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端王,一个位高权重却身患怪病的男人。
大婚夜他紧张地揪着锦被:姑娘是谁为何在本王房中
我淡定饮尽合卺酒: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
他恍然大悟,旋即又每日一问: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可有婚配
全京城都笑我守活寡,我却在王府吃香喝辣夜夜好眠。
直到他死对头杀上门来,男人一剑贯穿叛军喉咙。
血珠溅上他俊美侧脸,转头却泪眼汪汪看我:
夫人,他吓着我了...
---
大红喜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满室流光溢彩,也映得床边那个穿着大红喜服、俊美无俦的男人脸色更白了几分。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揪着鸳鸯锦被,一双凤眸里全是茫然与紧张,盯着桌前正自顾自饮下合卺酒的我一字一句问:姑、姑娘……你是何人为何……为何在本王房中
我慢条斯理地将金杯放下,杯底轻叩桌面,发出清脆一响。抬眼,将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收入眼底,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甚好:回王爷,妾身苏晚,是您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今日刚过门的王妃。
他怔住,眼底迷雾翻滚,似在艰难思索。好半晌,那紧绷的肩线倏地一松,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眉眼舒展开,竟带上几分赧然:原、原来如此!是本王唐突了……夫人莫怪。
我颔首,表示无妨。早已料到如此,端王容璟,权倾朝野,圣眷正浓,却有个全京城皆知、御医束手无策的怪病——晨起忘事,记忆永驻于弱冠那年。每日醒来,皆如初入人世。
果然,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我还未梳妆妥当,那人已衣着整齐地出现在内殿门口,玉冠束发,眉目如画,只是眼神依旧干净陌生地打量着我,迟疑开口:……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千金可、可曾婚配
我执眉笔的手稳如泰山,描完最后一笔,才转身浅笑:苏家,苏晚。已嫁与端王为妃,正是王爷您。
他再次恍然大悟,耳根微红,忙不迭地道歉。
日复一日,问题雷打不动。全京城都等着看我这守活寡的王妃几时哭哭啼啼回娘家,或是在那冷冰冰的王府里熬成深闺怨妇。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端王府的厨子曾是御膳房总管,点心做得尤其一绝。我正捏着一块荷花酥,吃得眉眼弯弯。管家恭敬递上这个月的账本和对牌,库房钥匙早已在我手中。容璟虽日日忘事,却在下意识里从未苛待我,甚至吩咐了下人皆需敬我如主母。吃穿用度,皆是最好。
夜里,我独占一张大床,锦被软枕,无人相扰,一觉黑甜到天明。比起在京中做小姐时,不知惬意多少。
日子便在这每日一問、我每日一答,以及吃香喝辣、夜夜好眠中如水滑过。
直至这夜,杀声骤起,打破了王府表面的宁静。
刀剑碰撞声、惨呼声隐约从前院传来,火把的光亮将窗纸映得忽明忽暗。我心头一紧,刚披衣坐起,房门便被人从外猛地撞开!
一道颀长身影踉跄而入,带着淡淡血腥气。是容璟。他发丝微乱,雪白中衣上染了点点殷红,并非他的血。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滴血的长剑,那双平日清澈懵懂的凤眸此刻锐利如鹰隼,淬着冰寒的杀意。
待在这,别出来。他声音低沉冷冽,与往日全然不同,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反手迅速关上房门。
院中,他的死对头正带着一群黑衣死士,与王府侍卫战作一团。叛军头领满脸狞笑,直扑主院而来。
下一刻,房门轰然洞开。
容璟身影如鬼魅,手中长剑化作寒芒,没有半分花哨,直刺而出!速度快得惊人。
噗——
利器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那叛军头领的狞笑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贯穿自己喉咙的剑锋。
血珠顺着雪亮剑刃滑下,容璟手腕一抖,利落抽剑。
尸身重重倒地。
他独立院中,周身戾气未散,宛如杀神。忽有所感,他倏然转头,看向房门内的我。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俊美绝伦的侧脸,一滴温热血珠恰溅在他如玉脸颊,妖异夺目。
四目相对。
他眼底的冰冷杀意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慌失措的委屈。他丢了染血的长剑,几步跨到我面前,竟一把将我紧紧搂住,身体微微发颤,把头埋在我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夫人……他、他吓着我了……
那份熟悉的、属于每日清晨的茫然依赖,又回来了。
我被他抱着,颈间是他温热的呼吸,鼻尖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院中火光未熄,映亮他染血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眼睫。
我沉默片刻,终是抬起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不怕,我的声音稳得出奇,在这厮杀初歇的夜里清晰可闻,王爷,妾身在。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揽着我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远处,传来王府卫队清剿残余、收拾战场的声音,脚步声声,火把猎猎。而这暖阁门前,一时只剩彼此呼吸可闻。
许久,他才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眶果然红红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那滴溅上去的血珠还凝在腮边,平添一抹触目惊心的诡艳。他小声吸了吸鼻子,全然不顾院中跪了一地的侍卫和那具逐渐冰冷的尸首,只眼巴巴瞧着我,语气里全是后怕与依赖:
那……夫人今晚……能不能陪我睡我……我一个人怕。
我被他那双湿漉漉的凤眼望着,再衬着颊边那点未干的血迹,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况且,院中尸首尚未拖走,血腥气隐隐飘来,他这害怕倒也不全是装的——至少,今日之前的那部分他,是该怕的。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抬手,用袖角轻轻拭去他脸颊那点黏腻的血污。
他立刻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眉眼弯起,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我进了内室,将一院的狼藉与肃杀都关在门外。
屏风隔绝了外界,只余烛光摇曳。他自觉地坐在床沿,眼巴巴看着我。
王爷,我试图讲理,妾身让管家再送一床被褥来,妾身睡在……
话未说完,他猛地摇头,攥着我衣袖的手指更紧了些:不要!他们……他们身上有血的味道。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夫人身上是暖的,是香的。
我:……
最终,我还是和衣躺在了外侧。他立刻蹭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抵在我肩侧,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呼吸渐渐均匀。
