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武林第一人一剑杀了我的外公,却留下七年之约,等我报仇。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成为新一代剑神,可我的师父,却让我忘了剑。
他教我插花,教我煮茶,教我看着云卷云舒,七年不让我碰一下剑柄。
七年后,当那位无敌的剑主再次降临,我赤手空拳,身后是整个绝望的武林。
他们不懂,我的师父用生命教我的,是唯一能战胜他的方法——
因为最强的剑,是没有剑。
正文
01
我叫澈心,七岁那年,武林死了。
仙云峰的英雄殿,往日里是武林中最神圣的地方。
我总喜欢赤着脚,在殿前那片巨大的汉白玉广场上跑来跑去,冰凉的玉石触感从脚底传来,很舒服。外公说,这片广场,能照见人心。
可今天,它照见的,是地狱。
汉白玉被染成了猩红色,粘稠的血液顺着砖石上雕刻的龙凤纹路缓缓流淌,汇成一个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血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内脏混合的腥甜气味,让人闻了就想吐。
上百个名字曾在江湖中如雷贯耳的高手,此刻都成了广场上冰冷的尸体。
他们的兵器断的断,折的折,散落一地,像是被人随手丢弃的玩具。每个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惊恐,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躲在英雄殿一根断裂的盘龙柱后面。
柱子上的龙首掉在地上,半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地咆哮。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胸口生疼。我怕,我怕自己一出声,就会跟广场上那些叔叔伯伯一样,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的外公,被誉为武林第一正剑的浩然剑宗宗主,正站在广场中央。
他穿着雪白的宗主长袍,此刻胸前却像盛开了一朵妖艳的红花。那朵花的中心,是一个很小、很细的血洞,鲜血正从那里不停地涌出来,将他的白袍浸染得触目惊心。
他手中的浩然剑,那柄象征着武林正道、传承了上千年的神兵,此刻只剩下半截剑身,无力地垂着。
站在外公面前的,是一个同样穿着白袍的男人。
他的白袍上,真的连一滴血都没有。他就像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脚下踩着尸山血海,衣袂却不染半点尘埃。
他就是寂灭剑主。
一个三年前才出现在江湖上的名字,却用短短三年时间,让整个武林陷入了恐慌。
他的剑法,不像我外公那般堂堂正正,也不像其他门派那样有着繁复的招式。他的剑,只有一往无前的杀意,纯粹得令人心寒。
你的浩然剑意,讲究‘存乎一心,养天地正气’。
寂灭剑主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空洞,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
可惜,你的‘有’,还是太弱了。
他手中的剑,名为寂灭,通体漆黑,像是用最纯粹的黑夜铸成,连周围的光线都被它吸了进去,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反光。
外公用断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着寂灭剑主,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悲哀。
你……你已经入魔了。
外公的声音很虚弱,带着风箱般的嘶哑。
剑是‘活’的,不是‘死’的。你追求的,根本不是剑道,是……是虚无。

寂灭剑主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双空虚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极致的迷茫,还夹杂着一丝痛苦。
我杀了三百名剑客,破了七十二门绝学,我的剑下,再无生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嘶吼。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感觉不到尽头我能感觉到,在这一切之上,还有更高的境界!真正的剑道,到底在哪里
他不像是在问外公,更像是在对着这片天地,对着这满地的尸骸,发出绝望的质问。
外公猛地咳出一口血,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我藏身的方向,那眼神里,有太多太多的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寂灭剑主,也像是对着整个天地,一字一顿地宣告:
真正的剑道,并非杀戮……乃在……‘忘却’……
话音刚落,外公的身躯猛地一软,向前倒去。
那半截浩然剑,从他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
寂灭剑主怔怔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忘却两个字,眼神中的迷茫变得更深了。
他环顾四周,血流成河,武林精英尽丧于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比之前更深的空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忘却……忘却……
他喃喃自语着,没有再动手。
他转身,身形一闪,像一道白色的鬼魅,消失在仙云峰翻涌的云海之中。
直到那股冰冷的气息彻底消失,我才敢从柱子后面冲出去。
我扑在外公渐渐冰冷的尸体上,积攒了许久的恐惧和悲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外公!外公!
我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我叫澈心,浩然剑宗的外孙。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是外公把我一手带大。他总说我是他的心头肉,可我天生体弱,连套最基础的剑法都练不下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现在,我唯一的亲人也死了。
仇恨的种子,在我小小的身体里疯狂地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我要为外公报仇,我要让那个白袍恶魔,血债血偿!
