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初月,京城沈侍郎的独女,嫁的是吏部员外郎李家的二公子。
外人眼里,我们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可关起门来,我那夫家,从婆婆到小姑子,个个都是天生的戏台子角儿,整天盘算的,就是我爹的权和我娘的钱。
我那个相公,李景云,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耳根子软得像刚出锅的年糕,一句我娘不容易,就能把他糊弄得团团转。
他们想要我爹给大伯铺路,想要我娘掏钱给小姑子置办嫁妆,想要我的铺子给他们家填窟窿。
个个都摆出一副为我好的嘴脸,话里话外,都是咱们是一家人。
我呢,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家人这碗汤,有时候比鹤顶红还毒。
我不吵不闹,不争不辩。
他们演,我就捧。他们哭,我就递帕子。
他们觉得拿捏住了我这个软柿子。
直到有一天,他们为了救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大伯,要我拿出我娘留给我的救命钱。
我笑了。
我说好。
然后,我病了。
再然后,我死了。
李家哭声震天,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而我,就坐在他们家对面的茶楼里,嗑着瓜子,看着这出年度大戏。
别说,还挺精彩。
只是他们不知道,戏,才刚刚开场。
1
我婆婆又来了。
人未到,那股子特有的、混着高级熏香和一丝精明算计的味儿,就先飘进了我的院子。
丫鬟春桃在我身后撇了撇嘴,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少夫人,老夫人来看您了。门外管事妈妈的声音拔得老高。
我放下手里的账本,理了理衣袖。账本上是我名下几家铺子上个月的流水,红彤彤的,很是喜人。我随手用一个茶杯压住,才慢悠悠地起身。
母亲来了。我迎出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顺的笑。
婆婆李老夫人,一身酱紫色暗纹褙子,满头的金玉首饰,被两个丫鬟簇拥着,像一尊移动的宝库。她一见我,立刻拉住我的手,那保养得宜的手指头,冰凉。
哎哟我的心肝儿,怎么又在屋里闷着这天儿多好,该出去走动走动。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一双眼却已经越过我,把我屋里扫了一遍。
她没看见她想看见的东西,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我知道她在找什么。我爹,沈侍郎,前日托人给我送来了一对前朝的玉如意,价值连城。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母亲说的是,就是最近身子懒怠。我扶着她坐下,亲自给她奉茶。
她接过茶盏,呷了一口,话就来了:初月啊,你嫁到我们李家,也有一年了。景云待你如何
景云,我那相公李景云。一个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却分不清好赖话的男人。
我垂下眼睑:相公待我,自然是好的。
好就行,好就行。婆婆拍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夫妻一体,家族才能兴旺。你大哥景风,最近在吏部,有个坎儿过不去。这男人嘛,仕途不顺,心里就容易憋屈。
来了。每次都这样。开场先嘘寒问暖,三句话不到,就绕到她那个宝贝大儿子李景风身上。
我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哦大哥遇上难处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婆婆说得轻描淡写,就是考核的时候,上峰说他资历尚浅,压着没给升。你说这叫什么事你大哥那能力,谁人不知还不是那些人,看我们李家没个过硬的靠山。
她说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爹沈侍又是吏部侍郎,正好是李景风顶头上司的上司。只要我爹开口说一句话,比李景风自己奋斗十年都管用。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原来是这样。大哥真是辛苦。这当官啊,就像种树,得慢慢来。根扎得深了,风再大也吹不倒。要是急着拔高,看着是长得快,可里子是虚的,一阵雨就得倒。
屋子里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春桃在后面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路子:你说的道理,谁不懂呢可你大哥都快三十了,再不往上走走,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初月啊,你爹最疼你,你的话,他肯定听。你去跟你爹说说,就当是为了景云。你大哥好了,景云脸上也有光,是不是这个理
她开始打我相公的牌了。
我放下茶杯,声音里带了点委屈:母亲,这事儿,我真不敢开口。我爹那脾气您是知道的,最是公私分明。上次我表哥想求个闲职,被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沈家没有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子孙。我要是为大哥去说情,怕不是要被我爹打断腿赶出家门。到时候,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那里并没有眼泪。
婆婆的脸彻底拉了下来。
她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要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她大概是在琢磨,我这是真的怕我爹,还是在故意推脱。
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半晌,她挤出一句,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罢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她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今天亲手给你炖了盅燕窝,最是滋补。你身子弱,可得好好养着,早日为我们李家开枝散叶。
她身后的丫鬟立刻把一个食盒捧了上来。
盖子一开,一股浓郁的甜香味飘了出来。
我笑着应下:多谢母亲费心。
婆婆走了,带着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
她前脚刚走,春桃后脚就把那盅燕窝端到了院子里的鱼池边。
少夫人,这……
倒了。我头也不回地说。
可是,老夫人亲手……