我却久久未能成眠。今夜他执剑杀敌的模样,那双冷冽锐利的眼,与此刻肩侧这个呼吸绵长、全然依赖的人,割裂得如同两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容璟
御医说过,他这病,是心疾。可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能将他变成这般白日里忘却一切,纯净如纸;危急时却又本能地展现出深藏的锋芒与力量。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外松内紧,巡逻的护卫增加了一倍。容璟却似全然忘了那夜的恐怖,晨起依旧雷打不动地问我: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可有婚配
只是,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他依旧会忘记我是谁,但不再像最初那般带着全然陌生的警惕。有时一同用膳,他会无意识地把我爱吃的那碟水晶糕推到我面前,等我看过去时,他又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夜里,他不再提怕,却总在我预备歇下时,抱着枕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外,理由五花八门:今晚月色太亮,晃得睡不着、窗外好像有猫叫、……书房冷。
我由着他蹭上大半张床,他倒也规矩,只是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这日午后,宫里来了位老御医,说是奉旨再来为王爷请脉。细细诊察后,老御医抚着胡须,沉吟良久。
王爷脉象如常,身体强健,这忘症……仍是心结所致。老御医看向我,目光意味深长,王妃娘娘,心病还须心药医。王爷潜意识里对您极为信赖,或许……多些往日旧事的刺激,能有所助益。
旧事我微怔。我与他的旧事,仅限于大婚这数月,且他每日都忘。
老御医压低声音:王爷弱冠之前的旧事亦可。他曾最爱去的地方,常做的事,或是……旧物。
送走御医,我独自在庭中沉思。容璟的旧事,我知之甚少,只隐约听说他年少时曾鲜衣怒马,是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直至某年一场大病后,便渐渐成了如今这般。
目光掠过书房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红木箱子。那是他的东西,我从未动过。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箱未上锁。打开,里面并非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些旧物:一柄陈旧未开刃的短剑,几本兵书,一幅卷轴。
我展开那幅卷轴。纸上墨迹略显稚嫩,画的却是一幅京郊踏青图。芳草萋萋,杏花如雪,一个锦衣少年策马回首,笑容张扬肆意,眼底光芒灼灼,正是年少时的容璟。画角题着一行小字:癸未春,与璟兄同游西郊。
落款是——苏珩。
我哥哥的名字。
我指尖猛地一颤,画卷险些脱手。哥哥年长方四岁,曾是皇子伴读,与年纪相仿的端王容璟交好……这是我幼时隐约知晓的。后来哥哥意外身故,苏家与王府似乎也因此疏远。
我从未想过,我与容璟,在这场皇命所致的婚姻之前,竟还有这般微弱的联系。
夫人在看什么
容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醒了,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好奇地探头。
我下意识想收起画,他却已瞧见了。目光落在画上那策马少年身上,他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努力回想什么。
这个人……他指着画上的少年,又抬头看我,眼神困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夫人认得他吗
他指的,是画上的他自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看着他清澈眼底那纯粹的茫然,以及一丝因想不起而生的懊恼,忽然明白了御医所说的心药是什么。
认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他似懂非懂,目光又落回画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少年的轮廓,喃喃道:很重要么……
窗外日光正好,透过窗棂,在他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看得专注,侧脸安静而美好。
我没有再说话。
或许,让他每日忘记一切的,并非全是苦难。忘尽前尘,才能将他心底最深、最痛的旧伤也一并掩埋。
而那旧伤里,是否也有我苏家、我兄长的一笔
我看着他无知无觉的侧脸,第一次对这场始于皇命、始于利益的婚姻,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情绪里,有细微的疼,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怜惜。
良久,我轻轻取走他手中的画轴,在他茫然抬眼看我时,微微一笑,语气如常:
王爷,该用点心了一—今日小厨房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他眼睛霎时一亮,立刻将画和那点莫名的困惑抛诸脑后,高高兴兴地跟着我往外走。
夫人真好。
栗粉糕的甜香还没在舌尖完全化开,夜里就又出了事。
不是叛军,是梦。
身侧的人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原本规规矩矩搭在我腰间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瞬间惊醒。
黑暗中,他额上全是冷汗,眉头死死拧着,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拼命喊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深陷在某种极致的恐惧里。
容璟我试探地唤他,想去擦他额上的汗。
指尖刚触到他的皮肤,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般骤然睁开眼。
那双凤眸里没有平日的清澈茫然,也没有那夜杀敌时的冷冽锐利,只有一片未散的血色和惊痛。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瞪着帐顶,好一会儿,焦距才慢慢凝聚,惶然地转向我。
……夫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嗯,我在。我应着,想起身给他倒杯水。
刚一动,他却像是怕极了,猛地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腰,把脸深深埋在我肩窝,身体仍在细微地发颤。别走……
温热的呼吸混着冷汗的潮意熨烫在我的肌肤上。我僵了片刻,终是抬手,一下下,生疏地拍着他的背脊。只是做梦了。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良久,他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我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悄悄挪开一点,他却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忘了……我又忘了梦见什么了。
心口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忘了也好,我声音放得极轻,定然不是什么好梦。
他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像是寻找更舒适的位置,呼吸渐渐绵长。这一次,像是真的睡熟了。
我却睁着眼,直到天际泛白。
他忘掉的,或许不仅仅是梦。那箱旧物,画上的少年,我故去的兄长……还有他此刻潜意识里深埋的惊惧,它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撕扯他心魂的关联。