几位幸存的武林前辈从英雄殿的密道中走出,他们看着广场上的惨状,一个个老泪纵横。
为首的乾坤叟将我从外公身上扶起,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孩子,你外公临终前,将武林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
我哭着问他:外公说的‘忘却’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忘掉仇恨吗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乾坤叟摇了摇头,满脸凝重。
我们也不知道。这或许是超越了我们认知的一种武学至理。
另一位被称为百晓生的前辈叹了口气,他那张据说无所不知的脸上,也写满了困惑。
寂灭剑主并非为仇,也非为利。他就像一个疯狂的求道者,他到底在追寻什么
乾坤叟弯下腰,将地上那枚象征浩然剑宗宗主身份的龙纹玉佩,和我外公那半截断剑的剑柄捡了起来,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孩子,你外公的遗言,是说给寂灭剑主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如今武林,无人能敌寂灭剑主,但你外公似乎为你指了另一条路。我们必须找到传说中,唯一可能理解‘忘却’二字的人——隐居在碧波坞的玄天剑君。
我紧紧攥着冰冷的断剑剑柄,它仿佛有千斤重。
这不仅是外公的遗物,更是整个武林的血海深仇,和一份我根本扛不起的责任。
我的哭声渐渐停了。
一种被巨大宿命感包裹的茫然与坚定,取代了悲伤。
复仇,求生。
我的江湖,从七岁这年的血海中,被迫开始了。
02
仙云峰一战后,整个武林都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变得死气沉沉。
乾坤叟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目标太大,留在外面只会成为寂灭剑主下一个目标。为了保护我这个武林唯一的希望,他们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宗内最忠诚的仆人,一个名叫莽牛的壮汉,被托付了带我南下,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碧波坞的重任。
莽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有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能轻易地将我举过头顶。他曾是外公的亲卫,如今,他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忠诚,全部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们脱下了锦衣华服,换上最粗糙的麻布衣服,扮作一对在战乱中逃难的祖孙,悄悄离开了仙云峰。
南下的路,比我想象中要艰难一万倍。
我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在荒山野岭里穿行。饿了,莽牛就去林子里抓野兔;渴了,我就趴在溪边喝山泉水。
晚上,我们就找个山洞或者破庙过夜。莽牛总是用他宽厚的背脊为我遮挡夜里的寒风,用他粗糙的大手,为我烤熟每一只野兔。
他从来不说苦,只是偶尔在深夜,看着我怀里紧紧抱着的断剑剑柄,低声说:小主子,宗主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这份短暂的温暖,在一个暴雨的夜晚,被彻底撕碎了。
我们在一个破庙里躲雨,火堆的光引来了一伙山匪。
他们看中了我们本就不多的盘缠,几双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光。
莽牛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后,他不会武功,但一身蛮力却很惊人。
吼!
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嘶吼着冲了上去,用身体撞倒了两个,用拳头打断了一个人的鼻梁。
但山匪有七八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
很快,一把,两把,三把……数不清的钢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快……快跑……小主子……
莽牛浑身是血,却依然死死抱住一个匪徒的大腿,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争取时间。
我含着泪,在滂沱大雨中没命地狂奔。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身后传来山匪的咒骂,和莽牛最后一声沉闷的哼声。
我不敢回头。
我知道,只要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那一夜,我失去了最后一个保护我的人。
莽牛的死,像一把冰冷的刀,将我内心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软弱,彻底剜了去。
我不再哭泣,只是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南走。
饿了,我就在路边找野果子啃,有时候吃得满嘴发涩,肚子疼得打滚。
渴了,我就趴在溪边喝水,顾不上水里有没有虫子。
夜晚,我抱着那截冰冷的断剑剑柄,蜷缩在树洞里。莽牛临死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必须活下去。
我必须找到玄天剑君。
这不仅是为了外公,也是为了莽牛。他的牺牲,让我内心的孤独和肩上的责任,沉重到了极点。
一个月后,我终于按照地图的指引,来到了传说中碧波坞所在的千帆湖。
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像个小乞丐。
湖面浩渺无边,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水面,看不到尽头。
我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在三天前就已经花掉了。我饿得头晕眼花,精疲力尽。
在这片陌生的水域,我该怎么找到一个连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的碧波坞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湖边,询问了几个正在补网的渔夫。
碧波坞没听过。
玄天剑君那是什么人没听过。
他们都说只听过千帆湖,从未听过什么碧波坞,更没听过玄天剑君。
一个好心的渔夫大叔给了我半块干硬的饼子,叹着气说:孩子,怕不是被人骗了哦。这湖上除了打鱼的,哪有什么神仙。
希望,在这一刻开始剧烈地动摇。
难道,这真的只是一个骗局一个早已破灭的传说
我看着眼前这片灰色的湖水,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
外公死了,莽牛也死了。我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
就在我几乎绝望,准备投湖了此残生时,一艘奇特的帆船,缓缓从浓雾中驶了出来。
它的船帆是五色的,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湖面上,显得异常醒目,甚至有些不真实。
船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渔夫,他看不清面容,只是冲着我这边喊了一声:
孩子,上船吗渡你一程。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像有种魔力,穿透了浓雾,也穿透了我心中的绝望。
这艘船,是通往希望的渡舟,还是一个新的陷阱
我看着那艘诡异而美丽的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握的断剑剑柄。
我咬了咬牙,踏上了摇晃的甲板。
03
五色帆船在湖中穿行,没有风,帆却自己鼓着。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浓到看不见三步外的景象,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船夫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船尾,慢悠悠地摇着橹。橹入水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水中的生灵。
约莫一个时辰后,眼前的浓雾豁然开朗。
一片翠绿的竹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岛中央坐落着几间雅致的竹屋,一条清澈的小溪环绕其间,溪水上飘着几片花瓣。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这便是碧波坞。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岸,内心充满了激动和忐忑。
我想象中,那位能被外公和乾坤叟他们寄予厚望的玄天剑君,一定是一位仙风道骨、气势不凡的绝世高人。
