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双生渡 > 第一章

师傅说,我是他在寒潭边捡到的。那时我浑身是伤,像片被揉烂的雪,连哭都发不出声。
这些年在青云观修炼,我最盼的就是下山——仿佛山外有什么东西在等我,勾得我心头发痒。
侯府的青烟飘了三日,师兄们奉命去做法祈安,我软磨硬泡跟着来。
红墙高院里,香火味混着桂花香飘过来,我正对着正厅的香炉出神,眼角忽然瞥见抄手游廊的柱子后,藏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缠枝莲,大概是跑得急,鬓边的珍珠钗歪了半只。她指尖攥着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糖纸被捏得发皱,一双杏眼却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我——那眼神太烫,我竟忘了师兄还在念咒,目光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
师妹,莫要乱跑。师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嗔怪。可我挪不开脚,只看着那姑娘从柱子后探出半张脸,睫毛忽闪着,像只好奇的小雀。等法事歇了,我竟鬼使神差绕开众人,悄悄往廊下走。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先开了口,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桂花糕。说着,她把手里的桂花糖递过来,指尖带着点温热的汗,我叫沈清沅,你呢
我接过糖,油纸的纹路蹭过指尖,忽然像被针扎了似的——脑海里炸开些碎片:摇晃的锦缎襁褓、一双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还有刺鼻的血腥气,混着婴儿微弱的哭声。我攥着糖,指节泛白,声音发涩:我叫灵乐,乐曲的乐。
看着沈清沅的眼睛,我心里莫名酸胀。她的眼尾有颗小小的痣,和我镜中看到的自己,竟有八九分像。
往后几日,沈清沅总会借口出侯府来旁边的客栈找我。
她会提着食盒,带来刚蒸好的桂花糕,说灵乐你尝尝,我娘做的最好吃;也会拉着我偷偷去侯府花园看牡丹,指着一朵半谢的花苞叹要是能一直开就好了。我鬼使神差地捏了个诀,淡青色的光晕裹住花苞,蔫掉的花瓣竟慢慢舒展,重新变得娇艳。
沈清沅惊得捂住嘴,眼睛亮晶晶的:灵乐你好厉害!她靠在我身边,轻声说,其实我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少了点什么,直到遇见你……
我愣住了。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像是原本完整的东西,碎了一半,直到此刻才终于寻到了另一半。
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在沈老夫人的寿宴上。沈府正厅张灯结彩,红绸绕着廊柱缠了好几圈,宾客们的谈笑与丝竹声混在一起,热闹得有些晃眼。
沈清沅攥着我的手,指尖带着点雀跃的温度,兴冲冲地往内厅走:灵乐,我祖母今天特别高兴,等她见到和我长的这么像,年纪又相仿的你,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跟着她穿过人群,鼻间满是酒肉的香气与熏香的味道,心里却莫名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等着在某个瞬间,猛地扯破眼前的平和。
刚踏进内厅,就见沈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穿着绛红色的织金锦袍,腕间那只碧绿色的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沈清沅立刻松开我的手,快步上前屈膝行礼,声音甜软:祖母,孙女儿把灵乐带来了!她就是我跟您说的,会用术法救牡丹的朋友!
沈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起初还带着几分温和,可当她的视线扫过我的眉眼,尤其是落在我眼尾那颗与沈清沅相似的痣上时,脸色骤然变了——方才的笑意瞬间褪去,眼神里多了几分阴鸷与警惕,握着拐杖的手也悄悄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我心头咯噔一下,那股熟悉的、源自记忆深处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老夫人忽然抬手,对着身边的丫鬟沉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寿宴重地,怎容得外人随意闯入还不把她带出去!
沈清沅愣了,连忙抬头辩解:祖母!灵乐不是外人,她是我的朋友啊!
可沈老夫人根本不听,眼神死死盯着我,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我说了,把她带出去!
丫鬟们犹豫着上前,我却站在原地没动——那只翡翠镯子上的浅痕,那阴鸷的眼神,与记忆碎片里掐住婴儿脖颈的画面,渐渐重合。剧痛猛地撞进脑海,我捂着头,眼前的烛火开始摇晃,无数被遗忘的画面,正顺着这道裂痕,疯狂地涌出来。
啊!剧痛猛地撞进脑海,我捂着头跪倒在地,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祖父母阴沉的脸,嘴里念叨着双生女必祸家;冰冷的匕首刺破襁褓,扎进我的身体;他们用布捂住我的嘴,我看见祖母的手举着小银刀,朝我的眼睛刺来——挖了眼睛,让她看不见仇人!