御医的话在耳边回响。
次日,我寻了个由头,回了一趟苏府。母亲见我突然回来,有些惊讶。我摒退左右,只问起哥哥旧事,尤其是他与端王容璟的交情。
母亲闻言,叹了口气,眼神染上追忆与哀伤:你兄长阿珩,与端王殿下年少时,确是至交。那时殿下常来府中,两人或切磋骑射,或书房论策,形影不离……后来,阿珩他……母亲语声哽咽,拭了拭眼角,他出了意外,就在京郊猎场。自那以后,端王殿下便似换了个人,不久后就听说……患了这忘症的怪病。
京郊猎场。
我想起画上题的那行字——癸未春,与璟兄同游西郊。
心慢慢沉下去。
回王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容璟正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几根细长的草叶,笨拙地编着什么。夕阳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长睫低垂,神情专注得近乎天真。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我,眼睛倏地亮起,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他站起身,有些献宝似的将手里那个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草编小物递给我,脸上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夫人,给你。
我接过:这是什么
蚂蚱。他答得认真,耳根却微微红了,……本来想编只蝴蝶的,太难了。
我看着手里那团可怜的草梗,再看他期待的眼神,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忘了一切,忘了挚友,忘了伤痛,却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白日里,靠着本能捕捉一点点温暖。
很好看。我将那草蚂蚱小心握在掌心,谢谢王爷。
他立刻笑起来,纯粹又满足。
晚膳时,我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放在他面前。他习惯性地拿起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却自然无比地递到了我的唇边。
夫人先喝。他说得理所当然,眼神清澈,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旁布菜的侍女动作顿住,慌忙低下头去。
我看着他举着勺子的手,微微怔住。汤的鲜香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就这样举着,耐心地等着,没有半分迟疑或尴尬,仿佛这个动作早已重复过千遍万遍,刻入了骨髓里,即便记忆忘却,身体却仍牢牢记着。
我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喝下了那口汤。
温热的汤汁滑入喉间,滋味鲜醇。
他眼睛弯了弯,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自己用膳。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他靠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我白日里给他的一方旧玉佩,说是或许能安神。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最终歪向一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睡着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走过去,想取下他手中的玉佩,免得掉落摔碎。
指尖刚碰到微凉的玉璧,他却像是被惊扰了,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喃喃呓语出声。
这一次,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不再是无声的挣扎,而是两个模糊却执拗的音节,浸满了说不出的沉痛与……眷恋。
他说:
阿……珩……
那声模糊的阿珩像一枚细针,轻轻扎进心口最软处,带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酸胀。我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抽走了那方玉佩。
烛火噼啪一声,将他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他睡得并不安稳,但那声呓语后,终究是沉静了下去。
我将玉佩收好,替他掖好被角,吹熄了灯。
黑暗里,他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我知道,明日晨光熹微时,他又会用那种全然陌生的、带着些许紧张和礼貌的茫然眼神看我,问出那个每日必问的问题。
可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翌日,我并未等来他惯常的疑问。宫里来了人,陛下宣召端王入宫。
他起身时,我已梳洗妥当。看着他由侍女伺候着穿上亲王常服,玉带束腰,金冠扣发,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懵懂,但一身威仪到底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整理着袖口,目光几次悄悄落在我身上,欲言又止。
临出门前,他终是没忍住,趁着管家低头检查仪仗的空隙,飞快地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紧张:夫人……宫里,可怕吗
我抬眸,对上他清澈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惶惑。此刻的他,不是执剑杀敌的端王,只是个连前路通往何方都忘了的人。
不可怕。我声音平稳,替他正了正并未歪斜的衣领,王爷只需记得,少说话,多听便是。若不知如何作答,便说‘容臣细思后回禀陛下’。
他认真听着,重重地点了下头,像是得了什么保命的锦囊,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了些。
送他出了二门,看着仪仗远去,我转身便吩咐备车:去城西青云观,请玉衡真人过府一叙。玉衡真人是京中有名的医道圣手,尤擅疑难杂症,与宫中御医路子不同,或许能看出些别的。
马车驶出王府不远,经过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却意外地被拥堵的人流阻住了去路。车外嘈杂声渐起,夹杂着尖锐的呵斥和女子的哭叫。
我微微蹙眉,示意侍女去看看。
片刻后,侍女回来,面色忿忿:娘娘,是永昌侯府的家奴,当街强抢一个卖绒花的姑娘,说是什么逃奴,那姑娘哭得可怜,周围也没人敢管……
永昌侯。皇帝的舅舅,太后的亲弟弟,京城里出了名的横行无忌。
我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几个豪仆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衣衫素净的少女,少女发髻散乱,哭得撕心裂肺,怀里的绒花撒了一地,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周围人群窃窃私语,面露不忍,却无一人上前。
那少女挣扎间抬起头,泪眼婆娑,一张脸吓得惨白,却依稀能辨出几分清丽姿容。
我放下车帘。
去告诉他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车外的侍卫听清,端王府的车驾在此,让他们即刻放人。
侍卫领命而去。
车外瞬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永昌侯府家奴色厉内荏的叫嚷:端王府端王如今是个……我们侯爷的事,也敢管!
