀,个个凶狠逼人。
刚刚还皱眉的舅舅瞬间堆起笑:孩儿他姑,看您说的,我们哪能跑羊我摸了,有的没死透。这天风大,他们拿着那么多羊皮跑不远!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我非得抓他们要个交代!
一个男人歪头和莎仁格日勒用蒙语交谈几句,几人看向我。
莎仁格日勒用马鞭指我:抓人抓人带你儿子干啥他个小崽子能帮啥她仍怀疑舅舅想带我跑。
舅舅回指满山羊尸:这情况肯定招狼。把孩子独自留家,太危险。
一个男人围我们转一圈,用蒙语对莎仁格日勒说了几句。别的我没懂,但枪字我听懂了。
莎仁格日勒突然又笑了,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和蔼,没了刚才的狠毒:行,给你机会追。不过你去追人不安全,孩子给我,你也放心。
舅舅笑容一僵。我死死攥住他袖子。
可他很快斩钉截铁:行。
莎仁格日勒又说:斯钦,你跟马二一起去。
斯钦抬头看阴沉的天:这天气,可不适合出门。另两人也附和:小的在手,还怕老的跑
舅舅皱眉:孩儿他姑,不能再耽搁了!再磨蹭,人真没影了!
莎仁格日勒伸手,一把将我拽过去:马二,你要是偷跑,该知道你儿子下场。
舅舅抹掉脸上血:放心,我不跑。
几人收刀让路。擦身时他们看见舅舅身后猎枪。
马二,你都有枪,咋还能让人把羊扒了皮
舅舅戴好帽子手套:昨晚有事睡晚了,后半夜睡太死。
行了,孩儿他姑,孩子托你照顾了!
舅舅猛扯缰绳转身,在小雪里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我被莎仁格日勒五人带回蒙古包。
一进屋她就看见柜子上没做完的冰车。木头削痕还是新的。她拿起冰扎掂了掂:呵,还有闲心做这个。
看到冰车,我瞬间跌入冰窟。
舅舅说的有事睡晚了——就是给我做冰车。
十岁的我已能想明白:导致羊死、回不了家、二百块成泡影、我俩命悬一线的罪魁祸首——就是我要的冰车。
七
巨大的愧疚淹没我。我整个人麻木了。
是我……竟然是我……
我瘫倒在地,成一滩烂泥。
莎仁格日勒没久留。我们蒙古包又破又小,挤不下六人。她带三人走了,留两人看着我:斯钦和巴图。
两人闲着烧炉子,把我捡了几天的干粪全烧了。后来饿了,拎刀出门,没多久拎回两条羊腿。
架炉子上烤,很快满屋肉香。
我神游天外,眼神却离不开滋滋冒油的羊腿。肚子咕咕叫。
斯钦看我眼冒绿光,割块肉扔过来。
饥饿让我抓起肉就塞嘴里。可肉进嘴瞬间,满山血红羊尸让我生理性反胃。
呕——全吐了。
两人对视,轻蔑一笑,拿酒壶大口喝酒吃肉。
我抱紧小羊羔,背对他们躺床上默默流泪。
不知多久,哐当一声门被踹开。
我一骨碌爬起来:舅!
来的不是舅舅,是莎仁格日勒。
她气势汹汹冲向我,揪住我领子:
你不是马二亲儿子!
皮手套上的冰碴扎得我胸口生疼。
我是我舅的……可儿子俩字我说不出口。
听我叫舅,她明白了。
我弱弱道:我妈带我改嫁给我舅……他,是我继父……
莎仁格日勒一把将我扔床上,砸在因醉酒熟睡的斯钦巴图身上。
还他妈睡!马二他妈的跑了!
两人迷糊起身,懵懂看她:跑了
我刚听娄鹏说,这小的根本不是马二神!才跟他妈嫁过来一年!现在羊都死了,马二根本赔不起!
我颤抖道:我舅不会的……不会为二百块扔下我……
莎仁格日勒一巴掌扇我脸上:二百那他妈是一千二!
我如梦初醒。对,还有东家的六十只羊!东家的六十只!
1986年,三十块能养活一家的年代,我妈柜里从没见过十块钱纸币的年代——我们背了一千二百块的巨债!
莎仁格日勒一脚踢翻二人喝酒的桌子:
一千二和一个没养熟的狗崽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他肯定扔下这小的跑了!
斯钦忙穿衣下地。莎仁格日勒当胸一脚:
早让你跟着去你偷懒!一鞭子抽斯钦身上。
不会的不会的,你看马二还给他做冰车呢,肯定疼这小的。
他走了一天一夜!骑马追到坝上,时间都够来回两三趟了!现在没回,你说他不是跑了是啥!
