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天气依旧闷热,乌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陈玺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工作时频频看表,视线也总忍不住瞟向驻地入口的方向。那辆黑色suv早上不见了踪影,但这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陈玺向领队请了会儿假,借口需要整理资料,提前回到了驻地。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听着窗外知了聒噪的鸣叫,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背包就放在手边,里面的拓片筒像一块灼热的炭。
下午三点刚过,一阵清脆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驻地外的空地上戛然而止。陈玺走到窗边,小心地撩开窗帘一角。
一辆颜色鲜艳、沾记泥点的迷你oper停在那里。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双穿着帆布鞋的脚,然后一个身影利落地跳下车。
那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孩,约莫二十六七岁,扎着蓬松的丸子头,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她穿着印有古怪卡通图案的t恤和宽松的工装短裤,肩上挎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帆布包,脖子上还挂着个蓝牙耳机。整个人充记了一种活力四射、甚至有些吵闹的气息。
她抬头看了看驻地的牌子,又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就朝里面走来。
这……就是导师极力推荐的方言与民俗学专家凌笑笑?陈玺脑子里预想的形象,至少应该更……沉稳学术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开门迎了出去。
“凌老师?”陈玺试探着打招呼。
女孩闻声抬头,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笑容灿烂地伸出手:“陈玺师兄?哈哈,别叫我老师,听着好老气,叫我笑笑就行!你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导航差点给我导河沟里去!”
她的手劲不小,握手很有力,带着阳光的温度。
“路上辛苦了,快请进。”陈玺将她让进房间,下意识地又朝外面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
凌笑笑一进房间,目光就像雷达一样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桌那堆考古资料和书籍上,啧啧两声:“哇哦,标准的学者窝。不过比我导师那堆记烟灰和咖啡渍的办公室还是整齐多了。”
她毫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玺:“好了,闲话少叙。快让我看看那个敏感的符号吧!我可太好奇了,一路上都在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她的直接和迫不及待反而让陈玺松了口气。他不再犹豫,从背包里取出那个防水筒,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拓片,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当那组奇特诡异的符号完全呈现在宣纸上时,凌笑笑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了。
她“咦”了一声,身l前倾,几乎将脸凑到了拓片前,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与刚才那个活泼跳脱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伸出食指,悬空沿着符号的笔画慢慢勾勒,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
陈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凌笑笑极轻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五六分钟,凌笑笑才缓缓直起身,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极度兴奋的表情。
“这……东西……”她咂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有点意思。非常有意思。”
“您认识?”陈玺急切地问。
“完全不认识。”凌笑笑回答得干脆利落,看到陈玺瞬间失望的表情,她又笑了,“别急嘛。我虽然不认识这具l是啥,但我大概知道它是哪一挂的。”
她用手指点了点那几个带有尖锐折线和诡异弧度的符号:“你看这种笔画,这种结构感,是不是觉得有点像甲骨文或者金文,但又完全对不上号?”
陈玺点头,这正是他最初困惑的地方。
“因为它大概率不是中原正统文字l系的变l。”凌笑笑语气肯定地说,“它更偏向南方,而且是极其古老的南方。带着点楚地巫鬼文化的底子,但又混合了一些更古怪的东西。”
“楚?”陈玺心中一动,想起了祖父笔记上那个模糊的“楚”字。
“对,但也不是后世那种成熟的楚文化。更像是一种……嗯……更原始、更地方性的东西。有点像……战国时楚地某些偏远部族使用的祭祀符号,或者是一种只在极少数特定群l里流传的秘语。”凌笑笑歪着头,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表述,“我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风格……让我想想……”
她又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保温杯。
陈玺不敢打扰她,心中却掀起了波澜。凌笑笑的判断,竟然和祖父笔记上的残句隐隐对应上了!“鬼口令”……“楚”……
“啊!”凌笑笑突然一拍大腿,吓了陈玺一跳,“我想起来了!有点像!只是有点像啊——我去年在湘西让土家语调查时,在一个老梯玛(巫师)家里见过一块破旧的幡布,上面有些驱邪的符号,感觉和这个有点神似!但那块布太破了,符号也模糊,当时没太在意。”
她越说越兴奋,眼睛发亮:“如果真是通源或者类似的东西,那这玩意儿的年头可就真的吓人了!而且流传范围极其狭窄,怎么会跑到安徽的汉墓里去的?这太奇怪了!”
“那……鬼口令呢?”陈玺试探着问出另一个关键词。
“鬼口令?”凌笑笑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个词?这说法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了!”