话音未落,便是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接着是我府上侍卫冷硬的呵斥:王妃娘娘驾前,放肆!
吵闹声、哭叫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告罪声。那少女似乎被放了,低低的啜泣声渐远。
车帘再次被轻轻叩响,侍卫低声回禀:娘娘,人已放了。永昌侯府的人走了。
嗯。我应了一声,回府。
马车重新转动起来。侍女在一旁,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些许后怕:娘娘,永昌侯府势大,咱们今日驳了他们的面子,怕是……
怕是什么我淡淡打断她,王爷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王府的招牌,该用的时候,自然要用。更何况,容璟如今这般模样,我若再缩手缩脚,这王府门楣怕是真的要让人看低了。
回到府中不到一个时辰,前院便传来通报:永昌侯夫人递帖求见。
来得真快。
我坐在花厅主位,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盏里的浮沫。
永昌侯夫人被引进来时,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敷衍地见了礼,便开门见山:王妃娘娘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几个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娘娘,妾身代他们赔个不是。只是那女子确是侯府逃奴,身契俱全,娘娘这般当街拦下,怕是不合规矩吧
我放下茶盏,抬眼看她:哦原来是侯府逃奴。本妃倒不知,侯府如今连个逃奴都需劳动侯夫人亲自上门来讨要了。
侯夫人脸色一僵。
只是,我话锋微转,那女子口口声声喊冤,说是良家子,被强掳入府。既然侯夫人说她有身契,不如拿出来,本妃瞧瞧若真是侯府的人,本妃自然不留。
侯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那等强抢民女充作奴婢的勾当,哪来的正经身契即便有,也是见不得光的假契。
她干笑两声:区区一个奴婢,怎好劳动娘娘眼目。既然娘娘瞧上了,留在府中伺候便是,也算是她的造化。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已是退让,却还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侯夫人误会了。我微微一笑,端王府不缺伺候的人。那女子若真是良家子,本妃已让人送她归家;若真是逃奴,自有京兆尹依法处置。侯府的门规,总大不过《大周律》吧
永昌侯夫人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颜色红了又白,最终青紫一片。她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丝毫心虚怯懦,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的淡然。
她终是没再说什么,硬邦邦地告退离开,那背影,像是裹着一层冰碴子。
厅内静了下来,只余我指尖轻叩桌面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这事没完。永昌侯府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但这京城里的豺狼虎豹,从来都是欺软怕硬。今日我若退了一步,明日便会有更多人敢踩上端王府的门楣。
日落时分,容璟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宫里的熏香气,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清亮,并无惶惑之色,见到我,甚至快步迎了上来。
夫人!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像是外出归巢的雏鸟,我今日在宫里,未曾说错话。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都按夫人教的说了。
我看着他这副等着夸奖的模样,心底那点因永昌侯府而生的冷意悄然散去些许。
王爷做得很好。我颔首,语气温和。
他立刻笑起来,眉眼舒展,竟有几分画上年少时的飞扬影子。他很自然地挨着我坐下,拿起我喝了一半的温茶便饮了一口。
夫人,他放下茶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宫里得的蜜渍樱桃,甜而不腻,我想着夫人或许喜欢。
锦囊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接过,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掌心。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耳根悄然漫上薄红,眼神飘忽开,不敢再看我。
窗外暮色四合,廊下灯笼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透过窗纱,落在他微红的耳廓上。
我握着那袋温热的蜜饯,忽然觉得,这偌大王府,或许不再只是我安身立命、吃香喝辣的庇护所。
那些沉埋的旧事,暗处的锋芒,虎视眈眈的敌人,以及眼前这个每日遗忘、却又在细微处本能依赖信任着我的男人……
这一切,都已与我息息相关。
王爷,我轻声开口,打破一室静谧,可用过晚膳了
他摇摇头,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着我。
那便传饭吧。我起身,语气如常,今日小厨房煨了火腿肘子,用的是你上次说好的那个方子。
他立刻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像只乖巧的大型犬。
夫人真好。他小声说,带着纯粹的满足。
而我握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收紧了那袋蜜渍樱桃。
甜意丝丝缕缕,悄然渗入心扉。
肘子的浓香还未在舌尖散尽,玉衡真人便到了。老者清癯矍铄,一身道袍洗得发白,眼神却澄澈如孩童,只在我引他入内室时,目光在容璟身上微微一凝。
容璟正捏着一块我碟里的枣泥山药糕,见有生人,立刻放下点心,下意识地朝我身边靠了靠,眼神里带上惯常的警惕与茫然,却又因着我的镇定,并未露出太多不安。
王爷,我声音放得轻柔,这位是玉衡真人,来为您请脉的。
他看看我,又看看老道,迟疑片刻,终是乖乖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另一只手却悄悄在桌下攥住了我的一片衣角。
玉衡真人三指搭脉,闭目凝神。室内静得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良久,他睁开眼,又细细查看了容璟的舌苔、眼睑,问了几句日常饮食起居,皆由我代答。
容璟始终安静着,只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来时,会不自觉地收紧攥着我衣角的手指。
王爷身子底子极好,玉衡真人终于开口,声音平和,脉象上看,并无沉疴痼疾。
我心下一沉:那这忘症……
心窍蒙尘,非药石所能及。老道捋须,目光再次落回容璟脸上,带着一种悲悯的探究,王爷可还记得,最初是因何事,开始忘却晨昏
容璟茫然摇头,眼神干净得像初雪。
玉衡真人沉吟片刻,忽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鎏金香囊,样式古旧,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此物安神,王爷或可置于枕畔。
