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婚房
傍晚六点过十分,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陈默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柠檬香氛和一丝冰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是饭菜的香气,而是一种近乎无菌的、精心打理过的洁净感。
玄关的灯亮着,光线柔和,照亮擦得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他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一边,另一双女士软底拖鞋也放在固定位置,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客厅里,沈清澜正坐在沙发上。她穿着一身烟灰色的丝绸家居服,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近乎透明。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似乎在看一本外文杂志,指尖搭在纸页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听到开门声,她并未抬头,只是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旋即恢复平静。
回来了。她开口,声音清泠平淡,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嗯。陈默低声应道,换好鞋,将公文包放在玄关柜上。目光掠过她沉静的侧影,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细微的疼,混合着一种习惯了却依旧无法免疫的失落。
三年了。结婚三年,每一次回家,迎接他的都是这幅近乎定格的画面。美丽,精致,却冰冷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隔着无法逾越的玻璃罩。
他脱下西装外套,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寻常丈夫那样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而是仔细挂进了衣帽间。这个家太整洁了,整洁到任何一点不合规矩的凌乱都像是一种冒犯。
厨房里冷锅冷灶。沈清澜从不做饭,她对油烟味有着近乎偏执的厌恶。晚餐通常是钟点工阿姨提前做好温在蒸箱里,或者他们叫外卖。
陈默走进厨房,打开蒸箱,取出两份搭配好的营养餐,摆上餐桌。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是这过分安静的房子里唯一的热闹。
吃饭了。他朝客厅方向说了一句,声音不大,确保她能听见。
沈清澜合上杂志,起身,步履无声地走过来,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餐桌是长方形的,他们总是各据一端,像商业会谈的双方。
吃饭的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声音。陈默试图找些话题,工作上的趣事,朋友间的消息,但往往在他开口说不了几句后,沈清澜便会抬起眼,用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便再无下文。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久而久之,陈默也沉默了。
他有时会偷偷看她。看她低垂的眉眼,挺翘的鼻梁,微微抿着的、颜色很淡的嘴唇。她是如此美丽,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可这美丽没有温度,甚至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他记得新婚夜,他带着满腔的爱意和小心翼翼的喜悦想要拥抱她,她却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他,脸色煞白,身体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他无法理解的惊恐。那一晚,他睡在客厅沙发上,听着卧室门反锁的轻微咔哒声,心里一片冰凉和茫然。
此后三年,他们一直分房而睡。主卧是她的领地,他住在次卧。她从不允许他进入她的房间,甚至他碰到她的私人物品,她都会微微蹙眉,用酒精棉片仔细擦拭。
他试过沟通,试过询问。她要么沉默以对,要么只说我不习惯,我需要时间。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不习惯没有丝毫改变,那道无形的屏障反而越来越坚固。
最初的爱恋和激情,在日复一日的冰冷拒绝和无声隔阂中,几乎被消耗殆尽。剩下的,是疲惫,是困惑,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和……难以启齿的煎熬。
吃完晚饭,沈清澜起身,将自己的碗筷放入洗碗机,动作一丝不苟。然后,她便径直走向书房,那里有她需要处理的文件和工作。她的生活规律得像精密仪器,很少有多余的情绪和活动。
陈默收拾好餐桌,站在水槽边,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光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温暖喧闹的家。而他的家,漂亮得像样板间,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深夜,陈默洗完澡,穿着睡衣站在走廊上。主卧的门紧闭着,门下缝隙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他抬起手,指节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木门板,却又缓缓放下。
他知道,即使敲门,她也不会开。即使开了,迎接他的也只是疏离和无声的拒绝。
他最终转身,走向自己的次卧。床很大,很空。他躺上去,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体的渴望和心理的孤寂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他爱她吗或许还爱着那份最初的惊鸿一瞥,爱着那个想象中的、温暖美好的她。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守护和责任,以及一种不甘心的执念。
她呢她可曾有过一刻,将他视为丈夫,而非一个合租的、需要保持距离的陌生人
隔壁传来极其轻微的走动声,然后是水声。想象着她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陈默的心脏像是被细密的针扎一样,泛起绵长而尖锐的痛楚。
这婚姻,像一座用玻璃打造的婚房。看得见彼此,却无法真正靠近,每一次试图拥抱,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冰冷彻骨。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声音轻得消散在浓稠的寂静里。
夜晚还很长。而这样的夜晚,他已经度过了一千多个,并且,似乎看不到尽头。
2
晨光疏离
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将陈默唤醒。
次卧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一缕灰白的光线斜斜地切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冷清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公寓固有的、洁净却缺乏人气的微凉。
他静静地躺了几分钟,听着隔壁主卧隐约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动静——水流声,衣柜开合的轻响。那是沈清澜起床的仪式,规律得像精密仪器运行,从不紊乱,也从不曾因他而有所改变。
他起身,洗漱,换上熨烫平整的衬衫。镜中的男人面容端正,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一种被无形绳索缓慢勒紧的倦怠。
走出房间时,沈清澜已经坐在餐桌旁。晨光勾勒着她清冷的侧影,她小口喝着燕麦奶,面前放着一份财经早报,电子平板亮着,似乎在处理邮件。她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仿佛他只是房间里一件会移动的家具。