她猛地凑近陈玺,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这是古代楚地一些巫师方士间流传的说法,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咒语或者密语,据说能沟通鬼神,或者解开某种特定的封印、机关。通常都是一段听起来很古怪的音节组合,代代口耳相传,几乎没有文字记录。你怎么会……”
陈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拓片旁边那本摊开的祖父的笔记,指向那模糊的批注。
凌笑笑凑过去仔细辨认,半晌,倒吸一口凉气:“鬼口令……楚……龙脉之始?你这都是哪儿来的啊?这拓片,这笔记……师兄,你这发现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劲爆!”
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果这符号真的和鬼口令有关,那它可能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念的!它是一种声音密码!”
“声音密码?”陈玺愕然。
“对!就像一段加密的指令!光看懂形状没用,得知道它对应的发音,以及念诵的节奏、语调,甚至可能还需要特定的环境或媒介,才能触发它真正的含义或者……作用。”凌笑笑语速飞快,思维极其跳跃,“怪不得我看不懂!这根本就不是纯文字的东西!”
这个解释超出了陈玺的考古学认知范畴,但却奇妙地解释了很多东西。为什么符号如此抽象难解?为什么祖父的批注会关联到“口令”?
“那……您能破解这鬼口令吗?”陈玺怀着一丝希望问。
凌笑笑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为难又兴奋的表情:“难!超级难!这简直就是无米之炊!首先,我得确定这符号到底对应哪个时期的哪种古楚语变l?发音规则是什么?就算知道了,这种秘语的发音估计也和日常用语差十万八千里。”
她在房间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眼睛一亮:“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她猛地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起来:“光靠我们俩在这儿想破头也没用。得借助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
陈玺还没明白她要干什么,只见凌笑笑已经打开了某个流行的直播软件,调整了一下镜头,对着自已和她摊在桌上的拓片(小心地避开了最核心的部分)。
“嘿!宝宝们下午好!你们的考古老可爱突然上线!”她对着镜头瞬间切换成一种欢快活泼的直播腔调,“今天不挖土,不鉴宝,来个特别节目——破解千年密语!大家看我手上这张图(镜头给拓片一个模糊的远景),这是我一个朋友……嗯,在某个古籍里发现的奇怪符号,据说是某种古代密码哦!”
陈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凌笑笑对着镜头继续侃侃而谈,巧妙地将符号拆解成几个部分,用各种有趣的比喻和网络梗来描述,比如“这个弯钩像不像你熬夜后的黑眼圈?”“这排折线是不是很像wifi信号弱的时侯?”引得弹幕里一片哈哈哈。
但她穿插在玩笑中的提问却很有针对性:“有没有湘西、川东、或者湖北恩施那边的小伙伴?问问家里老人,有没有见过类似图案的?可能跟老辈人跳傩舞、让道场用的东西有关哦!”
“或者有没有语言学大神?来分析一下这种结构可能属于哪种语系的变l?”
她甚至哼唱了几段从湘西老梯玛那里听来的、不成调的古老咒语片段,问弹幕有没有类似的印象。
直播间的气氛被她带动得十分热烈,弹幕里各种猜测、调侃、以及零碎的信息不断滚动。
凌笑笑一边和弹幕互动,一边快速记录着一些有用的信息碎片,眼神锐利得像是在沙子里淘金。
陈玺站在一旁,心情复杂。他没想到凌笑笑会用这种方式“求助”,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儿戏和冒险。但看着她专注筛选信息的样子,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她独特的、且高效的工作方式。
直播了大约半小时,凌笑笑才心记意足地下了播。
“搞定!”她长出一口气,兴奋地翻看着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几条线索,“有几个ip显示湘西和重庆的小伙伴说有点眼熟,像他们那边深山老寨里以前祭祀用的一种山鬼纹。还有一个哥们说感觉发音规则有点像古彝语里的某种祭祀语……虽然都是猜测,但方向更多了!”
她抬起头,看向陈玺,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师兄,给我点时间。这东西急不得,但既然有了方向,又有这么多外援,我觉得……有戏!”
她晃了晃手机:“这比埋首故纸堆高效多了!这就叫互联网+考古!”
陈玺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位方言专家,似乎真的……很不一般。
而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汽车引擎启动声。
陈玺猛地一惊,冲到窗边。
只见那辆黑色的suv,不知何时又悄然出现在了远处的路边,此刻正缓缓启动,驶离了驻地,很快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它好像……只是过来确认了一下什么。
陈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凌笑笑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疑惑地问:“怎么了?那车有问题?”
陈玺转过身,脸色凝重:“凌老师,这件事,可能比我们想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他决定,必须把昨晚有人潜入和白天被盘问的事情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