斯钦脸色一变,惨白。他看眼门外:下雪了……说不定被雪截住了,或迷路了……他不会跑的,儿子在咱手里,肯定不会……越说越心虚。
他在外迷路了那你去给我找回来!莎仁格日勒眼神凶狠,往门外推斯钦。那一刻,我觉得她会杀人。
斯钦不停求饶讨好,她才平静。
等雪停,你立刻带人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马二欠的羊,你来还!
八
莎仁格日勒风风火火走了。
被吵醒的二人憋一肚子火。
斯钦系腰带,一巴掌拍我头上:
小逼崽子,看啥看!他妈的你老子不要你了!
顺门望出去,东边天已透亮。
过去一天一夜了,舅为啥还没回……
我被斯钦一脚踹下地:
愣着干嘛!生火去!
我行尸走肉般下地生火。红彤彤火苗映着我脸,却感受不到一丝暖。
斯钦二人守炉子看门外飘雪,抱怨着,话题扯到活扒羊皮上。
斯钦:他妈啥人这么变态活扒羊皮!要不是出这事,老子正开心在家过年呢!
巴图:肯定不是咱这人。咱自己对牛羊下不去这手。
斯钦没接话,闷闷喝酒。
过了一会儿,斯钦看角落里仅剩的几只小羊,突然开口:
你说,他们活扒羊皮,真能扒下来
九
斯钦说完推门出去,很快抱着那只被扒了一半皮的小羊尸体回来。
就火光歪头翻看,边看边对巴图说:
他们应该用快刀,沿羊脖子划一圈,割开皮。再向下划开胸腔肚子皮,四肢皮连接处各划一圈。
然后两手插进皮肉之间,攥紧羊皮,一脚狠踹羊屁股——又疼又吓,羊拼命往前蹿——就借这力,扒皮。
这羊羔个小力弱,跑一半没劲了,只扒下一半皮。
巴图接过小羊翻看:嗯,技术活。这手法草原上从没见过,厉害。
说完二人都不约而同沉默。
屋里只剩噼啪火声和墙角小羊偶尔的咩咩声。
嘶啦——斯钦把手上扒一半的羊皮彻底撕下。
冻僵了费劲,活着扒应该容易。
这话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二人心照不宣看向角落里的小羊。
试试
有点残忍吧。
成不成,晚点我都给它个痛快。这手法真罕见,也真……吸引人。
直到斯钦拎起我小羊的脖子,我才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我扑上去抱紧我的小羊:不行!不能动我的小羊!
斯钦一脚踹我胸口。他抓起小羊,用闪寒光的匕首指我:
你的小羊马二跑了,现在这儿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
我再扑到小羊身上死死抱住。
斯钦把匕首啪一声插我面前,按我头逼我看刀:
再拦,我给你扒皮!
小逼崽子,知不知道啥叫两脚羊!
斯钦一巴掌扇我脸上。
妈的!要不是你爷俩看不好羊,我至于欠她六十只羊吗!废物!老的小的都废物!老的扔儿子跑,小的看不懂形势!等我收拾完羊,再来收拾你!
我挣扎起身,跟二人跑到屋外,看见斯钦一刀捅进小羊后脖颈皮。
不要!不要!啊!我的小羊!求你了!求求你放了我的小羊!求求你!
小羊在二人怀里拼命挣扎,惨叫在空旷雪地里凄厉回荡。
咩——
小羊眼睛死死看我。我知道它在求救。
可眼前血腥场面和二人凶狠模样,让我双脚灌铅。
我想救我的小羊,可腿打颤,噗通跪在地上。我感觉脖子也被斯钦捏住,喉咙也被他的刀划了一圈……
羊没了,家回不去了,舅丢下我跑了,我的小羊也要死了……
我感觉此刻,我就是他们手里那只羊。
小羊疯狂朝我方向挣扎,导致斯钦的刀几次划破小羊皮肉。
妈的!你滚里边去!斯钦瞪我。
我满眼是浑身是血的小羊,根本听不见。
斯钦踹我一脚。我浑身瘫软,无动于衷。
这小的真他妈是个孬种!软蛋!
斯钦眼见小羊越挣扎流血越多,转身进屋把刚扒下的那张羊皮捂我头上。
眼前是透红的黑暗,鼻下是带冰碴的血腥味,耳边是小羊的凄厉惨叫……
绝望如潮水,彻底淹没我。淹得我已感受不到世界的一切。
直到一声爆喝响起:你们干什么呢!