陈默沉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却冲不散胸腔里那团淤塞的沉闷。
这种日复一日的、冰冷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尖锐的异常。
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拥堵的车流像这座城市凝固的血管。收音机里放着轻快的晨间音乐,主持人插科打诨,却无法驱散车内死寂的空气。沈清澜一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陈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他终于忍不住,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声音干涩,像个蹩脚的演员念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
沈清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极淡地扫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样一个显而易见且毫无意义的问题。
还好。她回答,两个字,掐断了所有后续可能。
绿灯亮了。陈默踩下油门,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轻易掐灭,只剩下一缕尴尬的青烟。
将他送到公司楼下,沈清澜甚至没有一句路上小心或晚上见。她只是点了点头,待他下车后,便毫不留恋地汇入车流,驶向她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陈默站在路边,看着那辆白色的奥迪消失在拐角,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办公室成了他暂时的避难所。至少这里还有明确的工作目标、可以交流的同事、以及能暂时占据大脑的繁杂事务。他强迫自己投入其中,用忙碌麻痹神经。
午休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大刘凑过来,挤眉弄眼:默哥,周末啥安排跟嫂子有啥浪漫计划不这都结婚三年了,还跟热恋似的藏着掖着
陈默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含糊道:她……忙。可能在家休息吧。
啧,律师就是忙。大刘拍拍他的肩,不过再忙也得浪漫啊!赶紧生个娃,生活才有滋有味嘛!
娃这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陈默的心。他勉强应付过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孩子一个连妻子指尖都无法触碰的男人,怎么敢奢望孩子
下午,母亲打来电话。嘘寒问暖后,话题不可避免地绕了回来。
默默啊,清澜最近身体怎么样你们……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隔壁王阿姨都抱孙子了,天天在小区里遛,我看着真是……
陈默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如蚁的人群和车流,喉咙发紧。
妈,我们……不急。清澜事业正在上升期,我也忙。他重复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借口,声音平静,心底却一片荒芜。
事业重要,家庭也重要啊……母亲叹了口气,似乎听出了他的敷衍,却没再逼问,只是絮叨着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挂断电话,陈默久久站在原地。窗外阳光灿烂,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无形压力,像一张细密的网,悄无声息地收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晚上,他刻意加班到很晚。回到那个冰冷的家时,已是深夜。
公寓里只留了一盏廊灯,光线昏暗。沈清澜的房间门缝下没有光亮,似乎已经睡了。
他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连见面都可以避免,冲突自然也无从谈起。
3
夜半对峙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回到次卧。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同事的调侃,母亲的期盼,沈清澜冰冷的侧脸,还有那漫长红灯前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种混合着委屈、愤怒、不甘和极度孤独的情绪,像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坐起身,胸腔剧烈起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问清楚!哪怕再次被拒绝,哪怕再次看到她惊恐的眼神,他也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死心的理由,或者一个……渺茫的希望
酒精或许能壮胆。他走到厨房,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一丝虚浮的勇气。
他走到主卧门口,抬起手,犹豫了几秒,最终轻轻地、叩响了房门。
清澜睡了吗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力道。清澜,我想……和你谈谈。
几秒钟后,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沈清澜站在门后,穿着丝质睡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清冷和不耐。她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什么事她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依旧冰冷。
我们……陈默看着她,准备好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注视下,所有虚张的勇气瞬间泄气,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关于……我们。
沈清澜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且无趣的话题。
我们怎么了她反问,语气平淡,很晚了,明天还要开庭。
三年了,清澜!陈默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压抑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我们这样算怎么回事我们是夫妻!不是合租的陌生人!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这样对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痛苦和恳求,甚至有一丝哽咽。
沈清澜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慌乱的情绪,但很快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别开脸,避开他的视线。
我没有针对你。她的声音低了一些,却依旧坚持那道壁垒,我说过,我只是……不习惯。需要时间。
时间三年还不够吗!陈默几乎要失控低吼,你要多久一辈子吗!还是你根本……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沈清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转回头,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怒。
陈默,她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冰冷,注意你的言辞。结婚是你情我愿的事,我从未欺骗过你什么。
是!是我心甘情愿!陈默惨笑一下,眼眶发热,可我没想到是这种‘情愿’!清澜,我是你丈夫!我只是想……只是想碰碰你,抱抱你,这很过分吗!这难道不是夫妻之间最正常的事吗!