香囊递过,容璟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香囊时,他却猛地一颤,像是被火燎到般骤然缩回手,脸色唰地白了半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拿开……他声音发紧,带着明显的抗拒,甚至有一丝恐惧,整个人几乎要缩到我身后。
那香囊的样式……我心头一跳,与那日我从他旧箱子里看到的、他年少时佩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旧的那个,早已褪色残破,被深藏在箱底。
玉衡真人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不动声色地收回香囊:是贫道唐突了。他转而对我道,王妃娘娘,王爷之症,根源或在久远之前。旧物旧事,或可触发心绪,但亦可能引动惊惧,如双刃之剑,万望谨慎。
他留下几句寻常的安神方子,便告辞离去。
我送走真人回来,见容璟仍坐在原处,脸色微白,盯着自己方才退缩的那只手,神情困惑又懊恼。
我……他抬头看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何……就是很怕。
我走过去,将他微凉的手握入掌心:无妨。不想碰,便不碰。
他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指,汲取着暖意,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夫人,我以前……是不是个很糟糕的人所以才会忘了所有,连一个香囊都怕。
心口那点细密的酸胀又涌了上来。我看着他清澈眼底那点不安的自我怀疑,摇了摇头:不是。王爷以前很好。
他稍稍安心,却又追问:那夫人……认得以前的我
指尖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我迎上他纯粹的目光,缓声道:听说过。王爷年少时,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儿郎,骑射书画,无一不精。
他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是星子落入湖中:真的
嗯。
他脸上渐渐有了神采,那点惶惑被好奇取代,开始缠着我问:那我以前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里玩我的马术真的很厉害吗我也像他们说的那样,打过仗立过功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对那个陌生自己的探究。
我只挑着能说的,浅淡答了。关于兄长,关于猎场,关于那可能存在的、撕碎他一切的变故,只字未提。
他听得入神,时而惊讶,时而得意,那副样子,竟有几分画像上少年扬鞭策马的鲜活影子。
直到夜深歇下,他仍有些兴奋,辗转反侧。
夫人,他在黑暗里小声叫我,若我以后都想不起来了,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告诉我这些吗
我沉默着。
他没有催促,只是呼吸轻轻。
许久,我应了一声:睡吧。
他似是满意了,往我这边蹭了蹭,呼吸渐渐平稳。
我却难以入眠。玉衡真人的话在耳边回响。旧物是钥匙,也是惊雷。那香囊引出的恐惧如此真切,那声呓语里的阿珩又如此沉痛。
翌日清晨,我醒来时,身侧已空。梳洗罢,刚踏入花厅,却见容璟并未像往日一样等着问我是谁,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我,身姿挺拔,莫名透着一股沉凝。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日光透过窗棂,照亮他半边脸颊。他眼神依旧清澈,却少了些懵懂,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手里正拿着那幅我昨日之后便收起来的《西郊踏青图》。
他指着画上回眸朗笑的少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确定:
夫人,我昨日想了很久。
我认得他。
……我昨日怕的那个旧香囊,是不是,他的
他指着画上那个笑容恣意的少年,眼神不再是全然的茫然,而是一种穿透迷雾般的执拗,声音很轻,却砸在我心口:夫人,我昨日想了很久。我认得他。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皱了袖口的软缎。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等着他下一句惊雷。
他却顿了顿,目光落回画上,手指虚虚拂过少年扬起的唇角,眉头因努力回想而紧蹙,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痛苦:我昨日怕的那个旧香囊……是不是,他的
心口猛地一松,随即又更沉地坠下去。他认出了关联,却颠倒了对象。他将自己对旧物的恐惧,投射到了画中挚友的身上。
也好。
我迎上他困惑而寻求答案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极轻地反问:王爷为何这样想
他像是被问住了,怔怔地看着画,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喃喃道: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很难受。看到画,想起香囊,这里……他抬手按在自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拧着,喘不过气。
他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水光,是强行思索却不得其法的委屈与痛苦。
够了。
不能再让他这样毫无防备地触碰那些可能撕碎他的过往。御医的叮嘱,玉衡真人的警告,都在耳边。
我上前一步,轻轻从他手中抽走那幅画卷,在他茫然抬眸时,语气平静无波:王爷多虑了。一幅旧画,一个旧香囊,或许是王爷病中心绪不宁,才会心生抗拒。既是不适,便不要再想了。
我将画轴慢慢卷起,用丝带系好,动作从容,仿佛收拾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旧物:妾身会将这些收好,王爷安心休养便是。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那点刚刚燃起的、对过往的探究火苗,被我轻易地、不容置疑地按熄了下去。他眼底恢复成一片依赖的清澈,甚至带着一丝因给我添了麻烦而生的歉然。
都听夫人的。他小声说。
我将画轴放入匣中,扣上锁扣,发出轻微咔哒一响。
当夜,我让侍女在他的安神汤里,多加了一钱茯苓。
他睡得很沉。
我却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裙,未惊动任何人,从角门出了王府。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在巷口阴影里等候。
车帘掀起,玉衡真人坐在其中,神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王妃娘娘决定了
嗯。我坐定,马车缓缓驶动,真人所言西郊猎场旧事,或许是一切关键。王爷如今状态,不能再受刺激。唯有我先去弄明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我的兄长苏珩,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容璟的心疾,又为何偏偏固着在弱冠那年,日日遗忘。
马车碾过夜深人静的街道,直往西郊而去。夜风灌入车帘,带着郊外特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冰冷刺骨。
玉衡真人不再多言,只闭目养神。
然而,马车行至半途,即将转入猎场范围的山道时,前方却隐隐传来刀剑碰撞之声,以及压抑的惨哼!