然而,我在竹屋前的庭院里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宽松麻袍,头发随便用一根竹簪束起,正半躺在摇椅上打瞌睡的青年。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面容俊朗,但神情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毫无半点高人风范。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快步冲到他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将那截断剑剑柄高高举过头顶。
晚辈澈心,拜见玄天剑君!恳请剑君出手,为武林主持公道,诛杀寂灭剑主!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青年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我手中那截满是血污的断剑剑柄。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石桌上一个粗陶瓶里插着的花。
花美吗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现在火烧眉毛,武林危在夕,他竟然问我花美不美
我强压住心头的焦急,提高了音量,大声道:剑君!寂灭剑主已经血洗仙云峰,我外公浩然剑宗宗主,还有武林上百位前辈,都……
他再次打断了我,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石桌上那个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黑陶茶壶。
茶要开了。闻着香吗
我彻底懵了。
这就是乾坤叟他们口中,武林最后的希望
一个对外界的血雨腥风置若罔闻,只关心花草茶水的隐士
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湖水一样,从头顶浇下,让我浑身发冷。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
莽牛的死,我这一路的艰辛,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剑君!
我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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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到底是不是玄天剑君武林已经死了!您难道要见死不救吗
他终于坐直了身体。
他的动作很慢,慢悠悠地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一杯,推到了我的面前。
一股清雅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奇迹般地让庭院里焦灼的空气都变得宁静下来。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轻轻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第三次开口,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孩子,先别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我再问你一遍,这花,美吗这茶,香吗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很清澈,很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里面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我的焦急,我的愤怒,我的悲伤,在他面前,就像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回音。
他真的是那个传说中能与寂灭剑主抗衡的玄天剑君吗
还是说,他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一个懦弱的避世者
这句看似不着边际的问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深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无力感,将我紧紧笼罩。
我跪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04
就在我与玄天剑君对峙,内心充满怀疑与绝望之时,碧波坞的宁静,被一股冰冷至极的气息瞬间撕裂。
那气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它像来自九幽地府的寒风,带着要将一切生机都冻结的死寂。
玄天剑君,我找到你了。
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竹林之外。
他还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袍,手中的寂灭剑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黑气,仿佛一个吞噬光明的黑洞。
他所站立之处,周围那些青翠欲滴的竹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最后化为一捧齑粉,随风飘散。
他并非走过来,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寂灭剑意,正在主动吞噬周围一切的生机。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七岁那年在仙云峰广场上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攫住了我。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那是来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玄天剑君却依旧坐在那里。
他甚至还有闲暇,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对我温和一笑。
孩子,站远些。看好了。
然后,他转向寂灭剑主,神情依然是那副慵懒的样子,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屠戮武林的公敌,而是一个不请自来的访客。
他两手空空,没有去拿任何兵器。
你身上的杀气,把我的茶香都冲淡了。玄天剑君像是抱怨邻居太吵一样,随口说道。
寂灭剑主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浩然剑宗那个老头说,真正的剑道在于‘忘却’。
我寻遍天下,只有你,传说中三十年前便已无敌,却又销声匿迹。你,是不是已经懂了‘忘却’把它交出来!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剑刺出。
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剑,却仿佛抽干了天地间所有的色彩与声音。
一道纯黑的剑气,如同一条来自九幽的墨龙,撕裂了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气息,直扑玄天剑君!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接下来血肉横飞的场面。
然而,预想中的巨响和惨叫并没有出现。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随即,我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玄天剑君没有格挡,没有闪避。
他只是……走了一步。
他的步法极其古怪,仿佛不是在移动,而是在原地进行了一次绽放与凋零。
就像一朵花,在那道毁天灭地的剑气到来的前一刹那,悄然凋谢了。
又在剑气呼啸而过的下一刹那,于原地重新盛开。
那道足以将山峰都劈开的黑色剑气,就这么穿过了他的残影,将他身后的一大片竹林,瞬间夷为平地,留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这是什么步法
寂灭剑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不是步法。
玄天剑君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不定,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只是花开花落而已。
接下来,是一场完全颠覆我武学认知的战斗。
如果那能被称为战斗的话。
寂灭剑主剑出如电,剑气纵横,每一剑都蕴含着寂灭万物的恐怖意志。整个碧波坞被他的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竹屋倒塌,溪水断流,地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
而玄天剑君,始终两手空空。
他时而像风中摇摆的柳条,时而像水上漂浮的落叶,时而像空中飞舞的飘絮。
他从不反击,只是在寂灭剑主那密不透风、如同天罗地网般的攻击中,闲庭信步。
寂灭剑主的剑,快得只剩下一道道黑线,却永远只能触碰到他的前一瞬,或后一息。
他永远无法触及玄天剑君现在的所在。
为什么!为什么我碰不到你!