他上前一步,情绪激动之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正视自己,才能打破那层该死的玻璃墙!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睡袍丝质面料的刹那——
沈清澜的反应剧烈得超乎想象!
她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脸色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和抗拒!她甚至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别碰我!!!
她尖声叫道,声音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防御。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泼中,瞬间清醒,也瞬间冰凉。
他看着她那副仿佛要被侵犯、被毁灭的惊恐模样,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在那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刺痛。
她怕他。
她竟然如此怕他。
不是厌恶,不是冷漠,是纯粹的、深刻的恐惧。
沈清澜紧紧攥着自己的衣领,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戒备而恐惧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最危险的入侵者。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缓缓地、僵硬地收回了手,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片灰烬般的死寂和疲惫。
……对不起。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轻得像叹息,吓到你了。
他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拉远了那让她恐惧的距离。
你休息吧。他转过身,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不会再有了。
4
恐惧根源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次卧,关上了门。
走廊里,只剩下沈清澜一个人僵立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眼底的惊恐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空茫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缓缓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映亮她失神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无声的战场,第一次短兵相接。
结局,依旧是两败俱伤。
而他,连她恐惧的根源,都触碰不到。
主卧的门,在陈默转身离开后,被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关上。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像一枚冰冷的钉子,彻底钉死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试图沟通的可能。
陈默回到次卧,没有开灯,直接瘫倒在床上。黑暗中,他睁大眼睛,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在视线里扭曲、变形。胸腔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磨砺般的疼痛。
她怕他。
她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手持利刃的陌生人,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恐和防御。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比冷漠更伤人,比厌恶更彻底。他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那巨大的、真实的恐惧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卑劣。
他试图去触碰她,在她眼里,竟成了一种需要尖叫着抵御的侵犯。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酒精带来的虚妄勇气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令人齿寒的清醒。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忽略的细节,那些被她用不习惯、需要时间轻轻带过的瞬间,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全新的、令人不安的意味。
她从不与他共用杯具碗筷,每次他无意碰到,她都会下意识地蹙眉,过后会用消毒湿巾反复擦拭。
她拒绝任何突然的靠近,即使他只是想从她身后经过拿个东西,她也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开。
她从不与他一起洗澡,甚至很少同时使用卫生间。
她的衣柜、梳妆台、所有私人物品,都像有着无形的结界,严禁他触碰。
她睡眠极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并且需要服用助眠药物。
以前,他以为这只是洁癖,是过于强烈的边界感,甚至是某种大小姐的娇气。他包容了,退让了,用爱和耐心去等待她习惯。
可现在,联系到她刚才那近乎崩溃的剧烈反应……
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入他的脑海,盘踞不去。
她……是不是曾经经历过什么
某种……可怕的、与肢体接触相关的创伤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发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如果是这样,那他这三年的靠近和试探,在她眼里,岂不是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可怕的折磨他昨晚的举动,岂不是在撕开她血淋淋的旧伤疤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怜惜感瞬间淹没了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去愤怒
可是……
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反驳。
如果真是创伤,为什么从不告诉他为什么从不寻求帮助为什么选择用婚姻这种最亲密的关系来囚禁自己,也囚禁他她看他时,除了恐惧,为何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和依赖
猜疑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着他的理智。
或者……根本不是创伤
而是另一种,更不堪的可能性
她心里……是不是早就有了别人
那个她真正愿意与之亲近的人那个她为之守身如玉、甚至不惜用恐惧来武装自己、抵御他这个合法丈夫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和嫉妒。
是谁是那个和她同在律所、年轻有为的合伙人还是她大学时代那个传闻中追求她未果、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学长或者是某个他完全不知道的、藏在暗处的人
她选择和他结婚,是否只是为了应付家庭的压力或者是为了给那个真正的心上人打掩护而他,只是一个被利用的、蒙在鼓里的挡箭牌