我转过身,看着春桃,淡淡一笑:她要是真疼我,就不会在里面加安神助眠的药了。我睡得沉了,我屋里的东西,岂不是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春桃的脸瞬间白了。她手一抖,那盅看起来无比珍贵的燕窝,就这么喂了池子里的锦鲤。
我回到屋里,拿起那本被茶杯压着的账本。
外人眼里,我是柔顺贤惠的沈家嫡女,李家媳妇。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家,就是个吃人的笼子。
而我,要做那个撬开笼子的人,而不是被吃掉的那个。
2
晚上,李景云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和脂粉气,是和同僚们应酬回来的味道。
他见我还在灯下看书,走过来,从身后环住我的肩膀,下巴搁在我的发顶。
还在等我他的声音很温柔。
若是寻常女子,怕是要被这温柔醉倒了。
我合上书,身子没动,语气平淡:睡不着,就看会儿书。相公累了吧水已经备好了。
他嗯了一声,没动。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初月,今天……我娘来过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正戏来了。
是啊,母亲送了燕窝来,说是亲手炖的。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李景云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标准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是含情脉脉。可我知道,这脉脉含情后面,藏着的是算计和懦弱。
他躲开我的视线,干咳了一声:我娘也是关心你。她……有没有跟你说别的事
别的事我故作不解,母亲还说了什么哦,想起来了,说了大哥的事,说大哥仕途不顺,心里憋屈。
李景云松了口气,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是啊,大哥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初月,我知道岳父大人为人刚正,可大哥他……真的很有才干,只是缺个机会。你能不能……
不能。我打断他。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站起身,和他拉开距离,走到妆台前,开始卸头上的珠钗。镜子里,映出他错愕的脸。
景云,我轻声说,嫁给你之前,我爹就跟我说过,李家门楣虽不及沈家,但看你是个上进的读书人,将来必有作为。他嫁的是你李景云,不是你大哥李景风,更不是你们整个李家。我的嫁妆,是我娘留给我的体面,不是给你家人填窟窿的本钱。我爹的权势,是他为国操劳半生换来的,不是给你大哥当梯子的。
这些话,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李景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初月,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急了,我们是夫妻,本就该荣辱与共。我大哥好了,我们不也跟着好吗你怎么能把我们家和你家分得这么清楚
分得不清楚的,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我拔下最后一根簪子,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他被我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变了。他最后憋出这么一句。
我笑了。
我没变。我只是不再装了。
景云,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的他,你读圣贤书,可知‘本分’二字为人子的本分,为人臣的本分,为人夫的本分。你大哥想要高升,他的本分是做出政绩,而不是让你这个做弟弟的来求老婆回娘家走后门。你为人夫,你的本分是护着我,而不是让你娘,你大哥,你妹妹,轮番上阵来算计我的东西。你连自己的本分都没做好,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
李景云被我说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最擅长的,就是逃避事实。
你……你不可理喻!他恼羞成怒,甩下一句,摔门而去。
我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去了书房。今晚,他大概是不会再进我这个屋了。
我拿起桌上的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
夫妻
荣辱与共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从他们把主意打到我嫁妆上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算计了。
3
我那个小姑子,李明玉,是个被惯坏的草包美人。
仗着婆婆的宠爱,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自从我嫁进来,她就处处看我不顺眼。大概是觉得我抢了她在家里的风头,又或许是嫉妒我的嫁妆比她娘攒了一辈子的体己钱还多。
婆婆和相公在我这里碰了壁,第三天,李明玉就找上门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那些花草。
哟,二嫂好清闲的雅兴啊。她捏着嗓子,声音尖得像猫抓玻璃。
我头也没抬,继续给我那盆兰花浇水:妹妹来了。坐吧,春桃,看茶。
李明玉一屁股坐下,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转。她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桃粉色衣裙,很鲜亮,可惜料子一般,是我名下铺子里去年卖剩下的款式。
二嫂,听说你前儿把我娘气着了她开门见山。
哦这话从何说起我放下水壶,用帕子擦了擦手。
你别装了!她拔高了声音,我娘好心好意给你炖燕窝,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倒好,转头就倒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娘这个长辈
看来,我院子里有她的眼线。这倒不意外。
我笑了笑,坐到她对面:妹妹消息真是灵通。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母亲的燕窝,我怎么敢倒只是那燕窝端上来的时候,我闻着味儿不大对,怕是哪个下人手脚不干净,放坏了东西。我怕母亲知道了生气,罚了厨娘,这才悄悄处理了,想着回头给我娘买些上好的官燕补上。这事儿,我本想烂在肚子里的,没想到还是传到妹妹耳朵里了。
李明玉愣住了。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你……你胡说!我娘身边的张妈妈亲眼看见的!