寂灭剑主变得越来越疯狂,他的攻击也越来越狂暴。
你明明就在那里!你的‘存在’如此清晰!
因为你太执着于‘存在’了。
玄天剑君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只想毁灭‘有’,却不知如何面对‘无’。
激战中,寂灭剑主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你一定用了‘忘却’!交出来!告诉我什么是‘忘却’!
玄天剑君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央,看着状若疯魔的寂灭剑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怜悯。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我和寂灭剑主的耳中:
天下剑法,万千剑意,我曾痴迷于此,将它们尽数记住。
但当我站在顶峰,却发现前路已断。
于是,我花了三十年,又将它们尽数忘却。
记住,是为了‘有’;忘却,是为了‘无’。这,方为真谛。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小小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05
胡说!
寂灭剑主显然无法理解玄天剑君的话,他认为这只是搪塞之词。
他的剑势变得更加狂暴,黑色的剑气几乎将整个碧波坞都染成了黑夜。
既然你不肯交出‘忘却’的法门,那我就将你,连同你的‘存在’,一起寂灭!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寂灭剑。
那一瞬间,整片天地的光线都仿佛被吸入了那漆黑的剑身之中。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剑都恐怖百倍的能量开始汇聚,那是纯粹的、要将一切都归于虚无的恐怖意志。
我惊恐地看着玄天剑君。
他为什么还不拔剑他明明有能力反击的!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轻易地击败这个疯子!
然而,玄天剑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寂灭剑主,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对寂灭剑主说:你错了。我不是不肯教你,而是‘忘却’,无法言传。
我败不了你,因为你追求的不是胜负,而是一个‘答案’。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包含了歉意、期许,还有沉甸甸的托付。
……我就用我的‘道’,为你展示一次答案。
话音刚落,玄天剑君的身体,开始发出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像一轮从地面升起的太阳。
他没有抵挡那毁天灭地的一剑,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在寂灭剑主的黑色剑锋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撕心裂肺的巨响。
什么都没有。
玄天剑君的身体,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亿万个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铺天盖地,将手持长剑、保持着前刺姿势的寂灭剑主,温柔地包裹其中。
寂灭剑主愣住了。
他最强的一剑,蓄满了毕生功力的一剑,击中的不是实体,而是一片光、一阵风、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不认识它了一样。
就在此时,一道最亮的光点,从那片璀璨的光雨中飞出,像一颗流星,瞬间没入了我的眉心。
我的脑海轰的一声,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了一整个世界。
我看到了:
一朵花,从含苞待放到盛开,再到枯萎凋零的全过程,被放慢了无数倍。
一滴水,从云端落下,汇入溪流,奔向大海,再被蒸发为云的无尽循环。
一盘棋,从开局到终局,黑白两色的棋子在棋盘上的空与满之间不停地流转。
一轮明月在水中的倒影,随着波纹晃动,破碎又重圆,却又从未改变它在天上的本体。
……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意象,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
它们不是招式,也不是心法口诀,只是一些纯粹的、关于生灭、动静、有无的景象。
紧接着,一个冰冷而宏大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那是玄天剑君最后的声音:
‘忘却剑法’的种子,已经种下。如何让它发芽,看你自己的造化。
记住,与寂灭剑主,有‘七年之约’。
七年之后,仙云峰顶,我再来寻一个答案。
寂灭剑主的声音从外界传来,他似乎从刚才那片光雨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那个确切的答案。
他收起剑,深深地看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我,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偏执的执着。
然后,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光雨散尽,玄天剑君彻底消失了。
风吹过,庭院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一个七岁的、不知所措的我。
我瘫坐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
玄天剑君……死了
他用自己的生命,给我演示了什么
他没有败,他只是为了给那个疯子展示一个他看不懂的答案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以身化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忘却剑法的种子到底是什么没有招式,没有心法,我该如何修行
七年之约又意味着什么七年之后,我真的要独自去面对那个怪物吗
巨大的悲痛和更加巨大的迷茫,像山一样压在我身上,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从一个一心复仇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身负沉重传承的孤儿。
这副担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太多太多。
06
玄天剑君身死道消后,碧波坞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五色帆船船夫,将我带离了那座已经残破不堪的竹岛,送到了湖对岸一处更为隐秘的山谷。