无数个猜测,每一个都足以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真相被笼罩在浓雾里,无论哪个方向,似乎都是悬崖。
5
真相边缘
这一夜,陈默彻夜未眠。
第二天,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以下。
早餐桌上,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两人之间。陈默不敢再看她,生怕从她眼中再次看到那令他刺痛恐惧的眼神。而沈清澜,则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失控尖叫的人不是她,又或者,她正在用加倍的冰冷来武装自己,弥补那一瞬间的失态。
她甚至没有等他吃完,便提前拿起包,冷淡地说了声我先走了,径直离开了家。
陈默看着面前几乎没动的早餐,胃口全无。
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工作时频频出错,被上司委婉地提醒了一次。他无法集中精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的画面和那些可怕的猜测。
下班后,他没有立刻回家。他开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夜色深沉。
他不想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不想面对那个他既爱又怕、既怜又疑的妻子。
最终,他还是回去了。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沈清澜似乎还没回来,或者已经睡下了。
他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更深的空虚。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走到了客厅沙发坐下。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冷冽香水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主卧紧闭的房门。那扇门背后,藏着她的世界,也藏着他所有痛苦和疑惑的答案。
一个疯狂的、不该有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甚至卑劣。但被猜忌和绝望煎熬的心,已经快要失去理智。
他站起身,像个小偷一样,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轻轻转动——锁着的。
他退后一步,目光扫过客厅。她的书房(一个小客房改的)通常不上锁。
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整洁得过分,书桌上文件摆放有序,笔记本电脑合着。空气里有淡淡的纸墨和她的香水混合的味道。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一种负罪感和一种病态的急切感交织在一起。
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光线不敢太亮,小心地扫过书架,扫过桌面。大部分是法律专业书籍和案卷资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桌最底层的一个带锁的抽屉上。
很老式的实木抽屉,挂着一把小小的、看起来并不牢固的黄铜锁。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可能有什么。
他蹲下身,试着拉了拉抽屉,纹丝不动。锁很旧,但扣得很牢。
他环顾四周,在笔筒里找到一枚细长的回形针。他的手有些抖,花了点时间将回形针掰直,深吸一口气,将细针探入锁孔。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动作笨拙而生疏。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金属细微的刮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锁弹开了。
陈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最终,他颤抖着手,缓缓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最上面是一些旧护照、毕业证书、几本厚厚的相册。下面压着几个丝绒盒子,似乎是首饰。
他的目光被相册吸引。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最上面一本。封面是柔软的皮革,已经有些磨损,透着岁月的痕迹。
他翻开第一页。
是沈清澜大学时期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笑容青涩明亮,眼神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光彩。她身边围着几个朋友,青春洋溢。
他继续往后翻。大多是校园生活的记录,社团活动,外出旅游。照片里的她,大多是开朗爱笑的,与现在判若两人。
直到他翻到相册的后半部分。
照片的风格似乎变了。多了许多单人照,背景常常是画室、美术馆,或者某个安静的角落。她的笑容少了,眼神里多了一丝沉静和……难以言喻的忧郁。
然后,他的手指顿住了。
那是一张双人照。照片有些微微泛黄。沈清澜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坐在一片草地上,仰头看着身边的一个年轻男人。男人侧对着镜头,只能看到清瘦的侧脸轮廓和挺拔的鼻梁,他正低头看着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画面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沈清澜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神,是陈默从未见过的专注、依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爱慕。
6
暴雨惊魂
那个男人是谁
陈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快速向后翻页。
又一张。是在一个画展门口,沈清澜和那个男人并肩站着,男人手里拿着两份宣传册,正侧头跟她说着什么,沈清澜微微笑着,神情愉悦。
再一张,背景似乎是某个山顶,两人背对着镜头看日落,男人的手轻轻搭在沈清澜的肩上。她没有丝毫抗拒,反而微微靠向他。
每一张有那个男人出现的照片,沈清澜的表情都变得生动而柔软,那是沉浸在幸福和爱意中的女人才会有的神态。
陈默的手指变得冰凉,呼吸急促起来。他疯狂地翻着相册,试图找到更多关于这个男人的线索,找到一张清晰的正面照。
终于,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稍微清晰些的照片。似乎是某个朋友的抓拍,男人正转过头来,看向镜头。他长得非常英俊,眉眼深邃,带着艺术家的忧郁气质,笑容温和。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属于沈清澜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和一个日期。
和阿哲在敦煌。风好大,但日落很美。
阿哲
陈默的大脑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认识这张脸!虽然比现在年轻青涩很多,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秦哲!那个如今在艺术界声名鹊起、频频在杂志和电视上出现的青年画家!也是……也是沈清澜律师事务所长期合作的艺术品版权法律顾问!他们……他们至今还有工作往来!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认识了而且是那种关系!
所以……所以她抗拒他,是因为心里始终装着这个叫秦哲的男人!所以她嫁给他,只是为了……只是为了掩盖她真正的情感或者是因为和秦哲分手受了情伤,所以无法再接受别人!