张妈妈我故作惊讶,那可就更不能让我娘知道了。张妈妈是母亲的陪嫁,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万一看错了,我娘岂不是要怪她多嘴多舌妹妹,咱们做小辈的,得替长辈着想。这种小事,就别去烦母亲了。
我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倒燕窝的行为,又把张妈妈架了上去,还顺便给她扣了个不懂事的帽子。
李明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想发作,却找不到由头。
憋了半天,她眼珠子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她指着我手边那盆兰花,冷笑道:二嫂真是好本事,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不过,光会耍嘴皮子有什么用我听说,下个月宫里要办百花宴,各家女眷都要献艺。我们李家,就数二嫂你才名在外了。到时候,你可别给我们李家丢脸啊。
百花宴我倒是忘了这茬。
前世……不,没什么前世。我只是记性好。我记得,去年的百花宴上,李明玉为了出风头,献了一支舞,结果用力过猛,裙子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现在提这个,是想看我出丑。
妹妹提醒的是。我点点头,是该好好准备。不过,我琴棋书画都只懂些皮毛,怕是上不得台面。倒是妹妹你,舞姿超群,去年百花宴上,惊鸿一瞥,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呢。
我这话一出口,李明玉的脸瞬间就绿了。
去年那事是她最大的耻辱,我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她气得站了起来,手指着我,浑身发抖。
妹妹别生气。我慢悠悠地端起茶,我是真心夸你。那种不畏人言,勇于展示自己的精神,我是学不来的。今年,妹妹可要再献上一舞,让我们一饱眼福
沈初月!你欺人太甚!李明玉终于爆发了,她一把挥掉桌上的茶杯。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春桃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来。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我看着李明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了下去。
妹妹,这杯子,是官窑出的。一套四只,价值百金。现在,碎了一只。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一样,一颗颗砸在她心上,我这个人,不喜欢占人便宜。这只杯子,就算在我账上。不过,妹妹今天在我这里大呼小叫,摔我的东西,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是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刻薄,容不下小姑子还是说,李家的女儿,没教养,没规矩
李明玉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就灭了。
她再草包,也知道没教养这三个字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意味着什么。
她咬着嘴唇,脸色发白,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角,语气又恢复了温柔: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气呢气坏了身子,心疼的还不是母亲和你二哥杯子碎了就碎了,人没事就好。你先回去歇着吧,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我这番话,听起来宽宏大量,实际上,是把一个把柄,稳稳地捏在了手里。
今天,是她李明玉在我这里撒野。我大度地不计较。
日后,我要是计较点什么,那也是她逼的。
李明玉又气又怕,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捂着脸跑了。
我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这李家,有一个算一个。
都喜欢把刀子递到我手上。
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4
百花宴的事,很快就被另一件大事盖了过去。
李景风,我那个眼高于顶的大伯哥,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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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主管的仓库,半夜里走了水,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那里面,存着的是一批要送往边关的军需。
这下,可不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了。贻误军机,那是杀头的大罪。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整个李家都炸了锅。
婆婆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拉着我公公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李明玉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抹眼泪。
我相公李景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张脸白得像纸。
我坐在旁边,安静地喝着茶,仿佛出事的是隔壁王家的大伯,而不是我的。
怎么办老爷,这可怎么办啊婆婆哭喊着,风儿可是我们李家的顶梁柱,他要是倒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我公公,吏部员外郎李大人,也是愁眉不展,一言不发。他这个官,当得不上不下,没什么实权,遇上这种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全家人的目光,最后,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身上。
那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像一群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看见了一片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还是我相公先开的口。
他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初月,求你,救救大哥!他拉着我的衣角,声音都在发颤,我知道,以前是我们不对,是我们贪心,是我们算计你。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有岳父大人能救大哥了!
他这一跪,婆婆和李明玉也反应了过来,一个抱着我的腿,一个拉着我的胳膊,哭天抢地。
初月,好媳妇,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二嫂,我给你赔不是了,以前都是我不好,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大哥吧!