这里,他称之为翠竹坞。
只有几间简陋的茅屋,一条潺潺的小溪,和一望无际、在风中摇曳的竹海。
船夫为我留下了足够吃上很久的米粮,然后告诉我,这里是玄天剑君为我准备的清修之地,七年之内,不要离开。
说完,他便摇着船,消失在了湖面的薄雾之中。
从此,我开始了长达七年的、一个人的修行。
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修行。
玄天剑君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和一句没头没尾的七年之约。
每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膝坐在茅屋前的空地上,闭上眼睛,试图去理解脑海中那些画面。
我一遍遍地回放着花开花落,水滴流转,棋盘变幻……
我拼命地想要从中找出剑招的影子。
花开的那一瞬间,花瓣绽开的轨迹,是不是可以演化为一招精妙的刺剑
水滴石穿的那种韧性,是不是一种高深的剑意体现
棋盘上的围杀和腾挪,是不是一种阵法类的剑术
我折了一根竹枝代替剑,在空地上疯狂地比划。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朵花,想象成一滴水。
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感觉不对。
那些画面是活的,是流动的,是充满了一种我说不出的禅意。而我的模仿,却是僵硬的,死板的,充满了急功近利的目的性。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过去了。
我毫无进展。
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躁和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太笨了玄天剑君是不是选错了人
他用生命换来的传承,就要在我这个庸才手中彻底浪费了吗
我甚至开始怨恨他。
为什么不直接把剑法刻在我的脑子里为什么要留下这些该死的、根本看不懂的画!
在一次次的失败和沮丧中,我几乎要发疯。
我扔掉手里的竹枝,在竹林里大吼大叫,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直到声嘶力竭,筋疲力尽。
这种前所未有的传承,到底该如何修炼正确的道路到底在哪里
这片与世隔绝的翠竹坞,除了让我感受到刺骨的孤独,还能带给我什么
忘却的修行,究竟是要我忘记招式,忘记仇恨,还是……忘记我自己
一天深夜,我又在噩梦中惊醒。
梦里,全是仙云峰那片刺眼的血红,和寂灭剑主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
我冲出茅屋,跪在冰冷的地上,对着天上的月亮,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玄天剑君!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你告诉我啊!
哭着哭着,我累了,声音也哑了。
我无力地抬起头,看到清冷的月光洒在竹叶上,泛着一层银霜。
一阵夜风吹过,竹影在地上摇曳,斑驳陆离,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那景象,和我脑海中月映水中的那个画面,何其相似。
一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光,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也许……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是要去学这些画面,而是要去成为这些画面。
我停止了刻意的模仿,也停止了无谓的哭喊。
我开始真正地,试着生活在翠竹坞。
我不再去想那遥远的七年之约,也不再去想那沉重的血海深仇。
我只是,看着。
07
从那天起,我的修行彻底改变了。
我不再强求自己从那些画面中领悟什么惊世骇俗的剑法,而是开始模仿玄天剑君在碧波坞时的生活。
我在茅屋前开辟了一小块荒地,从山里挖来不知名的野花种子,种了下去。
我学着照料它们,每天给它们浇水,拔掉周围的杂草。
我蹲在花圃边,一看就是大半天,观察它们如何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努力地破土而出,长出嫩绿的叶子,结出小小的花苞。
然后在某个清晨,迎着第一缕朝阳,悄然绽放。
那一刻,我能感受到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所带来的纯粹的美。
几天后,花瓣开始枯萎,打着旋儿,一片片凋落,回归泥土。我也能感受到那种无可奈何的、必然的衰败。
我不再去想这一瞬间的绽放能变成什么剑招,我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短暂而绚烂的美,感受着这从生到死的过程。
渐渐地,我脑中那个花开花落的画面,与眼前这朵花的生命周期,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我似乎领悟了第一个词:刹那。
生命之美,就在于刹那的绽放与凋零。执着于永恒,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我从溪边捡来许多黑色和白色的光滑卵石,在屋前的沙地上画出棋盘,自己和自己下棋。
起初,我总想着如何用白子围杀黑子,如何用黑子占领更多的地盘。左手和右手,仿佛成了两个仇人。
但下的久了,我开始欣赏棋盘上的空。
那些没有落子的地方,才是潜力所在,才是变数所在。一步棋落下,看似占有了一块地方,实则也失去了在别处落子的可能。
我脑中那个棋盘流转的画面,让我慢慢明白了有与无的相生相克。
我似乎领悟了第二个词:空无。
真正的强大,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你能容纳多少。
我学着煮茶。
我提着木桶,去山谷深处,寻找最清冽的山泉。
我走进竹林,捡拾干燥的枯枝作为柴火。
我看着清澈的泉水在陶壶中慢慢升温,冒出细小的气泡,然后开始翻滚。
我将晒干的野茶叶投入沸水中,看着它们在水中慢慢舒展,释放出清幽的香气。
我不再急于喝到那一口滚烫的茶水,而是开始享受整个过程。
我看着水汽在空中升腾,感受着茶香弥漫在小小的茅屋里,体会着水、火、茶这三者之间的奇妙转化。
我脑中那个水滴循环的画面,让我隐约理解了,世间万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一个巨大的循环中,不停地转化,生生不息。
我似乎领悟了第三个词:流转。
万物皆在变化,执着于某一种形态,便会错过它全部的真义。
插花、下棋、煮茶……
这些看似与剑道,与复仇,与武林,都毫无关系的日常活动,却在潜移默化之中,让我脑海中那些抽象的画面,与这个真实的世界,产生了越来越深的连接。
我不再是一个焦躁的复仇者。
我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澄澈,像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