巨大的冲击和背叛感像海啸般将他吞没!刚才那些关于创伤的怜悯和愧疚瞬间显得可笑至极!原来不是创伤,是忠贞!是对另一个男人的、可笑又可悲的忠贞!
愤怒、嫉妒、羞辱……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爆炸开来,烧得他双眼赤红,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
玄关处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咔嚓。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陈默猛地一惊,手一抖,相册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
玄关处传来的钥匙转动声,清脆得像一声惊雷,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炸开!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像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瞬间冻结!手中的相册脱手滑落,啪地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摊开的页面正是那张刺眼的、沈清澜与秦哲在敦煌的合影。
完了!
恐慌和一种被窥破心事的巨大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指尖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变得笨拙不堪。
脚步声已经从玄关传来,轻盈而熟悉,正朝着书房的方向走来!
他猛地将相册合拢,胡乱塞回抽屉,手指哆嗦着想要把锁扣回去,却因为慌乱怎么也弄不好!脚步声越来越近!
咔哒。
书房的门把手被转动了。
陈默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枚掰直的回形针,脸色煞白地看着门口。
门被推开。走廊的光线勾勒出沈清澜高挑清瘦的身影。她似乎刚结束一个晚宴或应酬,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套裙,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神清冷。
当她看到站在书桌前、神色仓惶、手里还拿着什么的陈默时,她的脚步顿住了。清冷的眸光瞬间锐利起来,像冰锥一样扫过他,扫过他身后那个被拉开的、未来得及关好的抽屉。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陈默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胸腔。
沈清澜的目光从抽屉移到陈默脸上,那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能将他冻僵。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她的表情甚至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原本就疏离的气场瞬间降至冰点以下,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被侵犯领地的极度不悦。
她缓缓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垂下,落在那个抽屉上,然后伸出手,一言不发地、缓慢地将抽屉推了回去。咔一声轻响,锁舌弹回,仿佛也锁死了某种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重新看向陈默,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出去。
7
裂痕难愈
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和驱逐意味。
陈默喉咙发紧,脸颊滚烫,羞耻和难堪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他想解释,想质问,想爆发,但在她那冰冷彻骨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像个被当场擒获的、拙劣的罪犯,狼狈不堪。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中,他低下头,绕过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
身后,传来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以及……极其轻微的、反锁的咔哒声。
陈默靠在客厅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浑身却感到一阵阵发冷。
他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也知道了他卑劣的窥探。
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裂痕变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一晚,陈默彻夜未眠。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再没有打开。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绝对零度。沈清澜彻底将他视若无物。不再有任何眼神交流,不再有任何言语沟通,甚至连共处一室都尽量避免。她回家更晚,出门更早,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迅速而沉默地掠过他的世界。
那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争吵和指责都更令人绝望。陈默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不断缩小的玻璃箱里,氧气稀薄,令人窒息。
愤怒和猜忌在死寂中发酵,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他无法再去质问关于秦哲的事,那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可笑和卑劣。他像一头困兽,在原地打转,被自己的情绪反复撕扯。
直到周五晚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窗外电闪雷鸣,天色阴沉得如同深夜。
陈默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被风雨摧残得剧烈摇晃的树木,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恶劣。沈清澜还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大概是没电了。这种天气……
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和……担忧。尽管她那样对他,可一想到她可能被困在暴雨里,或者……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有些急促和凌乱。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
沈清澜走了进来。她浑身湿透,昂贵的套装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头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看起来异常狼狈。她的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甚至有些发青,呼吸略显急促,手里拎着的高跟鞋鞋跟似乎也坏了。
她看也没看陈默一眼,径直朝着卧室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陈默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重新坐回沙发,心神不宁。外面的雷声一声响过一声。
突然,主卧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陈默猛地一惊,几乎是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主卧的门虚掩着,没有锁。他推开房门——
只见沈清澜倒在床边地毯上,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呼吸异常急促困难,一只手死死地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一旁,似乎想挣扎着去够床头柜上的药瓶,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濒死般的恐惧!
陈默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之前的隔阂、猜忌、愤怒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彻底碾碎!
清澜!他冲过去,跪倒在她身边,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你怎么了!药!是哪个药!
他看到她痛苦地指向床头柜上一个白色的小喷瓶。他一把抓过来,手抖得厉害,几乎是塞到她手里:是这个吗!快!