真是好一出苦情大戏。
我轻轻地挣开他们,站起身。
都起来吧。我的声音很平静,地上凉。
他们看我没有立刻拒绝,脸上都露出了希望。
我走到李景云面前,把他扶了起来:相公,你是一家之主,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轻易跪我一个妇道人家
然后,我环视了一圈,慢慢地开口:大哥的事,就是我们李家的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救人,也得讲究方法。
你有办法婆婆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办法,倒也算不上。我淡淡地说,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官府查清楚了吗大哥是主管,但未必就是罪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得先弄明白。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我公公叹了口气:说是巡夜的更夫打翻了油灯。可谁知道真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出来顶罪。景风是主管,他不顶谁顶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去求情,而是要查明真相。求情,那是下下策。我爹的为人,你们比我清楚。若是大哥真是冤枉的,不用我们去求,他自会秉公办理。可若是……这火,真和大哥有关,那我爹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徇私枉法。
我这番话说完,屋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他们都听懂了。
我把皮球踢了回去。救不救李景风,不在我,也不在我爹,而在李景风自己,到底干不干净。
婆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看她这反应,我心里就有数了。
那把火,怕是没那么简单。
那……那现在怎么办李明玉带着哭腔问。
等。我吐出一个字。
等
对,等官府的调查结果。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安抚好家人,别再出去惹是生非。还有,我顿了顿,看向婆婆,把家里的银钱都清点一下。打点也好,疏通也罢,总有要用钱的地方。
提到钱,婆婆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我像是没看见,继续说:我名下的铺子和田产,都是我的嫁妆,契书都在我这里。这笔钱,我是不会动的。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把话说死了。
要钱救你儿子可以,拿你们李家自己的钱。想动我的,门儿都没有。
这一天,李家愁云惨淡。
而我,睡得格外香甜。
我知道,这场大火,会烧出很多东西。
比如,某些人的贪婪和愚蠢。
再比如,某些人的真心和假意。
5
李景风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李家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婆婆病倒了,整日以泪洗面。公公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却处处碰壁。谁都知道,这案子是块烫手山芋,没人敢沾。
李景云也没去上朝了,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唉声叹气。
家里所有的压力,似乎都落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但我一点也不慌。
我让春桃去外面打听消息,自己则在家里,做了一件他们谁也想不到的事。
我打开了李景云的书房。
他的书房,平时是不许我进的。他说里面都是重要的公文典籍,怕我弄乱了。
我以前,也确实守着这个规矩。
但现在,规矩是用来打破的。
我在他的书案上,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锁很简单,我用一根发簪,没费什么功夫就捅开了。
里面,不是什么公文,而是一个账本。
账本很新,看样子是刚开始记不久。
我翻开第一页,瞳孔就是一缩。
上面记的,不是家里的柴米油盐,而是一笔笔的银钱往来。
三月初五,送翰林院张学士,白银三百两。
三月十二,宴请户部王主事,醉仙楼,一百二十两。
三月二十,购前朝王羲之字帖仿本,赠礼部刘侍郎,八百两。
……
一笔一笔,触目惊心。
这些钱,远远超出了李景云一个七品官的俸禄。
钱从哪里来
我翻到账本的最后几页,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
周记绸缎庄,支银五百两。
庆丰米行,支银一千两。
回春堂药铺,支银三百两。
这几家,都是我名下的铺子。
我的血,一下子就冷了。
李景云,我的好相公,他竟然背着我,偷偷从我的铺子里拿钱,去给他大哥铺路!
账本的最后一笔记载,是在仓库失火的前一天。
为大哥打点军需库刘主簿,支银三千两,黄金百两。
看到这里,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把火,根本不是意外。
李景风贪了军需,为了平账,买通了主簿,又放了一把火,想来个死无对证。而这用来买通关节的钱,竟然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
他们一家人,从头到尾,都在把我当傻子!
我捏着账本,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怒火在我胸中燃烧,但我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把账本原样放回盒子里,锁好,仿佛我从来没有来过。
晚上,李景云一脸憔悴地来我房里用饭。
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找我。
初月,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声音沙哑,家里这样,辛苦你了。
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辛苦。我低头吃饭,语气和往常一样。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过了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初月,现在……只有你能救大哥了。我知道,让你拿出嫁妆,是委屈你。可那毕竟是大哥一条命啊!只要你肯拿出五万两银子,我去打点刑部上下,一定能把大哥捞出来!
五万两。他可真敢开口。
我的铺子加田产,流动能用的现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他这是想一次性把我掏空。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相公,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好骗
李景云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没钱。一文钱都没有。
怎么可能!他失口道,你的铺子生意那么好……
哦我笑了,看来相公对我名下的产业,很了解嘛。那你知不知道,那些铺子,最近都在亏本
亏本李景云一脸不信。
是啊,我叹了口气,演得比他还真,可能是因为家里出了事,风水不好。周记的绸缎,被水泡了。庆丰的米粮,生了虫。回春堂的药材,也发了霉。总之,亏得一塌糊涂。别说五万两,现在连五百两,我都拿不出来。
李景云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我是在胡说。但他没有证据。铺子的账房和管事,都是我的人。
他盯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他大概是发现,他这个看似温顺的妻子,其实是一头他完全不了解的猛兽。
沈初月!他咬牙切齿地叫我的名字,你非要这么绝情吗那是我亲大哥!