车夫猛地勒住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吁——怎么回事!车夫惊疑不定地低喝。
我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前方不远处火光闪动,人影绰绰,竟有十数黑衣蒙面人,正与另一伙人厮杀!被围攻的那一方人数明显较少,且战且退,护着中间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情势危急。
不是冲我们来的。玉衡真人沉声道,像是灭口的勾当。
我目光一凝,落在被围攻那辆马车的徽记上——虽沾染了泥污,却依稀可辨,是永昌侯府的家徽!
心头猛地一跳。白日里刚驳了永昌侯夫人的面子,夜里就在这荒郊野外撞见侯府的人被截杀太过巧合。
就在此时,一声厉啸破空!
一支弩箭竟偏离战团,直直朝着我们的马车车窗射来!
娘娘小心!玉衡真人猛地拉我一把!
弩箭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车内壁,尾羽剧颤!
几乎同时,外面响起侍卫的怒喝和兵刃出鞘之声!我们带来的两名王府侍卫已与试图靠近马车的两名黑衣人交上了手!
走!玉衡真人当机立断,对车夫喝道。
车夫猛甩鞭子,马车调头,欲冲向来路。
然而,又有三四名黑衣人摆脱了永昌侯府那边的战团,如猎豹般扑掠而来,刀光直劈马车车厢!他们的目标似乎变了——无论是否灭口,撞见此事者,格杀勿论!
马车剧烈颠簸,刀剑砍在车厢上的声音令人牙酸。一支长枪甚至刺透厢壁,擦着我的耳际掠过!
玉衡真人将我护在身后,拂尘挥出,格开一把探入车窗的短刃,动作竟是迅捷无比。
但黑衣人人数占优,武功狠辣,王府侍卫顷刻间已有一人挂彩!
就在一把钢刀再次破窗而入,直劈向我面门的刹那——
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骤然闯入战圈!
剑光如匹练,后发先至!
铛——!
火星四溅!
那柄劈向我的钢刀被生生荡开,持刀黑衣人惨叫着倒飞出去,手腕已被齐根斩断!
玄色身影落地,挡在马车之前,身姿挺拔如松,手中长剑嗡鸣,剑尖斜指地面,血珠顺着锋刃缓缓滑落。
月光勾勒出他流畅冷硬的下颌线,以及那双此刻冰冷得毫无情绪、却熟悉入骨的凤眸。
是容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待我惊骇出声,剩余黑衣人已厉喝着扑上!
容璟手腕一抖,剑光再起!没有多余的花巧,只有最简洁高效的杀戮。身影飘忽,剑出必染血。不过瞬息之间,扑上来的黑衣人已尽数倒地,喉间一点嫣红迅速扩散。
他解决完我们这边的麻烦,剑势未收,目光冷冷转向仍在围攻永昌侯府马车的那群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突如其来的煞神,动作一滞。
容璟提剑,一步步走过去。
他周身散发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比那夜在王府中更甚,宛如从地狱踏出的修罗。
黑衣人首领似乎被这气势所慑,又或许意识到任务失败,猛地打了一个呼哨,残余黑衣人立刻后撤,如潮水般退入山林,消失不见。
荒野终于恢复了死寂,只余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永昌侯府那边幸存的人惊魂未定,护卫着马车,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
容璟却看也未看他们一眼。他站在原地,微微垂着头,手中长剑滴血,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孤寂又凛冽。
过了片刻,他像是才从某种状态中缓缓抽离,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
一步步,走向我们的马车。
越近,他周身那令人胆寒的杀气便消退得越快。待他走到车窗前,仰起脸时,脸上已只剩下一片苍白的、茫然的、甚至带着孩童般惊惧的神情。
月光照亮他溅了几点血渍的侧脸,凤眸里水光氤氲,长睫不安地颤动着。
他丢了染血的长剑,伸手抓住窗棂,仰头望着我,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后怕,与方才杀神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夫人……我好怕……
你怎么……在这里我的声音因惊悸而有些发紧。
他眨了眨眼,更委屈了:我醒来……找不到夫人。心里慌,循着气息……就找来了。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本能。
我看着他那张染血却纯然依赖的脸,所有疑问都堵在喉间。
他忘了自己为何而来,忘了方才电光石火间的杀戮,只记得找不到我的恐慌,和此刻需要安抚的惊惧。
玉衡真人长叹一声,意味深长。
永昌侯府的马车那边传来些许动静,似乎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想过来道谢或是探查。
容璟却似毫无所觉,只固执地看着我,重复道:夫人,我们回家好不好这里……有血的味道,我不喜欢。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已恢复平静:好,回家。
我伸手,将他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发白的手握住,拉进车厢。
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那片血腥的战场,也隔绝了永昌侯府那些探究的目光。
马车碾过染血的土地,缓缓驶离西郊。
容璟靠在我身边,紧紧抱着我的手臂,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像是真的被吓坏了,不一会儿,竟就这般靠着我的肩膀,沉沉睡去。
呼吸均匀,眉眼安宁,仿佛方才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只有他衣襟上未曾干涸的血迹,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铁锈味,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真实。
我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西郊猎场的秘密,永昌侯府的灭口,他深埋的恐惧与杀戮的本能……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正缓缓收紧。
而网的中心,是他,或许,还有我。
马车驶回端王府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容璟靠在我肩上睡得沉,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仿佛昨夜浴血杀神只是幻象。唯有衣襟残留的暗红血迹,无声昭示着一切的真实。
我将他安置回榻,吩咐心腹侍女照料,转身便召来王府长史与侍卫统领。