沈清澜颤抖着手,将喷剂塞进口中,用力按了几下,然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吸入药物。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呼吸而颤抖着。
陈默手足无措地跪在一旁,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想要给她一点支撑。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湿冷衣服的刹那——
沈清澜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剧烈一颤!即使在这种极度痛苦和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依旧发出了极其微弱却充满惊惧的呜咽,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挥开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和抗拒!
别……碰我……
她艰难地、破碎地吐出这几个字,随即因为脱力和药物的作用,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下去,意识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但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微微蜷缩颤抖,像一只受惊过度、即使昏迷也无法放松的幼兽。
陈默的手僵在半空中,如同被一盆冰水混合着玻璃渣,从头浇下,冷彻骨髓,也痛彻心扉。
她宁愿承受这样的痛苦,甚至濒临窒息,也依旧……抗拒他的触碰。
那种抗拒,是刻在骨子里的,是超越理智和生理极限的。
根本……根本不是什么为旧情人守身如玉!
8
放手之痛
那是一种……创伤!是真正的、巨大的、足以摧毁一个人正常反应机制的心理创伤!
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醒悟,像海啸般将他吞没!他看着地上那个脆弱、痛苦、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充满防御姿态的女人,之前所有的猜忌、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
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愧疚、心痛、怜惜……种种激烈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再试图触碰她。他猛地站起身,冲回客厅,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语无伦次地说明了情况和地址。
然后,他回到卧室门口,不敢再靠近,只能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微弱呼吸的身影,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留下深深的印痕。雨水和冷汗混合在一起,从他额角滑落。
窗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而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远比这更猛烈的风暴。
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红蓝闪烁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投下急促而刺目的光斑。
医护人员动作迅速而专业地将沈清澜抬上担架,氧气面罩覆盖了她苍白如纸的脸。陈默像个失魂的木偶,机械地跟在后面,浑身湿冷,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看着救护车门关上,隔绝了那个脆弱的身影,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开着自己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一路闯过几个红灯,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沈清澜倒下时那双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以及她即使在那种状态下依旧挥开他手的、近乎本能的抗拒。
医院急诊室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忙碌的气息。沈清澜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陈默被拦在外面,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里面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心悬在嗓子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到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指甲用力抠着头皮,试图用疼痛来压制内心的恐慌和翻江倒海的自责。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创伤。但嫉妒和猜忌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个关于不爱和背叛的、更简单直接却也更伤人的答案。他为自己那些龌龊的猜测感到无地自容。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位中年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医生,她怎么样陈默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急迫。
急性哮喘合并过度换气综合征,诱因可能是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加上天气突变。医生语气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已经用了药,情况稳定了,现在睡着了。以后要尽量避免剧烈情绪波动和已知的过敏原。她这个病史不短了吧平时应该备着应急药物。
陈默喉咙发紧,点了点头,又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对她的病史一无所知。他这才惊觉,结婚三年,他连她有什么严重的健康问题都不清楚。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身体鸿沟。
病人需要休息,暂时不要打扰她。医生交代完,便离开了。
陈默缓缓松了口气,身体却因为后怕而微微发软。他隔着玻璃,看到沈清澜躺在病床上,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却平稳了许多,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护士安排她转入了普通病房的单人间。陈默守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份冰冷的疏离感褪去,只剩下一种易碎的柔弱。
他的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愧疚。他伸出手,想要替她拢一拢被角,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骤然停住。
他想起了她那惊恐的眼神,和挥开他手的动作。
他缓缓收回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她。
后半夜,沈清澜醒了一次。眼神起初有些迷茫,看到陌生的环境和床边的陈默时,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和戒备,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你……在医院。刚才哮喘发作了。陈默连忙解释,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到她,医生说你没事了,需要休息。