李景云,我一字一句地说,账本,我看见了。你和他,是亲兄弟。和我,又算什么呢
说完这句,我不再看他。
他像是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知道,他完了。
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我亲手捅破了。
而纸的后面,是万丈深渊。
6
李景云的秘密被我戳破后,他彻底蔫了。
他不再来我房里,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像是要和那些书卷同归于尽。
李家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从前的轻视和算计,变成了怨毒和畏惧。
他们大概都在背后骂我,骂我这个铁石心肠的毒妇,见死不救。
我不在乎。
我等着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刑部的案子查得很快。李景风贪污军需,纵火毁证,证据确凿。数罪并罚,判了个秋后问斩。
判决下来的那天,婆婆直接哭死过去,抢救了半天才缓过来一口气。
李家,完了。
一个家族,最怕的就是倒了顶梁柱,还沾上这种洗不清的污点。从此以后,李家的子孙,在仕途上再无可能。
我公公一夜之间,白了头。
整个李府,都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死气之中。
而我,就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事。
我写了一封和离书。
不,不是和离书。是一封休书。
是我,沈初月,休夫,李景云。
我拿着休书,去了书房。
李景云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看见我,眼神空洞得像个死人。
我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
你看看。
他拿起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当他看清上面的字时,他猛地抬起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休书你……你要休我
不是我要休你。我纠正他,是我爹,沈侍郎,要我休你。李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沈家的女儿,不能再待在李家这个泥潭里了。我爹,丢不起这个人。
我把一切,都推到了我爹身上。
这样,他们只会恨沈家的权势,而不会想到,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不行!李景云疯了一样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初月,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李家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说了实话。
他舍不得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背后沈家的这棵大树。
我厌恶地甩开他的手:李景云,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这棵树,从来就不属于你们李家。
我不同意!他嘶吼着,我死也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从袖子里,拿出了另一件东西。
是那个账本。
这个东西,如果出现在刑部,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我把账本扔在他脚下,李景风是主犯,你,就是从犯。他秋后问斩,你,也逃不过一个流放三千里。到时候,李家,就真的绝后了。
李景云看着地上的账本,像是看到了一条毒蛇。
他浑身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这是我的最后通牒。
要么,他签字,我带着我的嫁妆,和李家一刀两断。他还能保住一条命,苟延残喘。
要么,他不同意,我就把账本交出去。李家,满门倾覆。
他没有选择。
沈初月,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恨意,你好狠的心。
彼此彼此。我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们一家人,围着我,逼我拿出嫁妆救你大哥的时候,你们的心,就不狠吗你们偷偷拿我铺子里的钱,去填你们家窟窿的时候,你们的心,就不狠吗李景云,路,是你们自己选的。现在,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
他趴在地上,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发出了呜咽的哭声。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走出书房,春桃已经带着人,把我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我的嫁妆,一箱都不少。
我来的时候,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我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却带走了李家最后一点希望。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一年的牢笼。
没什么可留恋的。
从今往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至于李家会怎样,关我何事
7
我以为,离开了李家那个狼窝,就能过几天清静日子。
我错了。
我回到的沈家,是另一个更大的算盘。
我爹,沈侍郎,对我带着全副嫁妆被休回家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愤怒。反而,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和……赞许
是的,赞许。
他把我叫到书房,屏退了左右。
初月,李家的事,你做得很好。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心头一凛。
女儿不明白爹的意思。我垂首道。
不明白沈侍郎笑了,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深意,李景风贪墨军需,这么大的案子,从出事到定罪,前后不过半个月。你觉得,这正常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不正常。太快了。快得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里面,有爹的手笔我试探着问。
不全是。我爹端起茶杯,李景风自己不干净,是根子烂了。我不过是,找了几个朋友,帮着刑部的同僚,把调查的进度,往前推了那么一小步而已。
一小步
这一小步,就要了李景风的命,毁了整个李家。
我的父亲,远比我想象的,要狠得多。
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为了你。他说得理所当然,当初把你嫁给李景云,是看他有几分才气,想给他一个机会。谁知道,李家是那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他们把你当钱袋子,把你爹我当垫脚石,真以为我沈某人是泥捏的我沈家的女儿,不能受这种委屈。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他真的心疼我,在我被李家算计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手非要等到李景风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才来做这个顺水人情
我没有问出口。
我知道,问了也没用。
多谢爹为女儿做主。我顺着他的话说。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图穷匕见了。
初月啊,你如今回来了,也别总在闺阁里闷着。你那些铺子,生意做得不错。我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锦绣阁’,抢了你不少生意
是有一点。我谨慎地回答。
嗯。他沉吟片刻,过几日,太子殿下要在府中设宴,太子妃点的,就是要锦绣阁新出的‘流光锦’做衣裳。这可是个好机会。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他把我从李家那个小泥潭里捞出来,是为了把我推进一个更大的漩涡。
太子。
如今朝堂之上,太子和三皇子明争暗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我爹,表面中立,实则,怕是早就站了队。
他让我去接触太子妃,就是想用我,用我手里的钱,去给太子铺路。
说到底,我和李家人眼中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都是一颗棋子。
区别只在于,下棋的人,从我婆家,换成了我娘家。
女儿明白了。我轻声说,女儿会想办法,让太子妃穿上我们沈家铺子的衣裳。
好。我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愧是我的女儿。你放心,爹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以后,有爹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走出书房,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却觉得浑身发冷。
没人敢欺负我
最大的欺负,不就是来自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吗
我以为我逃出了牢笼。
原来,只是从一个小的,换到了一个大的。
8
我爹给我画了张大饼,我那个好哥哥,沈明轩,就立刻端着碗上门来要饭了。
沈明轩是我嫡亲的哥哥,长得人模狗样,一肚子草包。靠着我爹的关系,在翰林院混了个闲职,整日里斗鸡走狗,不务正业。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核对我名下铺子的账目。
离开李家时,我谎称铺子亏本,实际上,我的生意好得很。
妹妹,一个人看账本,多没意思啊。沈明轩一屁股坐到我对面,拿起我桌上的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
哥哥有事我连眼皮都没抬。
哎,你看你,回家了,怎么还这么见外。他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关心你嘛。听说,爹让你去巴结太子妃
消息传得真快。
是爹的意思。
那就好办了。沈明轩一拍大腿,妹妹,你那个‘霓裳坊’,生意不错吧哥哥我呢,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能不能把这个铺子,转到哥哥名下
我停下了拨算盘的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把铺子,转到他名下
我名下最赚钱的,就是这家霓裳坊。他一开口,就要我的心头肉。
哥哥,你说笑了吧
你看你,又急了。沈明轩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不是白要你的。太子妃那边,我帮你打点。我跟太子身边的一个伴读,关系好得很。只要我开口,保准让太子妃对你另眼相看。到时候,爹肯定高兴。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沈家好。
说得真好听。
用我的铺子,去给他自己换人情,换前程。到头来,功劳是他的,我还得谢谢他。
这算盘,打得比我爹还精。
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我重新低下头,拨动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过,霓裳坊,不能给你。
为什么沈明轩的脸拉了下来,沈初月,你别不识好歹!我这是在帮你!