剧痛中,我又听见祖父的声音,带着狠戾:剖了脏腑,断她轮回路,永绝后患!脏腑被撕裂的痛感真实得可怕,我像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房间,鲜血浸透了襁褓,我在黑暗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灵乐你怎么了沈清沅慌忙跑过来蹲下来扶我,她的手碰到我的胳膊,带着熟悉的温度。
可那一刻,滔天的怨气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挖眼剖腹之痛
我猛地反手攥住她的手腕,顺着力道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细腻的皮肉里。
眼底的清明被赤红取代,黑色的怨气像雾气般从周身涌出来,缠得周围的烛火都开始摇曳。我盯着她涨红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蚀骨的恨: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对我这么狠!凭什么活着的是你!
旁边的丫鬟们吓得尖叫起来,慌忙扑上来想拉开我,可我的手像铁钳一样,半点也松不开。
沈清沅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从通红渐渐泛白,却没有挣扎,只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虚弱地抬起手,想碰我的脸,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委屈与不解:灵乐……你别吓我……我是清沅啊……
这声清沅像道惊雷,劈醒了我。我看着她眼里的泪,想起她递桂花糖时的笑容,想起她靠在我身边说心里空了一块的模样——我掐着的,不是仇人,是我寻了这么久的,另一半自己。
怨气瞬间褪去,我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掐过她脖颈的触感,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沈清沅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脸色还泛着未退的红,却顾不上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眼神里满是担忧,还想朝我靠近:灵乐,你是不是记起来什么了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沈老夫人坐在主位上,听见这句话,脸色唰地比宣纸还白。她指甲深深掐进拐杖的龙头纹里——清沅这丫头竟还敢追问!方才丫鬟们试图拉开两人时,她就怕有人从灵乐的模样里瞧出些端倪,此刻这话一出口,简直是往火坑里推!当年那孩子的事若是败露,沈家的名声、她的脸面,全要毁于一旦!
她猛地攥紧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厉声喝道:都给我退下!
沈老夫人眼神阴鸷地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是孩子间闹了点误会,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去前院伺候宾客!谁敢在这里多待片刻,仔细你们的皮!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丫鬟们哪还敢停留,连忙低下头,蹑手蹑脚地往后退,转眼就退出了内厅,连门都轻轻带上了。
沈老夫人这才拄着龙头拐杖朝我走了过来,原本慈和的脸此刻满是阴鸷,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我身上。孽障!我只当你是容貌与那短命鬼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你竟真是那短命鬼,竟敢真闯进门来寻仇!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将袖中藏着的桃木法器掷了过来——那法器上贴着朱砂符纸,还缠着浸过狗血的红绳,是专门用来镇邪的物件。
砰的一声闷响,法器砸在我心口,我像片断线的纸鸢,直直往后飞去,后背重重撞在雕花廊柱上,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喉头一阵腥甜翻涌,我张口便呕出一大口鲜血,溅在青砖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灵乐!沈清沅尖叫着扑过来,想扶我起身,却被赶过来的沈老侯爷一把拽住胳膊拉走。老侯爷的力道极大,沈清沅的腕子瞬间红了一圈,她挣扎着哭喊:祖父!您放开我!灵乐会出事的!
胡闹!你可知她会害了我们沈家!沈老侯爷沉声道,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沈夫人–苏念锦提着裙摆慌忙跑过来,方才她见丫鬟们全都慌慌张张跑出去,就觉得出了什么事,如今她看见吐血的我,又瞧见沈老夫人手里沾了血的法器,脸色瞬间煞白。
娘!你快救救灵乐!是祖母先用法器伤她的!沈清沅哭着喊道。
苏念锦踉跄着冲过来,半蹲在我身前,目光先是落在我与沈清沅如出一辙的眉眼上,随即又被我心口不断渗血的伤口刺得瞳孔骤缩,眼底瞬间涌满疼惜与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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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转过身,将我牢牢护在身后,脊背挺得像一根绷紧的弦:娘!她只是个孩子啊!您怎能对她下这样的狠手!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尖因用力攥紧而泛白,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反而往前站了半步,将我护得更紧:今日您若还要伤她,便先踏过我的身子!我绝不让您再伤她分毫!