这些艺术活动中的哲学领悟,最终将如何体现在战斗中我不知道。
刹那、空无、流转,这三个概念之上,是否还有更终极的忘却之境我也不清楚。
我的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但当七年之约到来,当我再次面对那个代表着我所有仇恨根源的寂灭剑主时,我还能保持这份来之不易的心境吗
七年中的第五年,秋天。
我像往常一样,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打坐。
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从我眼前飘落。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夹住了它。
那一刻,我没有用任何力气,手指的动作,就像是溪水流过,自然而然地托住了那片即将落入水中的叶子。
我愣住了。
我看着手指间那片轻盈的落叶,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没有想去接它。
但我的身体,却在我思考之前,做出了最轻柔,也最完美的应对。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08
从夹住那片落叶开始,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我不再刻意地去插花,不再刻意地去下棋,也不再刻意地去煮茶。
我开始真正地,忘却这些形式。
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
我看风吹过竹海,整片竹林像绿色的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地起伏。
我听雨打在屋外的芭蕉叶上,那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节奏错落有致,却又浑然天成,像一首永远不会重复的乐曲。
我感受阳光穿过林间的缝隙,在长满青苔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它们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聚散无常。
我不再用脑子去分析这是什么,也不再用心去领悟这代表了什么。
我只是用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皮肤,去成为这一切的一部分。
我就是风,我就是雨,我就是光。
脑海中,玄天剑君留下的那些画面,渐渐地模糊了。
它们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意象,而是完全融入了我所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切之中。
花开花落,就是风起云涌。
棋盘流转,就是四季更替。
水滴循环,就是日升月落。
这种不练剑,只用心感受的修行,看似虚无缥缈,却让我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
玄天剑君留下的画面与现实世界的对应,是否意味着忘却剑法的终极奥义,就是顺应自然
七年之约即将到来,如今的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我要如何以这种空的状态,去面对有的极致——那个追求绝对力量的寂灭剑主
第七年的春天,我站在山巅,看着脚下的云海翻腾。
我闭上眼睛。
我却能看到每一朵云的形状,能听到每一丝风拂过山石的轨迹,能感受到每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后带来的温度。
我伸出手。
我感觉我的手不再是手。
它可以是承载雨滴的荷叶,可以是划破长空的飞鸟,也可以是……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玄天剑T君留给我的传承。
忘却剑法,忘的不是招式,不是剑意,甚至不是剑这个概念本身。
它要忘却的,是我。
是那个执着于复仇的我,是那个背负着使命的我,是那个想要变强的我。
当我这个主体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再执着于任何形(招式、动作)与意(杀意、战意)。
我的存在,与天地万物合一。
天地如何运转,我便如何应对。
水来,土自会掩。
兵来,将自会挡。
这一切,都将是自然而然的反应,而非刻意的招架。
我睁开眼,心中一片空明。
外公的仇,莽牛的死,玄天剑君的牺牲……这些记忆依然清晰地存在着,但它们不再是驱动我行动的仇恨与责任。
它们只是构成我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溪边的一块卵石,山间的一棵翠竹。
它们存在,但它们不再束缚我。
我,已经没有剑了。
无论是在手中,还是在心中。
09
第七年的秋天,约定的日子到了。
我走出了翠竹坞。
七年的时光,让我从一个七岁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我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粗布衣,长发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束在脑后,赤着双脚,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在山中采药的少年,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武者气息。
外界的武林,在这七年里,一直活在寂灭剑主的阴影之下。
他没有再大开杀戒,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整个武林变得死气沉沉,再无人敢称宗做祖,甚至连寻常的切磋比试都销声匿迹。
当我出现在仙云峰山脚下时,一些闻讯赶来的武林人士看到了我。
人群中,有当年在仙云峰幸存的乾坤叟和百晓生。
他们看到我,先是激动,但随即,那份激动就变成了愕然,愕然又变成了深深的失望和绝望。
乾坤叟快步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声音颤抖地问:
孩子……你的剑呢
一旁的百晓生脸色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的内力……为何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你……你这七年……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轻声回答:
我没有剑,也未曾修炼内力。
我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片哗然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完了!武林最后的希望,是个傻子!