第一,我竖起一根手指,霓裳坊是我娘的陪嫁,是我吃饭的家伙。给了你,我喝西北风去
家里还能缺你一口吃的他不屑地说。
第二,我竖起第二根手指,没理他,你说你能帮我搭上太子妃。可哥哥你别忘了,太子伴读,是太子的奴才。你想让一个奴才,去左右主子的心意你觉得,太子是傻子,还是太子妃是傻子
沈明轩的脸,涨红了。
第三,我竖起第三根手指,看着他,笑了,哥哥,你欠了赌坊多少钱三千两还是五千两非要拿我的铺子去填你那个无底洞
沈明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你胡说八道!谁欠钱了!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京城就这么大,你那点破事,真以为能瞒得住谁我慢悠悠地说,哥哥,想让我帮你还债,可以。你写张欠条给我。什么时候还清了,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你点零花钱。
沈初月!他气急败坏,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哥!我要去告诉爹!说你不顾兄妹情分,见死不救!
去吧。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尽管去。你去告诉爹,你在外面吃喝嫖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要妹妹卖铺子给你还。你看爹是打断你的腿,还是打断我的腿。
沈明轩彻底没话了。
我爹最重脸面。他要是知道自己儿子干出这种丑事,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他站在那里,指着我,抖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算你狠!
说完,他灰溜溜地跑了。
我看着他狼狈的背影,一点都笑不出来。
李家是狼窝。
这沈家,又何尝不是虎穴
我的亲人们啊,一个个,都惦记着我身上这几两肉。
可惜,我沈初月,最是护食。
想从我嘴里抢东西,得先问问,他们有没有一副好牙口。
9
我那个好哥哥没能从我这里讨到好处,转头就去我爹那里告状了。
当然,他不敢说实话,只说我回家后性情大变,骄横跋扈,不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我爹没说什么。
但他看我的眼神,冷淡了许多。
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已经从有用的棋子,变成了一颗不太听话的棋子。
不听话的棋子,是要被敲打的。
敲打很快就来了。
没过几天,我爹做主,给我议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新科状元,张启明。
听起来不错,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但我知道,这张启明,家境贫寒,毫无根基。我爹这是想让他做我们沈家的上门女婿,把他牢牢地绑在沈家这条船上。
而我,就是那根用来绑人的绳子。
媒人上门的那天,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在媒人走后,把自己关在房里。
然后,我病了。
我病得很重。
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水米不进。
府里的大夫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郁结于心,忧思成疾。
我娘,那个在我生活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只会念佛的后母,也假惺惺地来看了我几次,掉了几滴眼泪,说了几句可怜的孩子。
我爹也来了。
他站在我床前,看着我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初月,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虚弱地睁开眼,看着他,气若游丝:爹,女儿……女儿不想嫁。
胡闹!他低声呵斥,张启明一表人才,哪里配不上你你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子,能有这样的归宿,是你的福气!