沈清澜怔了几秒,似乎才回忆起之前的事,眼神里的戒备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空洞。她闭上眼,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也没有说话。
陈默的心微微刺痛,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温水杯和医生开的药放在她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之后两天,沈清澜住院观察。陈默向公司请了假,每天守在医院。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默默地做好一切琐事:订合她胃口的清淡餐食,提醒护士换药,将iPad和书放在她手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不会引起她不适的距离。
沈清澜大多数时间很沉默,要么看书,要么看着窗外发呆,偶尔会接一些工作电话,语气恢复一贯的冷静条理,但挂断电话后,眼神会变得更加空洞和疲惫。她很少与陈默交流,必要的时候,也只是极其简短的几个字。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笼罩在病房里。像暴风雨过后的一片狼藉,寂静,却满目疮痍。
出院前一天下午,陈默回家去取一些换洗衣物。再次经过书房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书桌上。
那个带锁的抽屉紧闭着。
这一次,他心里没有了猜忌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想要了解真相的迫切。他要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是什么在她心里刻下了如此深重恐怖的烙印,连最亲密的丈夫都无法靠近
他需要答案。不是为了追究过去,而是为了……寻找一条可能通向未来的、哪怕极其狭窄的缝隙。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了书房。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回形针,而是在书桌旁的收纳盒里找到了一把小巧的备用钥匙——或许是沈清澜备用的,或许是钟点工打扫用的。他试了一下,插入了抽屉的锁孔。
转动。咔哒。
锁开了。
他的手心有些出汗,心跳加速,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因为一种接近真相的紧张。
他缓缓拉开抽屉。目光掠过那些护照、证书,最终落在抽屉最底层,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丝绒盒子上。盒子旁边,压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日记的本子,封面是柔软的皮革,边缘已经磨损。
9
血淋真相
他的呼吸一滞。直觉告诉他,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他先拿起了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昂贵的珠宝,只有一条细细的、有些氧化发黑的银质项链,吊坠是一个小巧的、翅膀有些残破的银质天使。做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像是手工打造的。
项链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泛黄的剪报。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脆弱的剪报。
是本地的报纸,社会新闻版块。日期是八年前。
标题触目惊心——《美术学院教授工作室发生惨案,一名女学生重伤送医》。
报道内容简短而模糊:称美院一名林姓教授在其工作室意图侵犯一名前来请教问题的沈姓女学生,遭遇激烈反抗后,用画具重击女生头部,致其重伤昏迷。女生最终被及时发现送医,性命垂危。林教授当场坠楼身亡,疑为畏罪自杀。报道隐去了受害者的全名和具体细节,但提到了女生当时年仅十九岁,是美院大二的学生。
沈姓女学生……美院……八年前……十九岁……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四肢冰凉!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本厚重的皮革日记本。翻开。
前面大多是少女细腻的心事,对艺术的憧憬,对大学生活的描绘,字里行间还能看到那个开朗、敏感、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沈清澜的影子。
直到中间部分,笔迹开始变得紊乱,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林教授今天又单独留我下来,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拿开……我觉得很不舒服,但又不敢说什么,他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师……
……我是不是想多了他也许只是欣赏我的才华……可是那种眼神让我害怕……
……他今天突然抱住我……我吓坏了,推开他跑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是我我只是想好好画画……
噩梦……每天都在做噩梦……他的影子无处不在……
字迹越来越凌乱,情绪越来越崩溃。
然后,是那一页。日期与剪报吻合。
页面上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大片被泪水晕开的墨渍,和反复涂划的、几乎要戳破纸背的凌乱线条,中间夹杂着几个破碎的、力透纸背的字:
恶魔!!!!
疼!!!!!!
脏!!!!!!
别碰我!!!!!!
最后一行字,是用几乎失控的力道写下的,占据了整个页面:
我再也……不干净了。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的空白。
陈默猛地合上日记本,像是被烫到一样,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他几乎要干呕出声。
原来……真相是如此血淋淋,如此残酷!
10
决绝放手
那个她曾经仰望、信任的师长,那个道貌岸然的恶魔,将她拖入地狱,几乎摧毁了她!那场暴力侵犯未遂的惨案,那个男人血腥的死亡,成为了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和创伤!
所以她怕!所以她抗拒所有的肢体接触!尤其是男性的触碰!所以她用冰冷筑起高墙,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所以她眼中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深刻入骨!
她不是不爱他!不是心里有别人!她是……根本无法承受!她的心和精神,早在八年前的那个下午,就已经被彻底击碎了啊!
而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怀疑她,猜忌她,甚至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她!他一次次地试图靠近,一次次地在她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他昨晚甚至还……还试图去强迫她!
巨大的愧疚、心痛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对那个已死的施暴者,也对他自己)像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顺着书架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以为自己这三年的等待和煎熬已经足够痛苦。
可她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是浸透了血和绝望的、无期徒刑般的折磨!