话音落下时,她还悄悄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安抚,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在。那道不算宽厚的背影,此刻却像一道坚实的屏障,将沈老夫人的戾气与寒意,都挡在了外面。
沈老夫人见苏念锦竟护着我,气得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裂纹顺着砖缝蔓延开,她指着我,声音又尖又利,满是气急败坏:这是当年高人赐我的镇邪法宝!寻常人碰着半点事没有,只有她这种沾了邪气的东西才会被伤!
她越说越激动,眼神扫过苏念锦时,更是满是恨铁不成钢:如今这孽障刚回来,你们就一个个护着她!她就是个灾星,留着她迟早要把沈家搅得家破人亡!今日我必须除了她,才能保沈家平安!
回来苏念锦猛地回过头,原本因愤怒而紧绷的身子瞬间晃了晃,眼眶里的红意迅速蔓延,连声音都带上了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死死盯着沈老夫人,眼神里藏着压抑不住的狂喜,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娘,您这话的意思是……她、她真的是我当年没能留住的女儿她当年……没有死
说着,她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指尖微微发抖,像是想触碰我,又怕这只是一场随时会碎的梦。
沈老夫人被这话问得一噎,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她眼神闪烁着往沈老侯爷身后躲了躲,声音却仍硬撑着尖刻:什么你的女儿!当年那孩子生下来就带晦气,早就扔去乱葬岗喂野狗了,这东西不过是个冒牌货,接近清沅,不过是想骗咱们沈家的东西!
喂野狗苏念锦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素色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猛地想起什么,身子晃了晃,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刺痛:当年您说那孩子生下来便没气了,只掀开襁褓一角让我看了眼青紫的小脸,便催着下人抱去埋了……每年清明我去后山祭拜的那座小坟,里面埋的又是谁!
见沈老夫人没有回答,苏念锦踉跄着上前一步,她抱着我,指着我心口的伤口,声音发颤:你怎么能这么狠那也是你的亲孙女啊!如今她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怎能又用法器伤她若不是你当年心狠,她如今也该和清沅一样,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刚蒸好的桂花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够了!一声沉喝打断了苏念锦的哭诉,沈少爷–沈观砚快步从月亮门赶来,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撞进耳中,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一点点沉成铁青。他先是扫过我心口狰狞的伤口,又猛地转头看向缩在沈老侯爷身后的沈老夫人,攥着袖管的手青筋暴起,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娘,夫人说的……是真的
沈老夫人被两人的目光逼得后退,脚腕撞到廊柱,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才勉强站稳。她张了张嘴,喉间动了动想辩解,可目光扫过我眼底那抹与沈清沅如出一辙的倔强——连蹙眉时拧起的眉峰都分毫不差,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嘴唇哆嗦着发白。
一旁的沈老侯爷见她落了下风,上前一步挡在沈老夫人身前,沉声道:你们也别逼她了!这都是为了沈家!当年那位高人可是有道行的,他亲口说双生女必祸家,留着这孩子就是留着祸患,迟早要让沈家万劫不复!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他说着,眼神扫过我心口的伤,又见仆人引着个老者快步走来——正是当年的那位高人,语气更是硬气:她怎么可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当年扔去乱葬岗前早就没了性命,如今又被法宝所伤,不是沾了邪气是什么若不趁早除了,将来咱们沈家上下,谁能好过
沈老侯爷话音刚落,苏念锦立刻将我往身后又紧护了几分,手臂环着我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怀里。
她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寒风的翠竹,眼底满是决绝:就算她真沾了邪气,也是被你们当年的狠心逼出来的!今日有我在,谁也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一旁的沈观砚也往前站了半步,与苏念锦并肩护住我,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我不管什么邪气不邪气,我只知道,我当年没能护住的女儿,如今回来了。她是我的女儿,谁都不能再伤她分毫!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我,像两道坚实的屏障。这时,被沈老侯爷攥着的沈清沅忽然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腕,趁他吃痛松手的瞬间,飞快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她鬓边的珍珠钗早就歪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却仰着头,眼神坚定得像淬了光:祖父,祖母,你们别听别人胡说!灵乐不是妖孽!
