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未完成的春天 > 第一章

深秋的艺廊灯火通明,香槟杯碰撞出虚伪的清脆。沈砚修应付完又一波投资人,松了松领带,目光漫无目的扫过展厅。然后,他看见了顾晚宁。
时间仿佛骤然停滞。
她站在一幅抽象画前,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黑色连衣裙裹着过分纤细的腰身。十年。她似乎没变,又似乎全然变了。大学时她眼里烧着火,如今那火灭了,只剩一片温顺的灰寂。
沈砚修感到胸口熟悉的闷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心脏。他以为自己早已痊愈,却发现那伤口只是结了层薄痂,轻轻一碰就再度撕裂,鲜血淋漓。
沈总对我们这幅作品感兴趣策展人注意到他的目光。
那幅画的作者...他声音有些沙哑。
顾晚宁,很有才华的年轻画家,可惜产量很少。听说家里情况特殊,丈夫是市医院的专家,她好像很少出席这种活动,今天真是难得...
丈夫。这个词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沈砚修心里。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已嫁作人妇。大学同学零星提起过,他装作不在意,却将每一个字都吞咽下去,反复咀嚼,痛得深夜无法入眠。
他端起酒杯,朝那个身影走去。脚步沉稳,心跳如擂鼓。
晚宁。他唤出这个在心底默念过千万次的名字。
顾晚宁骤然转身,瞳孔微微收缩,指尖一颤,杯中的香槟漾出细微的涟漪。慌乱只一瞬,她便戴上得体的面具,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砚修好久不见。听说你公司发展得很好。
疏离的寒暄。沈砚修看着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光芒刺眼。
好久不见。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你的画很棒。
谢谢,随便画画。她垂下眼睫。
空气凝滞。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也吐不出。问她为什么当年不告而别问她为什么选择别人问她过得好不好
最终,他只干涩地问: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顾晚宁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都挺好的。你呢
老样子。他说。不好。我一点也不好。没有你的每一天,都是苟延残喘。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美院燥热的画室,空气里弥漫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她踮起脚,鼻尖沾着一抹钴蓝,笑着把颜料点在他脸上。窗外玉兰花开得正盛,大朵大朵,洁白无瑕。他们挤在狭窄的出租屋阳台,分享一碗泡面,畅想着未来要一起办画展,要一起画遍世界。她眼里有光,说:砚修,我们要永远像现在这样。
永远有多远原来不过短短三年。
我先生还在等我,顾晚宁轻声打断他的回忆,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穿着斯文、气质沉稳的男人,失陪了。
沈砚修看着她走向那个男人,对方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她仰头对他微笑,姿态亲密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那画面和谐得刺眼。他猛地灌尽杯中的酒,苦涩液体灼烧着五脏六腑。
雨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穹顶。宾客纷纷散去。沈砚修站在门口等司机,看见顾晚宁的丈夫脱下西装外套,细心披在她肩上。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一辆黑色轿车驶来。男人护着她上车,回头朝沈砚修礼貌地点点头。车窗摇上的一刹那,沈砚修对上顾晚宁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某种他读不懂的、深刻的痛苦,还有一丝...绝望的哀求。
雨幕模糊了视线。
之后几天,沈砚修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顾晚宁最后那个眼神在他脑中反复出现。他动用关系,查到了她丈夫周维深——市医院心外科权威,家世优越。接着,他查到顾晚宁的父亲顾建国三年前确诊恶性脑瘤,多次手术,长期卧床,需要巨额医疗费用维持生命。
零碎的信息拼凑出残酷的真相。
一周后,他又去了那家艺廊。顾晚宁的画还挂着,标签写着非卖品。他站在那幅画前,浓重的蓝色铺满画布,却在边缘被一片巨大的、窒息的黑吞噬。画的名字叫《蚀》。
她说这画不卖。策展人走过来,沈总要是喜欢,可以预约她的工作室。不过顾老师很少接委托,她父亲病重,需要人贴身照顾。
沈砚修驱车去了顾晚宁旧日的家。那片老城区即将拆迁,断壁残垣中,那棵老玉兰树却还在,只是枝叶稀疏。他想起当年送她回家,总是在这树下分别。她总会跑回来,飞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带着清甜气息的吻。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站了许久,直到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街角走来。
顾晚宁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手里提着药袋,看见他,猛地停住脚步,脸色瞬间苍白。
你怎么在这里她声音微颤。
你父亲...他喉结滚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伞从她手中滑落,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别开脸: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他抓住她的手腕,冰冷得吓人,晚宁,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
是因为钱。她猛地抬头,眼底一片通红,声音却异常平静,三年前,我爸需要手术,需要最好的药,需要钱。周维深能给我,你能吗那时候的你,能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向他,也扎向她自己。
沈砚修松开手,踉跄退后一步。是的,那时他刚毕业,和同学挤在出租屋里啃方便面,拿着漏洞百出的商业计划书四处碰壁。他给不起。
所以,你把我放弃了...他声音沙哑破碎。
是。她斩钉截铁,弯腰捡起伞,塞进他手里,触碰到他掌心的温暖时,指尖剧烈一颤,砚修,忘了吧。我们早就结束了。
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决绝,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秋雨打散。