七年!他就在山里玩了七年泥巴吗
玄天剑君……所托非人啊!我武林一脉,今日算是彻底断了!
面对山呼海啸般的质疑和绝望,我的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抬起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山顶。
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一步一步,踏上那条七年前被鲜血染红的石阶。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整个武林脆弱的心弦上。
山下的众人,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掩面而泣,有的则用一种看赴死者的悲悯眼神,默默地望着我孤单的背影。
仙云峰顶,英雄殿前。
那片汉白玉广场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七年前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寂灭剑主早已等在那里。
他依旧是一身白袍,静静地站立在广场中央,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雪山。
与七年前相比,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恐怖了。
如果说七年前他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出鞘利剑,那么现在,他就是剑这个概念本身。
他周围的空间,都因为他那极致的存在感,而产生了微微的扭曲。
他睁开眼,看着赤手空拳、布衣草履的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七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怒意。
这就是玄天剑君留下的答案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
寂灭剑主这七年闭关,将他的寂灭剑道推向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整个武林的绝望,会不会成为压垮我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极的有与终极的无,将如何碰撞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走到广场中央,在他面前站定。
在他那如同实质般的剑意压迫下,我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渺小,却又扎根于大地,无比安然。
决战,一触即发。
10
仙云峰顶,风云变色。
寂灭剑主的剑意不再是无形的气息,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见的黑色闪电,在他周身噼啪作响,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整个山顶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压抑,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恐怖的力量压塌。
既然玄天剑君给不了我答案,那我就亲自从你的‘无’之中,将它挖出来!
寂灭剑主出手了。
他没有用剑,只是并指如剑,对着我遥遥一划。
嗤——
一道纯黑的裂缝,凭空出现在我与他之间,以超越思维的速度,向我当头斩来。
那不是剑气。
那是被他的意志,硬生生撕裂的空间本身!
任何有形之物,触碰到它,都会被瞬间湮灭,归于虚无。
山下的武林人士发出一片惊呼,许多人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然而,我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道足以吞噬一切的空间裂缝,在抵达我眉心前一寸的地方,诡异地……停住了。
它没有消散,而是像一条被无形堤坝拦住的黑色河流,在我面前疯狂地奔涌、扭曲,发出不甘的嘶鸣,却始终无法再前进分毫。
寂灭剑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比当年面对玄天剑君时,更加匪夷所思的表情。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
我的‘寂灭’之意,斩的是‘存在’本身!你明明‘存在’于此,为何我的剑意找不到目标
他再次出手。
这一次,是铺天盖地的黑色剑影,从四面八方,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向我笼罩而来。
每一道剑影,都足以将一座小山峰削平化为齑粉。
然而,所有的剑影,都在靠近我身体一寸的范围时,全部停滞、悬浮。
我就像一个巨大风暴的风暴眼。
周围是毁天灭地的狂澜,而我所在之处,却是一片绝对的死寂与安宁。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寂灭剑主陷入了癫狂,他无法接受自己苦修七年的至强剑道,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身形一闪,瞬移到我的面前,那柄漆黑如墨的寂灭剑实体,终于出鞘!
剑身出鞘的瞬间,没有剑鸣,只有一片死寂。
他将毕生的功力,将七年来对有的极致追求,全部凝聚于这一剑,直直刺向我的眉心!