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我,胳膊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却半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别担心,清沅,我不人,不鬼,不是妖,也不是仙,方才不过是我演的一出戏罢了,他的宝贝还没有厉害到能除掉我。我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沈清沅因为害怕而冰冷的手,心口的血还在顺着衣摆往下渗,冰凉的触感裹着灼热的恨意,我却丝毫不在意。
我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沈老夫人、色厉内荏往后缩的沈老侯爷,最后定格在那故作镇定的高人身上,眼底瞬间涌满刺骨的杀意:什么高人你分明是修炼邪术的妖道!我生辰是全阴之日,命格特殊,你便编出‘双生女必祸家’的谎话,好让他们心甘情愿把我交出来,任你摆布!
抬手抹掉唇角的血迹,我的声音像淬了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蚀骨的恨:当年被至亲亲手划伤双眼、开膛破肚,哪是为了断我轮回路不过是你故意让他们加重我的痛苦,好助长我的怨气!你心里清楚,阴时阴日生的孩子,怨气越重,肉身越适合做你修炼的鼎炉——你要吸尽我体内的阴气,助你突破修为瓶颈,踩着我的命往上爬!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在场人的心口,内厅里瞬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观砚浑身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才勉强站稳。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颤抖:爹,娘……是你们亲手……亲手划了她的眼睛、剖了她的脏腑你们怎么能这么狠心那是你们的亲孙女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眼底的红血丝爬满了眼白,看着老两口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与痛苦:当年你们说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我虽痛心,却也只当是天意,默默认了命。可你们……你们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
沈观砚的手指着老两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锦儿每年清明都去后山祭拜那座空坟,对着一堆黄土哭到肝肠寸断!还有灵乐……她当年才多大被你们那样折磨,得有多疼,多害怕你们怎么忍心啊!
沈老侯爷踉跄着后退半步,指着那高人道:砚儿……你休要胡说!他是正道修士,怎会做这等邪事不过是那孽障沾了邪气,故意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我冷笑一声,指尖凝出一缕黑色怨气,缓缓指向妖道的丹田,你丹田处那道阴寒的气息,是三年前吸了城西乱葬岗饿死鬼的阴气所留;去年你为了稳固修为,还偷偷挖了邻村一对双生女的心脏做药引——
妖道再也沉不住气,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桃木剑,就朝我刺来:孽障!今日我便除了你,以证清白!
桃木剑带着破风的锐响刺来,剑身上朱砂符纸泛着刺眼红光,显然是浸过法水的法器。
灵乐!沈清沅的尖叫最先刺破空气,她像只受惊的小兽,朝着我扑过来,小小的身子却想挡在我身前,杏眼瞪得溜圆,满是恐惧与倔强。
几乎是同时,苏念锦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孩子!小心!她踉跄着往前冲,目光死死锁着那柄刺来的桃木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观砚也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妖道住手!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这边奔,伸手就想拦在我身前。可他毕竟是凡人,速度远不及持剑的妖道,只能眼睁睁看着桃木剑离我越来越近,眼底满是焦灼。
三人的呼喊与动作交织在一起,担忧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了整个房间。
可我眼底连半分惧色都没有,心口的血还在渗,却成了点燃怨气的引信——当年被剖心挖眼的剧痛,此刻尽数化作缠在指尖的黑雾,猛地朝剑身撞去!
滋啦——
黑雾与桃木剑相撞的瞬间,符纸应声烧成灰烬,剑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白霜,原本坚硬的木头变得脆如朽木。妖道惊得瞳孔骤缩,还想握紧剑柄,我已欺身向前,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右手凝聚的怨气直刺他丹田!
啊——!