沈砚修没有离开。他开始疯狂地工作,公司新一轮融资异常顺利,估值翻了几倍。他买了离她工作室很近的公寓。他通过各种方式,将最好的医疗资源匿名介绍到顾父所在的医院。他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靠近她,弥补那些错失的时光和无力改变的过去。
他们又见过几次。在医院走廊,她推着父亲晒太阳,瘦弱的肩膀撑着轮椅,看见他,只是轻轻点头。在咖啡馆,她独自对着笔记本修改设计图,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他走过去,放下她最爱的拿铁,她微微一怔,没有拒绝。
他...对你好吗他终于问出口。
顾晚宁搅拌咖啡的手顿了顿,糖粒簌簌落下。很好。她说,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他很忙,但尽到了所有责任。
责任,不是爱。沈砚修心脏抽紧。
晚宁,如果现在...他艰难开口。
没有如果。她打断他,抬起眼,目光哀戚却坚定,砚修,我怀孕了。
轰隆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开。暴雨骤至。
沈砚修的脸色霎时惨白。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
雨水疯狂敲打玻璃窗,世界一片模糊。他们沉默地对坐着,像两座被遗忘的孤岛。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洪流,隔着家庭、责任和一个悄然孕育的生命。
恭喜。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
顾晚宁的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一滴眼泪砸进咖啡里,消失无踪。
那次之后,沈砚修试图逼迫自己放手。他投入更多精力到工作,甚至开始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但他总会下意识地关注一切与她有关的消息。他知道周维深参与了一项重要的跨国医疗合作项目,越来越忙。他知道顾父的病情几次反复。他知道她的预产期在明年春天。
深冬,他出差回来,飞机落地开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发自昨天深夜。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他。他疯狂拨打顾晚宁的手机,已关机。他联系医院,得知顾父昨夜凌晨病情急剧恶化,抢救无效,已于今早去世。
沈砚修立刻赶赴殡仪馆。灵堂冷清,只有零星几个亲友。他看见周维深穿着黑衣,礼貌周到地接待来客,表情专业而疏离,看不出多少悲戚。
顾晚宁跪在灵前,一身黑衣,显得异常娇小脆弱。她没有哭,只是怔怔地望着父亲的遗像,眼神空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
沈砚修的心痛得无法呼吸。他走上前,献上花,低声道:节哀。
顾晚宁缓缓抬起头,看到他,空洞的眼睛里慢慢聚焦,涌上巨大的、无法承载的痛苦和绝望。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维深走过来,自然地扶住她的肩膀,动作体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晚宁身体不便,情绪不宜过分激动。多谢沈先生前来。
沈砚修看着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只觉得无比刺目。他深深看了顾晚宁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他没有任何立场留在这里。
顾父头七后,沈砚修再也按捺不住,去了顾家老宅。周维深的车不在。他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他几乎要强行破门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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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晚宁站在门后,穿着宽大的睡衣,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睛肿得像核桃,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只有肚子惊人地隆起。
你...沈砚修心惊不已。
顾晚宁看见他,眼泪瞬间滚落:他走了...我爸不要我了...她声音嘶哑,带着崩溃的哭腔。
沈砚修再也忍不住,一步跨进门,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她浑身冰冷,在他怀里颤抖得像风中落叶。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哭吧,晚宁,哭出来就好受了。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哽咽。
她在他怀里放声痛哭,积压了太久的悲伤、委屈、绝望彻底决堤。哭了不知多久,她筋疲力尽地瘫软在他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遇到你...她喃喃自语,意识模糊。
沈砚修心如刀绞。他把她抱到沙发上,盖好毛毯,去厨房给她倒水。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流理台上只有几包吃剩的方便面调料包。
周维深根本很少回家。她就是这样照顾自己和孩子的
愤怒和心痛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立刻打电话让人送来清淡的粥和小菜。他坐在床边,看着她昏睡的容颜,眼下浓重的阴影,瘦削的脸颊。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下定决心。
等她稍微好转,他必须带她走。不管她是否结婚,不管她怀着谁的孩子。他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承受这些。
顾晚宁醒来后,情绪平稳了些,但依旧沉默寡言。沈砚修喂她吃了点粥,她顺从地吃了。
晚宁,跟我走吧。他看着她,目光灼热而坚定,离开他。让我照顾你。孩子...我会视如己出。
顾晚宁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希望的光,但很快又熄灭了。她颤抖着抚摸着自己高耸的腹部,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不,砚修。太晚了。
不晚!只要你想,一切都不晚!
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闭上眼,泪水滑落,而我...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顾晚宁了。我配不上你了。
胡说!沈砚修低吼,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你!