这一剑,快到了极致,强到了极致。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黑色剑尖,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像一泓古井。
然后,那把据说无坚不摧的寂灭神兵,再一次,稳稳地停在了我的眉心前。
剑尖散发出的刺骨寒气,已经刺痛了我的皮肤,甚至渗出了一丝细微的血珠。
但它就是无法再前进一分一毫。
寂灭剑主握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上的青筋虬结暴起,剑尖却纹丝不动。
他不是不想刺入,而是不能。
他的剑,他的意志,他的道,是建立在攻击一个存在的目标之上的。
然而此刻,在他的感知中,我这个人虽然肉眼可见,但在道的层面上,我却是不存在的。
我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为剑意的东西,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被攻击的存在的破绽。
我没有防御,没有反抗,没有意志,甚至没有自我。
我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片虚空。
你可以用剑劈开山,可以劈开水,甚至可以劈开空气。
但你如何用剑,去劈开虚空本身
你的攻击,在虚空面前,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也传入了山顶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错了。
我不是‘无’,因为‘无’是相对于‘有’而存在的概念。
当你还在思考‘有’和‘无’的时候,你就依然在‘执着’。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震撼和迷茫的眼睛,说出了玄天剑君传承的最终答案:
而我……
我是一个绝对的‘空’。
11
空……
寂灭剑主失神地重复着这个字,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下。
那柄悬在我眉心前,让整个武林战栗了十年的寂灭剑,也随之垂落。
山顶之上,那些噼啪作响的黑色闪电,那些令人窒息的恐怖剑意,如同退潮一般,迅速散去。
天空,恢复了秋日应有的清明与高远。
你的剑,太满了。
我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像是在对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说话。
你用尽一生去追求‘有’的极致,用杀戮和寂灭去证明它的强大。你将自己的剑道,用无数的胜利和生命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所以,当你的剑,遇到一个绝对的‘空’时,它就失去了落点,失去了意义。
我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摸了一下寂灭的剑身。
那柄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魔剑,在我手指触碰的瞬间,竟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像是在……哭泣
玄天剑君当年,并非败给了你。
我继续说道,为他揭开那个困扰了他七年的谜题。
他只是为你展示了‘答案’的一种可能性。他以身化道,让你看到了一个超越‘有’的境界。
但他知道,光看是没用的。你需要一个能让你自己的‘道’走到尽头,然后亲自撞上南墙的契机。
这,就是七年之约的真正意义。
他让你用七年时间,将你的‘有’修炼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致。然后,再让你面对一个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空’。
只有这样,当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时,你才能真正地……放下。
寂灭剑主怔怔地看着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
这柄陪伴他一生,为他带来了无敌之名,也为他带来了无尽空虚的剑,此刻在他的手中,仿佛变得无比沉重。
他想起了自己练剑的初衷。
那年他还是个少年,只是为了变得更强,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但不知从何时起,他迷失在了对更强的无尽追逐中,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要出发。
他疯狂地追求剑道的终点,却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剑道的奴隶。
原来……是这样……
我追求了一辈子‘有’……却不知……真正的尽头,是‘空’……
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从他那双空洞已久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那是他横行天下以来,第一次流泪。
当啷——
他松开了手。
那柄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寂灭神兵,掉落在汉白玉的广场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在剑落地的瞬间,寂灭剑主仿佛卸下了压在身上几十年的千斤重担。
他身上的冰冷和死寂之气,在这一刻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与沧桑。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剑主。
他只是一个迷途知返的求道者。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不是拜强者,而是拜道。
然后,他又转过身,朝着当年玄天剑君身陨的方向,长跪不起,叩了三个响头。
第一章,寂灭剑主对真正的剑道的追寻,在此刻,得到了最终的答案。他不是被消灭,而是被救赎。
第四章,玄天剑君以身化道并非败亡,而是为了演示答案的深意,在此刻被完全揭示。他的牺牲,有了最圆满的结局。
12
寂灭剑主……
或者说,已经不再是寂灭剑主的那个男人,站起了身。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柄曾经与他性命交修的剑,也没有再看我,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下了仙云峰。
他的背影,不再孤高冰冷,反而有了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和暖意。
山下的武林人士,鸦雀无声。
他们看不懂山顶那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斗,但他们看懂了结果——那个压在武林头顶七年之久的梦魇,放下了他的剑,离开了。
危机,解除了。
我站在山顶,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柄安静躺着的寂灭剑。
我没有去捡它。
忘剑,不需要主人。
我抬起头,看向天边的云。
在那云卷云舒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外公欣慰的笑容,也看到了玄天剑君那副慵懒而赞许的目光。
最初那份刻骨的血海深仇,那份沉重的传承使命,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圆满的消解与升华。
我没有成为新的剑主,也没有人要我当什么武林盟主。
我走下仙云峰,在众人敬畏、感激、又充满困惑的目光中,穿过人群,继续向前走去。
乾坤叟追了上来,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真实感。
澈心……少侠,您……要去哪里
我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我七年来的第一个笑容,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去看看花,去喝喝茶。
那个放下了剑的男人,会去向何方他会成为一个普通的农夫,还是会用一种新的方式去诠释他的道
而我,又会去哪里是像玄天剑君一样选择归隐,还是会以忘剑传人的身份,在世间行走,点化更多迷途的人
忘剑的真谛,经此一役,又将如何影响整个武林的价值观武道,是否会从对力量的盲目追求,转向对境界的深刻探索
故事在这里结束了。
但关于忘却与存在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武林没有死。
它只是在忘却之后,迎来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