凄厉的惨叫震得廊下桂花瓣簌簌落下,妖道丹田处的阴寒气息被怨气狠狠撕扯,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踉跄着往后倒。
可我没给他半分喘息的机会,脚尖点地飞身跃起,膝盖重重顶在他心口,将他死死按在青砖上。
你不是要除我吗我俯身,指尖的怨气缠上他的脖颈,看着他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声音冷得像冰,三年前城西乱葬岗的冤魂,去年邻村惨死的双生女……还有我——你欠了这么多条命,凭什么说自己清白
妖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忙脚乱地想掐诀反抗,可丹田被怨气搅得翻江倒海,灵力半点也提不起来。
我见他还想挣扎,加重了指尖的力道,黑雾顺着他的七窍往里钻,他眼底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只剩无尽的恐惧。
我看着妖道渐渐失去力气的手,想起当年他躲在柴房外,看着祖父母对我下杀手时那副得意的模样,怨气陡然加重。
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脖颈被怨气生生捏断,身体软倒在地,丹田处的阴寒气息也被黑雾彻底吞噬,连一缕残魂都没剩下。
解决完妖道,我缓缓站起身,周身的黑雾渐渐消散,心口的伤口还在疼,却比之前畅快了许多。
我转头看向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他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的鹤唳声从院外传来,伴随着淡淡的松针香气——那是青云观特有的气息。
我心头一震,猛地抬头,只见院门口的月洞门处,师傅一袭素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走了进来。他鬓角的银丝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眼神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师傅!我声音微颤,方才的冷硬瞬间瓦解,眼底涌上湿意。
自寒潭边我破碎的灵魂被他救下,他与众师兄便成了我在此之前唯一的依靠。
此刻见他持拂尘立在光影里,鬓边银丝沾着些院外的桂花瓣,我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师傅,我没做错,对不对
师傅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指尖的暖意顺着衣袖传过来,驱散了我心口残留的寒意:你没错。除妖邪、报血仇,守住了本心,这便是正道。
他的目光扫过我心口的伤,又道,傻孩子,报仇虽急,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
随后,师傅的目光扫过地上妖道的尸体,又看向瘫坐在地的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缓缓开口:此妖道修炼邪术,残害生灵,早已背离正道。灵乐除了他,不仅报了自身血仇,化解了怨念,更是为人间除了一大祸害,这便是我同意灵乐下山的原因。
他顿了顿,看向沈观砚夫妇,叹气道:至于沈老侯爷与老夫人,因愚昧铸成大错,但念在他们是被妖道蒙骗,且并无直接害人的邪念,又年事已高,今日便不再追究。往后如何,全看他们是否真心悔过。
我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紧,心里再清楚不过——师傅这般说是看出我方才为除妖道,已耗损不少灵力,本就不稳的灵魂更是隐隐发颤,怕我再为追责之事动气,加重身体负担。
师傅总是这样,永远把我的安危放在最先。他从不明着说破我的脆弱,只悄悄用最温和的方式,为我挡去那些可能再伤我分毫的纷争。
沈观砚攥着苏念锦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满是难掩的愧疚与痛心。他对着师傅深深作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多谢道长当年在寒潭边救下灵乐,让我们今日还有机会弥补。
话锋一转,他猛地转头看向缩在一旁的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再无半分往日的敬重:只是爹娘当年犯下的错,绝非一句‘愚昧’就能带过。他们亲手将亲生孙女推向死路,这些年还靠着谎言安稳度日,这份罪孽,必须自己承担!
苏念锦也红着眼眶点头,紧紧护着我:道长的宽宥是念及他们年事已高,可我们做父母的,不能放任他们逃避责任。往后沈家会尽最大努力补偿灵乐,但当年的过错,我们也会如实告知衙门,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绝不能再让灵乐受了委屈还无处说理!
师傅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灵乐,如今你大仇得报,心中怨气已散,正是重回青云观,修复肉身,稳固灵魂的好时机。
我看着师傅温和的眼神,又瞧了瞧身边攥着我袖口、眼眶泛红的沈清沅,轻轻点了点头。沈清沅立刻凑过来,声音带着点鼻音:灵乐,你一定要常给我写信!我会照看好爹娘,还会在花园里种上许多花,等你回来咱们一起看花开。
苏念锦也红着眼眶走上前,从锦盒里取出一块暖白色的温玉,玉身雕着缠枝莲纹,触手生温。她将玉轻轻塞进我掌心,指尖带着颤抖:这是沈家的传家宝,你带着它,就当娘的心意陪在你身边。往后你在沈家,便是沈家大小姐沈清乐——和清沅一样,是我捧在手心的女儿。