眼前蓦地大亮。
我仿佛被人从万米冰川下一把捞出。
窒息肺部突然接触空气,我忍不住猛吸一口,抽气声又响又亮。
等我仓皇睁眼,适应光亮,终于再次看清世界——
面前是吃剩的残羹冷炙,歪歪扭扭摆在白桌布上。
一群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二林,节哀啊……今天这日子你可不能再倒下了。知道你和你舅感情深,可得为你妈想想啊……
桌子对面那张陌生面孔直勾勾盯着我,打量我异常反应,假装关心地问:
主家的,听说四十年前老爷子带你在坝后放羊当时没听说过活扒羊皮这事吗
我咽口唾沫,压下如擂鼓的心跳,颤抖着手从桌上抓起一杯饮料仰头灌下。
过了好几分钟,才克制住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时我小,大人不说这些。再说坝后那么大,家家离得远,我从没听说过。
十
那人长叹口气,似很惋惜,接着道:
我大老远来,本想问你家老爷子点事,没想到……唉~兄弟,节哀。
桌上人更好奇:兄弟你干啥的要问老爷子啥事活扒羊皮案
那人接着讲:活扒羊皮是团伙作案。几人从坝前出发,深夜路过草场活扒羊皮,带皮往北走,跑段距离再偷牛羊马。
走几天后,路过草场大户,就低价卖牛羊马。带羊皮再往北,到边界附近,找市场分散出售羊皮。
等皮卖完,一人带钱坐车回家,其余人分散继续往南走,重复扒皮、偷牛羊、赶路、低价卖。
因他们在草原上不按固定路线走,当时没监控,抓捕难度巨大。几人从1984年开始作案,直到1986年冬,才逮住这些畜生。可主谋,至今没找到。
我抬头看他:被抓那些人,都咋样了
他深吸口烟:八六年严打,他们流窜作案,数额巨大,抓到的……都枪毙了。
我舔舔嘴唇,抓起手边水杯一饮而尽。
说完,他指尖烟燃尽。他用食指拇指捻灭烟头,顺手塞进胸前衣兜。
可这熟练动作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是坝后的人!
坝后草原尤其秋季后,干草多雨水少,一个烟头就可能引发火灾。所以草原上烟民都吸烟后用手捻灭烟头,带走烟头。
他是坝后人他到底是坝后什么人
那人见我死盯他手:哎呦,习惯了习惯了。
您是坝后人
不不,年轻时分到那,在那上过几年班。
那……您干啥工作的
我姓林,是个警察。
十一
他话音一落,桌上人都愣了。
警察
马二葬礼咋来了警察
嘶~我怎么记得,马二就是1986年去坝后放羊,回来突然有钱的……
别瞎说!人家正经过日子。老爷子都没了,少瞎猜。
林警官没管旁人窃窃私语,笑着看我:
别多心啊,今天我就顺路过来,没别的意思。
桌上人稀稀拉拉找借口散开,很快只剩我们俩。
你看,你叫二林我姓林,咱兄弟俩算有缘。你家老爷子当年在哪儿放羊来着还记得清吗
当时我小,嗝~记不清了。我摇晃脑袋,用醉酒掩饰心虚。
他没来得及再问,三婶已经扯着她儿子东子站我们跟前。
二林,我和你三叔商量了,今天你舅的礼钱,得给我家东子分一半。
什么我被她说得一愣。
还有你舅的自留地,得在2025年土地确权前还回来。
三婶,你说啥呢
先说你舅那自留地。那是你舅他妈的地,也就是我老婆婆的地。现在你舅没了,但我们老马家还有人,这地得还回来。
再说礼钱。你舅没了,你又不是亲儿子,以后逢年过节上坟烧纸得我家东子来。虽是侄子,但好歹一个马字,流一样的血。
我一下火了,啪一拍桌子站起来:
三婶,用不着!我就是我舅亲儿子!上坟烧纸不劳你家东子!谢谢您嘞!
你不行!你烧的纸到最后都去你亲爹那,根本到你舅这!给你舅烧东西,只能我家东子来!三婶叉腰理直气壮,像在施舍。
这一刻,我恨透了这些所谓和舅舅血脉相连的马家人。
我不想在舅舅葬礼上让人看笑话,更不想被林警官继续审问。
三婶,你喝多了。说完我想转身离开。
可三婶一把拽住我袖子:不给礼钱也行!那你妈你俩得把四十年前你舅私藏的家产拿出来!
什么家产
我妈带我嫁来时,舅舅家别说粮食,连吃饭睡觉地方都没有。要不是我几个姨送点土豆,我们三口早饿死了。
见老马家人都围过来,三婶腰板更直:你舅他爹是兽医,家里有底子!但你舅当家时,八个孩子吃糠咽菜差点饿死!可自从你妈带你嫁过来,第二年你们就有钱了!这不是你舅偷藏的家底是啥!