他说得真好听。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爹,女儿……不是嫌弃张公子。女儿只是……怕了。女儿怕,再嫁过去,还是和在李家一样……被婆家算计,被夫君当成梯子……女儿……实在是怕了……
我一边说,一边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我爹的脸色,变了又变。
我这些话,句句都戳在他的心窝子上。
他刚刚才以一个为女儿讨公道的慈父形象,毁了李家。现在,他又要亲手把女儿推向另一个火坑。
这传出去,他沈侍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最在乎的,就是名声。
你……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爹……我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衣角,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求您……就让女儿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吧……女儿给您和母亲养老送终……女儿再也不想……嫁人了……
我的哭声,凄惨又绝望。
我爹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知道,他在天人交战。
一边,是联姻带来的政治利益。
另一边,是他岌岌可危的慈父名声,和他这个女儿决绝的以死相逼。
最终,他用力地一甩袖子,走了。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但我知道,我赢了。
这场病,是我装的。
那几味让我上吐下泻的药,是我让春桃偷偷去外面买的。
我用自己的身体做赌注,赌我爹那点可怜的、虚伪的父爱和面子。
我赌对了。
亲事,黄了。
我爹,一连半个月,没再踏进我的院子。
我哥沈明轩,来看过我一次,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他大概觉得,我这辈子都毁了,再也不能碍他的事了。
也好。
他们都以为我输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宝贵的东西。
——自由。
10
我的病,养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这一个月里,外面发生了不少事。
比如,我那个前夫李景云,因为没了沈家这层关系,在衙门里处处受排挤,最后被人寻了个错处,贬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
再比如,我哥沈明轩,赌债还不上了,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
这些消息,春桃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都是他们自找的。
病好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太子妃下了帖子。
不是去巴结,也不是去攀附。
而是告诉她,她想要的那批流光锦,我沈初月的霓裳坊里,有。而且,是独一份。
帖子送去没多久,太子妃的请柬就到了。
请我过府一叙。
我爹知道后,把我叫了去,脸色复杂地嘱咐了我半天,无非是要我好好把握机会,为家族争光。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在冷笑。
我去赴宴,只为我的生意,不为任何人。
太子府,果然是富丽堂皇。
太子妃,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也更精明。她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商户女,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沈小姐,请坐。她笑着说,你的大名,我可是久仰了。
她叫我沈小姐,而不是李家二少夫人,显然是做过功课的。
太子妃谬赞了。我福了福身。
寒暄了几句,她就直奔主题:听说,锦绣阁新出的那批流光锦,是你霓裳坊的绣娘做出来的
回太子妃,正是。
哦她来了兴趣,这我倒是不知。锦绣阁的老板,可是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他们独家的手艺。
天下的手艺,本就是你来我往。只是,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我从春桃手里,拿过一个锦盒,呈了上去。
这是
霓裳坊新做的几样小东西,请太子妃品鉴。
盒子打开,里面不是什么布料,而是一套用各色丝线绣成的立体花卉。每一朵,都栩栩如生,仿佛还带着露水。
太子妃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这是怎么做的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技巧。我淡淡一笑,锦绣阁能学走我们的样子,却学不走我们绣娘手里几十年的功夫。他们做的流光锦,远看尚可,近看,便处处都是破绽。太子妃是何等尊贵的人,若是穿着那样的衣裳出席百花宴,岂不是让人笑话
我这话说得不客气,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太子妃却没生气。
她拿起一朵绣花,仔细地看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沈小姐,是个有趣的人。她放下绣花,看着我,你想要什么
她很直接。我喜欢这种直接。
我想要的,不是太子妃能给的。我说,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我的生意,不被人欺负,不被人算计。
在这京城里,谁又能不被人算机太子妃笑了,不过,我喜欢你的手艺,也喜欢你的坦诚。以后,你霓裳坊的东西,我包了。只要东西好,价钱不是问题。
多谢太子妃。
不过,我有个条件。她话锋一转。
太子妃请讲。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京城里,各家府邸的后院,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好戏。哪家夫人买了新首饰,哪家小姐见了什么人……这些,我想第一时间知道。
我的心,猛地一跳。
做她的眼睛
就是做她的探子。
这可比给我爹当棋子,要危险得多。
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
我看着太子妃那张带笑的脸,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拒绝我今天怕是走不出这个门。
答应就是把自己绑上了太子这条随时可能沉没的船。
太子妃,我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做生意,讲的是人脉。女儿家们聚在一起,聊的无非就是衣裳首饰,东家长西家短。这些话,入不得太子妃的耳。但若太子妃想听,我自然是愿意说给您解闷的。
我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
我把这件危险的差事,说成是说闲话解闷。
既给了她面子,也给我自己留了条后路。
太子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
好一个‘说闲话解闷’。沈小姐,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从太子府出来,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已经身在棋局之中,再也无法脱身。
我爹想让我做棋子。
太子妃想让我做眼睛。
他们都以为,我别无选择。
可他们不知道,我沈初月,从来不做别人的棋子。
要做,我就要做那个,下棋的人。
11
我成了太子妃面前的红人。
霓裳坊的生意,好得上了天。京城里所有的贵妇小姐,都以能穿上我铺子里的衣裳为荣。
我爹对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不再逼我嫁人,反而处处倚重我,甚至把家里中馈的权力,都交到了我手上。
我哥沈明轩,腿好了之后,也变得老实了许多,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好妹妹。
沈家,看起来一片和睦。
我每天周旋于各家女眷之间,听着那些琐碎的八卦,再把其中一些无关痛痒又带着点趣味的,说给太子妃听。
我守着我的本分,从不多说一句,也从不多问一句。
太子妃对我,很满意。
她赏了我很多东西,也给了我很多便利。比如,她会无意中透露给我,哪家布商手上有批好料子,哪个关口最近查得不严。
靠着这些信息,我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开始涉足一些以前从不敢碰的领域。
我赚了很多钱。
多到,足以让我买下半个京城的宅子。
但我没有。
我把所有的钱,都换成了金条和地契,藏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像一只囤积粮食过冬的仓鼠,不停地,悄悄地,为自己准备着后路。