我攥紧那块温玉,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对着沈观砚与苏念锦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沈清沅笑了笑:多谢爹娘,多谢清沅。待我肉身修复,定会回来探望你们。
师傅轻拂拂尘,示意我该启程了。我最后看了一眼侯府的红墙与廊下的桂花树,转身跟着师傅踏上归途。
回青云观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每日晨光微亮,我便在观后竹林打坐练气,师傅会不时指点我化解命格中的阴寒之气;
暮色四合时,我会坐在石桌旁写信,将观里的云、竹、鹤,都细细讲给沈清沅听。
她的回信总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字里行间全是对我的惦念,偶尔也会提一句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我回观中后,爹与娘没再姑息,亲手将当年的真相呈给了衙门,沈老夫人和老侯爷当即就被收押入狱。
信里说,他们在狱中日日诵经念佛,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弥补当年的罪孽,可或许是半生的愧疚积得太深,又或许是牢狱生活磨垮了本就虚弱的身子,不过短短数月,便肉眼可见地日渐憔悴,连精神都差了许多。
入冬时,我又收到沈清沅的信,字迹比往常潦草许多,说沈老侯爷与沈老夫人在狱中染了风寒,终究没能熬过凛冬。
信里没多提两人的过往,只说他们临终前,托人送出一块供奉在佛前的玉佩。
我握着那块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
随后将玉佩丢进了屋外的池水里,咚的一声轻响,玉佩沉进水底,溅起的涟漪很快消散,就像他们留在我生命里的痕迹。
我没有原谅他们。当年挖眼剖腹的痛,不会因为一句对不起就消失。
可心里也没了恨,只剩一声轻飘飘的叹息。他们走了,带着对过往的愧疚;而我,也该放下那些沉重的执念,往前走了。
寒风掠过池面,掀起细碎的波纹。
过往的恩怨,终究像这池水里的涟漪,随着他们的离去,散在了冬日的风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春去秋来,一年时光转瞬即逝。
在师傅的指点下,我体内的阴寒之气渐渐被炼化,肉体和灵魂也愈发稳固,周身的气息变得平和温润,再不见半分戾气。
这日清晨,我刚结束打坐,便见师傅站在竹外,手里拿着一封沈清沅的信:你的心结已解,修为也稳固了,该回去看看了。
我接过信,指尖微颤。
信里说,沈府的桂花开得正好,娘又蒸了桂花糕,还在特地为我准备的房间里,添了新的被褥与书架,只等我回去。
收拾行囊时,我带上了那块温玉还有师傅为我准备的、刻着青云观印记的玉佩。
下山那日,师傅和师兄们送我到观门口,笑着说:青云观永远是你的家,沈家也是。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快到沈府时,远远便看见沈清沅站在门口。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鬓边别着新的珍珠钗,像当年初见时一样。
她看见我,立刻笑着奔过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灵乐!不对,是清乐!你可算回来了!娘做的桂花糕还热着呢!
爹娘也迎了出来,眼里满是笑意。
走进沈府,桂花香扑面而来,正厅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桂花糕,旁边放着两盏刚沏好的茶。
沈清沅拉着我去看花园,花朵都开得正好,娇艳欲滴,一如当年我用术法救活的那朵。
往后的日子,我时常往返于青云观与沈府之间。
在观里,我和师兄们跟着师傅潜心修炼,听风观云;
在沈府,我陪着娘学做桂花糕,跟着沈清沅看花念书,听爹讲朝堂趣事。
有时师傅和师兄们也会来沈府小住,师傅与爹品茗论道,娘会做些精致的点心给师兄们吃,沈清沅则围着我们叽叽喳喳,像只快活的小雀。
夕阳把廊柱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坐在铺着软垫的竹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掌心的温玉——玉身被体温焐得暖融融的,缠枝莲纹的纹路硌着指尖,熟悉又安心。
不远处的庭院里,沈清沅正追着蝴蝶跑,鹅黄色的襦裙在花丛中晃得亮眼,丫鬟们笑着跟在后面,偶尔传来她清脆的笑声。
爹娘坐在花厅的窗边,两人目光相对时,眼里都藏着浅淡的笑意,连风都跟着慢了下来。
桂树的枝桠伸到廊下,细碎的花瓣被风卷着落下,落在我的发间、衣襟上,带着清甜的香气。
我抬手拂去肩上的花瓣,忽然想起在青云观的日子——清晨竹林间的鹤唳、师傅递来的温茶、师兄们带回的野果,那些清苦却安稳的时光,与此刻沈府的热闹温情,像两团暖光,裹住了我曾经支离破碎的魂。
原来家从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
青云观有我修炼的道骨,有师傅师兄的牵挂;
沈府有我贪恋的烟火气,有爹娘清沅的疼爱。
往后想静了,便回观里打坐听风;想热闹了,就来沈府吃块桂花糕。
风又吹过,带着桂花的香,卷着沈清沅的笑声,落在我心上。
我握紧温玉,唇角弯起——曾经在寒潭边挣扎的残魂,终于寻到了两处归处,两处皆有暖意,两处皆有牵挂,这便是世间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