窗外,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房间染上一层悲怆的暖色调,却温暖不了他此刻冰冷彻骨的心。
真相的边缘,如此锋利。
只是轻轻触碰,就已鲜血淋漓。
夕阳的余晖透过书房的窗户,将空气中的尘埃染成金色,却无法驱散陈默周身的冰冷和死寂。他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架,日记本和那张泛黄的剪报散落在一旁,像一堆燃烧过后、只剩下灰烬和刺目残骸的篝火。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日记里那些破碎的字句,剪报上冰冷的铅字,以及沈清澜无数次惊恐的眼神和挥开他手的动作。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错了。错得如此离谱,如此残忍。
他用三年时间,在自己构建的猜忌和委屈的牢笼里自怨自艾,却从未试图去看见她沉默冰封之下,那道深可见骨、从未愈合的狰狞伤口。他以为自己的靠近是爱,是丈夫应有的权利,于她而言,却可能是无数次恐怖记忆的闪回,是新一轮的侵犯和折磨。
那个她曾经信任、敬仰的师长,用最肮脏的方式摧毁了她对世界的信任,也摧毁了她接纳亲密的能力。而他自己,又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她的另一场噩梦。
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无法想象,这八年来,她是如何独自一人背负着这样的创伤,在人前维持着冷静完美的表象,人后却活在无休止的恐惧和自我厌弃中。她选择结婚,或许曾是一丝微弱的、试图走向正常的尝试,却被他彻底搞砸了。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轻微,却足以将陈默从绝望的泥沼中惊醒。
是沈清澜出院回来了。
他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将日记本和剪报塞回抽屉,锁好,胡乱抹了一把脸,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和脸上的痕迹。他不能让她看见。他不能让她知道,他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窥破了她最深的秘密和耻辱。
他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强迫自己走向门口。
沈清澜正站在玄关换鞋。她穿着出院时的衣服,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与陈默相遇。
那双眼睛,依旧清冷,却似乎比以往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空洞。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后的废墟,寂静,荒芜。
两人视线交汇,空气凝固了几秒。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而复杂的情绪在无声中流淌。他知道了她无法言说的过去,而她,或许也感知到了他不同寻常的沉默和……那双微红的、盛满了难以言喻情绪的眼睛。
你……回来了。陈默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却依旧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感觉怎么样
沈清澜微微怔了一下,似乎对他主动的、带着关切意味的询问感到意外。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嗯。好多了。
她换好鞋,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卧室,而是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犹豫什么。
我煮了点粥,要不要喝一点陈默轻声问,指向厨房的方向。他记得医生嘱咐饮食要清淡。
沈清澜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好。
这细微的、近乎妥协的回应,让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得发疼。
晚餐在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中进行。两人对坐在餐桌两端,默默喝着温热的粥。没有交谈,只有勺碗碰撞的细微声响。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对抗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饱含未言之语的寂静。
陈默不再试图给她夹菜,不再试图寻找话题。他只是安静地吃着,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她吃得很少,动作缓慢,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吃完后,她站起身,轻声说:谢谢。我来收拾吧。
不用,我来。陈默立刻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碗,你去休息。
沈清澜没有坚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转身走向卧室。
陈默站在水槽前,仔细地清洗着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冲刷着他的思绪。他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做一个了结。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她。
晚上,夜色深沉。陈默站在主卧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温水和医生开的药。他深吸一口气,极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低低的:请进。
11
最后的温柔
他推开门。沈清澜正靠在床头看书,暖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那份冰冷的棱角,却也更衬得她脸色苍白脆弱。看到他进来,她合上书,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询问。
该吃药了。陈默将水杯和药递过去,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谢谢。她接过,安静地服下药片。
陈默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清澜,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谈谈吧。
沈清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抬起眼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戒备,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陈默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渴望、试探或委屈,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带着痛楚的温柔和……决绝。
对不起。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挖出来,带着血和泪的重量,为这三年里,我所有……让你感到害怕和困扰的靠近和试探。
沈清澜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泛白。
我直到最近才……才稍微明白一点,他继续说着,语气缓慢而艰难,努力避开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具体词汇,你经历的痛苦,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要深重得多。而我……我却一直在无知地……加重你的负担。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
沈清澜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看不清表情。但陈默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双死死攥着被角的手。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以,清澜……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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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剧烈的波澜,却让整个空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沈清澜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猝不及防的空茫。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默看着她,心脏疼得像是要裂开,但他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甚至挤出一个极其艰难、却充满释然和祝福的微笑:
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他轻声说,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占有欲和期待后的、纯粹的怜惜和祝福,你值得……真正的平静和安宁。而不是困在这场……让你窒息的关系里。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真诚,真正地好起来。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看她那震惊而复杂的眼神,缓缓转过身。
协议我会准备好。一切都按你想要的来。他走向门口,脚步沉重却坚定,晚安,清澜。
门被轻轻带上,没有落锁的声音。
卧室里,只剩下沈清澜一个人,僵坐在床头。月光照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映出那双盛满了巨大震惊、茫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剧烈翻涌情绪的眼睛。
她手中的水杯,不知何时已经倾斜,水渍无声地浸湿了昂贵的丝绸被面。
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手背上,碎裂开来。
窗外,夜凉如水。
一门之隔,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放手,原来比想象中更疼。
但这一次,他希望的,是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