因为我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是吃人的暗流。
太子和三皇子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GAME。
我爹,陷得越来越深。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太子府,甚至好几次,是半夜里才偷偷摸摸地回来。
他以为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他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三皇子的人,早就盯上他了。
我提醒过他一次。
我借着聊家常的机会,跟他说:爹,最近天干物燥,您可要小心火烛。咱们家这房子,看着是结实,可要是真着了火,一把就能烧干净。
我爹当时正在看公文,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显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他太自信了。
他以为,有太子做靠山,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他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该来的,总会来。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
三皇子突然发难,以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将太子软禁。
同时,一队禁军,包围了我们沈府。
带头的人,我认识。是三皇子的心腹,禁军副统领,赵武。
我爹被从书房里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他穿着一身便服,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赵武冷笑着,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晃了晃:沈侍郎,这是你写给太子的亲笔信,上面可是说得清清楚楚,要助太子‘早登大宝’。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我爹看着那封信,脸瞬间变得死灰。
他被两个士兵押着,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像疯了一样,挣扎着想抓住我。
初月!救我!快去找太子妃!只有她能救我了!他嘶吼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冰冷。
救他
怎么救
太子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沈明轩和我那个后母,早就吓得瘫软在地,哭都哭不出来。
整个沈家,乱成一团。
只有我,站得笔直。
赵武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沈小姐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太子妃面前的红人,霓裳坊的东家。久仰大名。
赵统领客气了。我平静地回道。
沈侍郎犯上作乱,沈家一门,按律当诛。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欣赏我的表情,不过,三皇子仁慈。他说,罪不及出嫁女。沈小姐,你早已被李家休弃,按理说,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
我心里一动。
赵统领的意思是
意思是,他笑了,沈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爹,我哥,我后母,都用一种极度震惊和嫉妒的眼神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成了那个唯一的、可以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我没有立刻走。
我走到我爹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渴求和希望。
爹,我轻声说,女儿这次,是真的救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
然后,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沈家的大门。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身后,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而我,要去往我的新生。
大雨冲刷着这个肮脏的京城。
也冲刷掉了我身上,最后一点,名为亲情的枷锁。
12
我离开了京城。
在我走后没几天,沈家就被抄了。
我爹沈侍郎,因为谋逆大罪,被判了斩立决。沈明轩和一众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
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家,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这些消息,是我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听说的。
说书先生讲得眉飞色舞,底下的茶客听得津津有味。
没有人会记得,那个被斩首的沈侍郎,曾经是我的父亲。
我用我藏起来的钱,在小镇上买了一座带花园的大宅子,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我不再叫沈初月。
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新生。
春桃跟着我,成了我的管家。我们像主仆,更像姐妹。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坐在花园里,想起京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事。
李家的贪婪,沈家的凉薄,太子妃的精明……
他们都曾想把我当成棋子,摆布我的人生。
可他们都错了。
我的人生,只能由我自己做主。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来信。
是太子妃。
不,现在应该叫她废太子妃了。
太子谋逆失败后,被废为庶人,圈禁终身。她作为妻室,被送到了皇陵,为先帝守陵。
信是托一个出宫的老嬷嬷带出来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
沈初月,你赢了。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
我赢了吗
或许吧。
在这场名为家族和权谋的棋局里,他们都输得一败涂地。只有我,全身而退。
可我也失去了一切。
亲人,名声,过去的一切。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得到呢
我得到了自由,得到了新生。
又过了几年,我听到了一个更有趣的消息。
三皇子,登基了。
而当初那个带兵抄了我家的禁军副统领赵武,成了新帝面前的大红人,权倾朝野。
人们都说,赵统领心狠手辣,不近女色。
只有我知道,不是的。
在我离开京城的前一夜,他来找过我。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
他站在我面前,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早就知道,沈家会有这么一天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习惯了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跟我走吧。他说,我能护你一世周全。
我看着他,笑了。
赵统领,我沈初月,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我想走的路,我自己会走。我想过的生活,我自己会挣。
他愣住了。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
他走了。
他给了我一块出城的令牌,让我顺利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他以为,他放了我一条生路。
他不知道,当初,三皇子之所以能那么快地拿到我爹的罪证,是因为,有人匿名,把那封致命的信,送到了他的案头。
至于送信的人是谁……
我拿起剪刀,剪下花园里开得最好的一朵玫瑰。
花香清冽。
这世上,哪有什么赢家和输家。
不过是,有的人,成了别人的棋子。
而有的人,成了自己的天下。
我,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