你舅在世时,他花用我们不计较。但现在你舅没了,老马家的钱和地绝不能落你们俩外人手里!
我真怒了。
我家没米下锅向他们借钱,他们说知道舅舅穷,但他们也快活不下去了。
舅舅卖货摔断腿想找他们搭把手,他们说分家了是两家人。
舅舅病重做手术,他们来探望连箱牛奶都不拿,拎两瓶过期罐头。
舅舅去世,阴阳先生问有祖坟地吗,他们说舅舅没亲儿子入祖坟影响老马家风水……
我把到嘴边脏话硬生生忍住。
三婶,我舅没了我妈还在!结婚证户口本都在那摆着!讲法,我妈我俩是继承人!讲理,四十多年里我们才是一家人!您想要我舅他爹的财产,问我舅他爹要去!今天要不到我们家!
三婶见我不松口,一屁股坐地上大喊:
哎呦喂!大家快来看呐!这母子俩丧良心霸占我们老马家财产啊!我二哥拿我公爹留下的财产,本来答应我们每家都有份!可他们娘俩嫁过来就忽悠我二哥把钱全花给他们娘俩盖房子!
现在我二哥尸骨未寒,他们娘俩就翻脸不认了!大家快来看啊!
三婶边喊边偷瞄我和林警官。我忽然想起,三婶家东子刚才好像和林警官一桌吃饭。
三婶一拍大腿,在人群里哭嚷:
我也不多要!就要属于我们老马家的那份财产!
这时我妈在我姐搀扶下颤巍巍走进人群。
什么财产我嫁来时,马二家就一口破锅,房子是破牛棚!我问你,我家有啥属于你们老马家的财产!
三婶眼珠一转:没私藏财产那我问你,第二年你家就盖大瓦房,哪来的钱!
我妈中气十足:那是马二带我儿子在坝后起早贪黑、风吹日晒放羊一整年挣的工钱!
三婶像等到想要的答案,利索起身从人群扯出一皮肤黝黑的瘦小男人——娄鹏。
可娄鹏说!四十年前你家租的羊都让人活扒了皮!那年根本没挣到一分钱!
十二
眼前一切变成慢动作。我看见林警官的嘴在动,字慢慢传进耳朵:
二林老弟,再仔细想想,1986年你真没听说过活扒羊皮那事吗
我咽口唾沫,瞬间回到四十年前。
在我的小羊被斯钦巴图折磨、我被羊皮闷头时,舅舅顶着大雪回来了。
顺寒风传来的枪声,让刚才欺辱我的两人都举手老实了。
浑身冰碴的舅舅快步跑来,一脚踹倒斯钦。巴图想帮忙,被黑漆漆枪口吓回理智。
舅舅看地上血流不止的小羊,又掀开羊皮看吓傻的我,怒火冲顶。
操你妈!你俩干啥呢!
斯钦满不在乎:喊啥喊你欠着羊,还得起吗还不上你俩下场比这还惨!
舅舅几步走到马前,从马上扯下一黑乎乎人影,啪一声摔地上。
老子抓到人了!过年之前一定还上你们钱!
斯钦巴图想上前看,被舅舅再次用枪止住脚。
舅舅左手端枪指二人,右手把那人拖到我身边。
扔地上后,想用右手把我提起来。
小远,起来!
起来!可提几次没成功。
你俩对他干啥了!舅舅声音震耳,可我像困在大雪里,动弹不得。
俩人看我痴傻样,也觉不对。
我俩就逗他玩……
看地上垂死的小羊和我脸上巴掌印,再想刚回来见的场景,舅舅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要有个好歹,我拼命也让你俩好看!
斯钦一脚踢断小羊脖子,一口痰啐地上:
他本来就是个孬种软蛋胆小鬼!一点小事吓破胆,关我们啥事!
舅舅啪一枪打在斯钦脚下。
你俩立刻给我滚!
两人对视,知舅舅在气头上,纷纷上马。
舅舅带回一年轻男人,腿中一枪,高烧昏迷。
舅舅把人抬上床,用开水烫剪子处理伤口,撒上止血粉才有空管我。
我还保持被他抱进来扔床上的模样,双目失神,痴痴傻傻。
舅舅晃我,叫我名字。
小远小远
小远,你看舅!
小远,你说话!你给舅说句话啊!
小远,舅回来了!你看舅!是舅在这!你给舅个动静!小远!
叫几十遍我没反应。
纷乱马蹄声响起,破门再被推开。
莎仁格日勒爽朗大笑,身后是抬木板的斯钦几人。
马二大哥真有本事!真把人抓回来了!快让我看看啥人,在草原上干活扒羊皮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后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