昨夜西郊之事,封锁消息。永昌侯府的人若来探问,一概不知。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加派人手,盯紧永昌侯府一切动向,尤其是私底下的勾当。账目、人手、见不得光的生意,我都要知道。
长史面露难色:娘娘,永昌侯是太后亲弟,势力盘根错节,恐怕……
王爷只是病了,不是死了。我重复了当日对侍女说过的话,目光扫过厅内诸人,端王府的门楣,还轮不到别人来踩。去做事。
众人神色一凛,恭声应下。
命令一条条发下去,王府这台沉寂许久的机器,悄然开始高速运转。
三日后,一叠密报便放在了我的案头。永昌侯府强占民田、纵奴行凶、贪墨军饷……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而最引我注意的,却是一桩陈年旧事:约十年前,永昌侯曾插手京郊猎场守卫的调动,时间点,恰在兄长苏珩意外身亡前后。
心口猛地一缩。指尖按在那行字上,冰凉的纸张触感也无法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
难道兄长的死,并非意外
夫人容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刚炖好的冰糖燕窝,小心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讨好的笑,你忙了好久,歇歇吧。
他将白瓷盅放在我面前,目光无意间扫过摊开的密报,落在京郊猎场四个字上。
他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住。
手中的汤匙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汤汁溅出。他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绣墩。
猎场……不……不要去……他瞳孔涣散,像是陷入极致的恐惧梦魇,双手死死抱住头,痛苦地蜷缩下去,血……好多血……阿珩……跑……快跑……
碎片般的词语从他齿间艰难挤出,浸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怖。
容璟!我起身扶住他颤抖的肩膀。
他猛地抬头,眼底一片血红的水光,手指冰凉,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夫人!别去!那里……那里会吃人!会死的!都会死的!
他情绪彻底失控,像是回到了那个可怖的现场,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我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声音沉静,一字一句,试图将他从梦魇中拉回:看着我,容璟。看着我。我是苏晚,这里不是猎场,是王府。你很安全。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呼吸依旧急促,眼泪无声地滚落。
没事了。我抬手,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尽量放得轻柔,都过去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血红和惊惧慢慢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疲惫,身体一软,倒在我怀中,昏睡过去。
我将他在榻上安顿好,盖好锦被。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惊颤。
站在榻边,我看着他苍白的睡颜,许久。
兄长、猎场、永昌侯、容璟的失症……所有的线索,终于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的线。
不能再等了。
我转身,走入书房,铺开宣纸,墨迹淋漓,将永昌侯府罪证条陈分明,另附一页,只写兄长苏珩之名与猎场旧事,最后落下端王妃苏晚的印鉴。
八百里加急,我将密信递给心腹侍卫,声音冷彻,直送御前。务必亲手交于陛下。
是!
侍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这封信递出去,便再无回头路。要么,永昌侯府倾覆,真相大白;要么,端王府万劫不复。
那一夜,王府静得可怕。
翌日午后,圣旨未至,永昌侯府的人却先到了。来的不是女眷,而是永昌侯本人,带着大批精锐府兵,直接堵在了端王府正门前!
苏氏!永昌侯身材高大,面色阴鸷,站在门外,声如洪钟,你勾结江湖术士,诅咒亲王,构陷朝廷勋爵!还不滚出来受缚!
污蔑之词,张口便来。这是要抢先一步,撕破脸皮,强行拿人!
王府侍卫瞬间刀剑出鞘,死死守住大门,气氛剑拔弩张!
我缓步走上门前台阶,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侯府府兵,以及领兵而来、满脸戾气的永昌侯。
侯爷此言何意本妃听不懂。我声音平静,穿过紧绷的空气。
听不懂永昌侯冷笑,你身边那妖道何在你昨日递入宫中的诬告信笺又何在苏氏,你谋害亲王,其心可诛!今日若不伏法,便休怪本侯踏平你这王府!
他竟已知晓密信之事!宫中必有他的眼线!
踏平王府我重复一遍,目光扫过那些杀气腾腾的府兵,侯爷是要造反吗
休要牙尖嘴利!拿下!永昌侯失去了耐心,猛地挥手!
府兵轰然应声,如潮水般涌上!王府侍卫立刻迎上,刀光剑影,瞬间碰撞在一起!血光迸溅!
场面顷刻间失控!
永昌侯竟真敢在京重地、亲王府邸门前动武!
一名侯府悍兵冲破侍卫阻挡,狞笑着挥刀向我扑来!
劲风扑面!
我站在原地,未退一步。
就在那刀锋即将落下之际——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惊鸿,从府内骤然掠出!
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那柄劈向我的钢刀被一剑斩断!持刀悍兵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重重砸在永昌侯脚前,胸骨尽碎,当场气绝!
容璟手持长剑,挡在我身前。
他依旧穿着寝衣,墨发未束,随风飞扬。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凤眸之中再无平日半分懵懂清澈,只余下滔天的杀意和冰封万里的酷寒。
他缓缓抬剑,指向满脸惊骇的永昌侯,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裂的威严煞气:
动我夫人者,死。
长剑染血,剑尖直指永昌侯咽喉。容璟周身杀气凛冽,哪还有半分平日懵懂模样。永昌侯被那实质般的杀意逼得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半步,方才的气焰霎时矮了三分。
端、端王你……他喉结滚动,声音发紧。
侯爷方才说,要拿下本王的谁容璟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砸在死寂的门前。
永昌侯额角渗出冷汗,强自镇定:王爷切勿被这妖妇蒙蔽!她勾结妖道,诅咒王爷,更罗织罪名诬告本侯,其心可诛!