可是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了。她睁开眼,目光哀莫大于心死,我选择了这条路,跪着也要走完。这是我的报应。
无论他如何劝说,她只是摇头,重复着太晚了、不可能了、这是我的命。
沈砚修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他撼动不了她的决定,就像他撼动不了这该死的命运。
他在公寓守了她两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她大部分时间很沉默,偶尔会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玉兰树发呆。有时,她会和他聊起大学时的趣事,脸上会浮现出短暂而虚幻的光彩。
第三天下午,周维深回来了。看到沈砚修,他显然吃了一惊,随即恢复惯常的冷静自持。
多谢沈先生这两天照顾内人。他语气疏离,我工作太忙,实在分身乏术。
沈砚修冷冷地看着他:她需要的是丈夫,不是一台工作机器。
周维深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带着锋芒:这是我们的家事。不劳外人费心。
外人两个字像冰锥,刺中沈砚修,也刺中了沙发上的顾晚宁。她脸色更白了一分,轻声道:维深,砚修只是来看看我。
周维深走到她身边,手放在她腹部,动作亲昵却带着警告意味:孩子还好吗医生说了你要保持情绪稳定。为了孩子,也要注意身体。
顾晚宁身体微微一僵,低下头:我知道。
沈砚修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停留。他起身告辞。顾晚宁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外,一滴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
那一刻,沈砚修知道,他彻底失去了她。永远地。
春天,玉兰花开的季节。沈砚修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周维深打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克制,告诉他顾晚宁早产,生下一个女儿,但产后情况不太好,希望能和他见一面。
沈砚修立刻赶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周维深站在病房外,眼下有着疲惫。
她怎么了沈砚修急切地问。
产后抑郁,比较严重。周维深语气平静,她父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经常...提起你。
沈砚修心脏骤缩:她人呢
刚睡着。周维深顿了顿,看着他,沈先生,我知道你们过去的事。以前我觉得不重要。但现在...或许你能帮帮她。
沈砚修轻轻推开病房门。顾晚宁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嘴里喃喃着什么。她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脸色几乎和床单一个颜色,腕上挂着吊针。床边放着一个透明的婴儿床,里面的小婴儿正酣睡着。
他心如刀割,轻轻走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
顾晚宁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看到他,她恍惚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极浅、极虚弱的笑容:砚修...你来了。
我来了。他声音沙哑,没事了,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摇头,目光投向窗外,一株玉兰正探枝过来,花开得洁白盛大:花又开了...真好看。
嗯,和你当年一样好看。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她转回头看他,眼中水光潋滟,却异常清明,对不起,砚修...真的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
别胡说。他握紧她的手,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玉兰,比这里的还好看。
她只是微笑着看他,目光贪婪地掠过他的眉眼,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
护士进来检查,示意他该离开了。沈砚修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顾晚宁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温柔似水:再见,砚修。
沈砚修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他心里莫名涌起强烈的不安,却又安慰自己,她今天看起来清醒了很多,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新鲜的玉兰花早早来到医院。病房却空无一人,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
护士说:顾女士啊,今天凌晨情况突然恶化,转去ICU了。
沈砚修手中的花束砰然落地。他发疯般冲向ICU,却被挡在门外。周维深站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疲惫。
她怎么样沈砚修抓住他。
脑溢血。周维深声音干涩,发现得太晚...
什么意思她到底怎么样!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周维深闭上眼,凌晨四点二十八分,宣布脑死亡。
世界骤然寂静。沈砚修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见周维深的嘴唇一张一合。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没了。
她没了。
那个他爱了整整一个青春,刻进骨血里的女人。那个笑靥如花,眼里有光的女孩。那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却依旧温柔坚韧的女人。
彻底消失了。
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好好说一声再见。
后来,他才知道,那晚她支开了护工,拔掉了监控仪器,安静地走向了终点。她留下了一封遗书,只有短短几行:
太累了。对不起。孩子拜托了。请把我葬在爸爸旁边。玉兰花开时,或许能再见。
没有提及丈夫,没有提及他。
她的告别,静默而决绝,如同她的画,铺天盖地的蓝,最终被无边的黑夜彻底吞噬。
葬礼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举行。沈砚修没有出席。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泥土掩埋她的棺椁,无法接受那个温暖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座冰冷的墓碑。
他去了他们曾经的秘密基地——美院后面那个废弃的画室。推开门,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墙上,还残留着当年他们一起画的涂鸦。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陈旧画具和
canvas。
一幅用防尘布盖着的画靠在墙边。沈砚修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掀开布。
画上是他的肖像。年轻的他,穿着白衬衫,坐在窗边,窗外是盛放的玉兰花。他低头看着书,眼神专注,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柔了轮廓。
那是他们相爱时的模样。她记忆中的他。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纤细的小字:
——砚修,如果重来,我依然会选择在玉兰花开时遇见你。
时光轰然倒流。他仿佛看见那个穿着沾满颜料围裙的女孩,笑着朝他跑来,鼻尖一点钴蓝,眼睛亮得像星辰。
砚修,我们要永远像现在这样!
他伸出手,却只触碰到一片虚空,和满室寂寥的尘埃。
沈砚修缓缓跪倒在地,抱住那幅画,像抱住世间唯一的残留的温度。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灼烧着脸颊,却洗刷不掉那彻骨的绝望与冰凉。
窗外,雨打玉兰,洁白的花瓣零落成泥。
春色依旧,宫墙柳绿,只是人间已无惊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