哦容璟眉梢微挑,竟似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王竟不知,本王的王妃,需得用‘诅咒’这等下作手段。他手腕微转,剑锋寒光流转,逼近一分,倒是侯爷你,私调京畿卫、擅闯亲王府、刀兵相加本王与王妃——这条条桩桩,侯爷是觉得陛下刀锋不利,斩不得国舅爷么
永昌侯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他身后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府兵,此刻见端王如此威势,也皆露怯意,握着兵刃的手都不稳起来。
就在此时,长街尽头骤起急促马蹄声与甲胄碰撞之音!烟尘滚动中,一队玄甲禁军疾驰而来,为首宦官高举明黄圣旨,尖声划破凝滞空气:
圣旨到——!
厮杀顿止。所有人慌忙跪地。
永昌侯眼中刚闪过一抹侥幸,那宣旨太监已冰冷开口:
永昌侯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戕害人命,构陷亲王,更擅动刀兵冲击王府,罪证确凿,恶行累累!着即褫夺爵位,打入天牢,候审!其党羽一并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禁军轰然应诺,如虎狼般扑上,顷刻间将面如死灰的永昌侯及其党羽捆缚在地。
那太监又转向我们,语气转为恭敬:王爷,王妃,陛下有口谕,请您二位即刻入宫。
尘埃落定。
我看向身前的容璟。他依旧持剑而立,背影挺拔,只是周身那骇人的杀气已悄然收敛。
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双眼,深得像古井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沉痛、愧疚、恍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战栗。
不再是空茫,不再是依赖,也不再是杀意凛冽。
他记得了。
晚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久未使用的滞涩,还有无尽的疲惫与酸楚,我……回来了。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声里有了答案。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抬手,用指尖轻轻擦去他溅在脸颊的一抹血痕。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身体猛地一颤,眼眶瞬间红了,下意识地想握住我的手腕,却又像怕唐突般生生忍住,只贪婪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要将我刻入灵魂深处。
我们,他哑声说,带着恳求,回家再说。
我点了点头。
皇宫,紫宸殿。
皇帝看着跪在下方的我们,目光最终落在容璟身上,带着复杂难言的叹息:都想起来了
是,皇兄。容璟叩首,声音沉静,臣弟……全都想起来了。
十年前,西郊猎场。并非意外。是永昌侯为掩盖贪墨军资、私贩军械之罪,欲除掉时任兵部侍郎、已察觉其罪证的苏珩,精心设计的谋杀。彼时与苏珩同行的容璟,恰逢其会,目睹挚友为护他而被灭口推落悬崖的全过程。极致的悲痛与惊惧冲击之下,心窍自闭,自此便只记得弱冠之前的事,将之后所有,连同那血色的午后,一并遗忘。
是臣弟无能……未能护住阿珩,亦未能早日揭露真相,致使元凶逍遥法外至今……容璟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
皇帝默然良久,最终缓缓道:非你之过。豺狼包藏祸心,防不胜防。苏卿忠烈,朕必追封抚恤,还他清白。永昌侯……朕绝不会姑息。
他看向我,目光温和些许:端王妃,受委屈了。你胆识过人,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臣妾不敢。我垂首。
退出紫宸殿,宫道漫长。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无话。
直至回到王府,踏入熟悉的庭院,屏退左右。
容璟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肩背似乎不堪重负般微微垮下几分。夕阳余晖将他周身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边。
他慢慢转过身,眼底红得惊人,积压了十年的痛苦与愧疚几乎要溢出来。
晚晚,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我忘了那么久……让你一个人担着……
阿珩他……是因为我……
话未说完,我已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他身体骤然僵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烫到,所有的言语都卡在喉间。
都过去了。我声音很轻,却清晰无误地落入他耳中,哥哥若在,不会怪你。你能活着,很好。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最终,颤抖着伸出手,紧紧回抱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入骨血之中。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浸透我肩头的衣料。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相拥的我们。
许久,他才微微松开我,眼睛鼻尖都是红的,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被哄好的孩子,却执拗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得如同起誓:
晚晚,从今往后,我一日都不会再忘了你。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洗净尘埃后、清晰倒映着我的星辰,唇角轻轻弯起:
好。
——
又至深秋,桂子香浓。
容璟下朝回来,官服未换,便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包还热着的糖炒栗子,塞进我手里,眉眼舒展,笑意温润:路过西市,闻着香,想着你或许喜欢。
我接过,指尖触及他温热的掌心。
他极其自然地反手握住我的手指,牵着我往后院走:今日无事,陪我去给阿珩上柱香吧。顺便告诉他,永昌侯府一案已了,涉案人等皆已伏法,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我看着他沉稳的侧脸,点了点头。
兄长墓前,香烟袅袅。他静静站了许久,末了,深深一揖。
回去的马车上,他有些沉默,只一直握着我的手。
直至王府门前下车时,他忽地转头看我,眼神清澈,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紧张,揪了揪我的衣袖:
姑娘是哪个府上的为何在此可曾婚配
我挑眉,尚未答话。
他已绷不住,率先笑出声来,眼底漾开细碎温柔的光,将我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与满足:
骗你的。
苏晚,我的王妃。
此生此世,永志不忘。
庭前秋风过,卷落几片银杏,金黄如蝶,蹁跹落在我们相携的衣袂旁。
甜香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