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走丢四十年的真千金。
被侯府找回时,我已有三个孩子。
回府那日,父亲警告我:
你在乡野不懂规矩,对外我会宣称你为侯府养女。
至于你那乡下粗鄙的村夫和野孩子,万不可让他们露面,免得丢了侯府脸面。
我的兄长亦护在假千金身前,
我只有盈盈一个妹妹。
你别想跟她争宠。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
粗俗的村夫
是指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夫君吗
还有野孩子
是指我那做皇后的女儿
还是指被封为镇国大将军的大儿子
又或是刚考上状元的小儿子
1
被侯府管家接回去那日,
我终于见到了我那血缘上的父亲,定远侯林正德。
他坐在上首,端着茶盏,目光挑剔地在我身上扫过。
仿佛在审视一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来的旧物。
漱玉,你流落在外四十载,受苦了。
你母亲去寺庙祈福了,晚些时候回来会去见你。
他呷了口茶,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久别重逢的激动。
我没接话。
他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说:
盈盈自幼在府中长大,而今又是侍郎夫人,她知书达理,早已是侯府的门面,如今你回来了,她心里难免不安。
为了侯府安宁,也为了你们姐妹和睦,对外,她依旧是侯府的嫡女。
他顿了顿:
你呢,便以养女的身份记在母亲名下,也算全了你我父女一场的情分。
我平静地看着他。
我这个年纪了,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嫌弃我,也是在敲打我,更是在为假千金林盈盈立威。
还有我那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甚至连我归家都能安排外出。
可见,并不是真的想见我。
我淡淡地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好。
林正德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站在他身侧的兄长林砚却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指着我厉声道:
你别以为答应得这么爽快,就是安了什么好心!
我告诉你,盈盈妹妹心地善良,这些年为了找你,不知求神拜佛吃了多少苦。
你回来了,不许欺负她!
我看着这位血缘上的兄长,他满眼都是对另一个妹妹的心疼与维护,对我,则全是戒备与敌意。
哦。我应了一声。
这声哦,大概彻底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林正德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眼神也冷了下来: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
你那个乡下的夫家……一个粗鄙不堪的乡野村夫,还有那几个野……孩子,就不要带到府里来了。
侯府簪缨世族,丢不起这个人。
2
他说话时,眼里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我终于抬起眼,正视着他,缓缓开口:侯爷说得是。
村夫粗鄙,野孩子顽劣,确实上不得台面,是我考虑不周。
我看到林正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而兄长林砚更是毫不掩饰他的鄙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在他们看来,我这番顺从,无非是乡野村妇攀附权贵,为了荣华富贵可以舍弃一切的明证。
他们很满意我的识趣。
林正德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行了,你先下去吧。让管家给你收拾个偏僻点的院子住下,晚点你娘会去看你。
我转身,没有丝毫留恋。
刚走出书房,就迎面撞上了那位占了我四十年人生的假千金,林盈盈。
她一身绫罗,珠翠环绕,急急上前握住我的手,眼眶红红的,满是关切:
姐姐,你别怪父亲和兄长,他们也是为了侯府的颜面。你刚回来,有很多规矩要学,我会帮你的。
她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仿佛我受的委屈,她比我还难过。
我抽出手,没说话。
她也不尴尬,又柔柔地补充道:
对了姐姐,过几日便是父亲的六十大寿,届时京中权贵云集,万万不能出差错。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带着嘲讽:
姐姐放心,那天我会为你准备一身得体的衣裳,只是……到时候你还是少说话为好,免得……给侯府丢人。
我抬眸,看了眼她满是得意的神情,笑了笑。
林盈盈的虚伪,也只有林家人,眼瞎看不出来。
3
管家把我领到侯府最偏僻的院子时,我甚至没多看一眼院里的荒草和角落的蛛网。
反正我也不会待很久。
这里安静,正合我意。我刚坐下,林盈盈就带着两个丫鬟来了。
她捧着一堆她穿剩下的旧衣物,还有几件光泽暗淡的廉价首饰,做出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姐姐,你刚从乡下回来,怕是穿不惯府里的锦缎,这些是我挑出来的,料子柔软些,你先穿着习惯习惯。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优越感,
这些首饰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在外面也算体面了。你别嫌弃。
她期待从我脸上看到受宠若惊,或是自卑羞惭。
我只是平静地拿起一件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叠好。
多谢妹妹。
我的反应让她愣了一下,随即那点戒备就彻底消散,化作了然的轻视。
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给点残羹冷饭就该感恩戴德了。
她满意地笑了,觉得已经将我牢牢踩在脚下。
姐姐喜欢就好,那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林盈盈前脚刚走,定远侯夫人,我那血缘上的母亲,后脚就到了。
她敷衍地看了看我,你在乡下这些日子,受苦了。
她身后跟着两个气势十足的嬷嬷,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待估价的货物,冷漠又疏离。
三日后是老太君的八十寿宴,届时京中各府都会来人。
我那母亲随即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父亲已经决定了,会在寿宴上将你以义女的身份介绍给众人。这是你的福气,要懂得惜福。
我点头,没说话。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朝身后的嬷嬷递了个眼色。
一个嬷嬷立刻上前,将一个包裹扔在桌上。
这是给你的,寿宴那天就穿这件。
她居高临下地吩咐道。
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包裹打开,是一套裙子。
颜色是那种老气的暗赭色,款式至少是十年前的了。
料子也粗糙得很,一看就是府里下等仆妇都未必会穿的衣物。
身为侯府女儿,哪怕是义女,一言一行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
还有你那手上的破东西,宴会那天记得摘了,这东西上不了台面。
她嫌弃地扫过我手上的镯子,警告道,
那日人多口杂,你最好安分守己,少说话,免得闹出笑话,让整个侯府跟着你一起丢人。
说完,她便带着人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脏了她的鞋。
我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那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定远侯府觉得这镯子是乡下地方淘来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他们不知道,单是这一只镯子,就足以买下十个定远侯府。
我将那件碍眼的裙子随手扔回桌上,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老太君寿宴
也该让我那三个孩子,过来热闹热闹了。
4
定远侯府为了老太君的寿宴,上上下下都快忙疯了。
我住的落霞苑是唯一清净的地方,因为没人记得这里还住了个人。
我落得一身清闲,找来那个替我搬过行李的脸生小厮,塞给他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
小厮的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地问我有什么吩咐。
帮我送一封家书。
我回到房里,在落满灰尘的桌上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提笔只写了四个字:
安好,勿念。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我将信纸折好,装进一个最普通的信封里,交给了那个小厮,只告诉他送到城南的同福记杂货铺,交给掌柜即可。
小厮拿着银子和信,欢天喜地地去了。
做完这一切,我便彻底无事可做。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院中,看着墙角那几株无人打理却依旧顽强生长的野草,觉得很有意思。
林盈盈偶尔会好心地路过我的院子,隔着院门,用一种悲悯又得意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摇着头叹息离开。
她大概觉得,我已经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却又因无法融入而备受煎熬,只能在这破院子里顾影自怜。
她眼中的我,可怜又可悲。
可惜,她看不懂。
我不是在顾影自怜,我只是在等。
信送出去了,等的人也快来了。
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乡下的那个小院。
我的夫君正坐在灯下看书,长女在替我捶背,长子在院里擦拭他的长枪,就连一向不爱动弹的幺儿,也在帮我筛选着入药的草籽。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猛地睁开眼,窗外月色清冷。
我忽然意识到,我有些想他们了。
不知道我的信,他们收到了没有。
5
很快便到了寿宴这日。
我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桌上只有一碟已经受潮的花生米和一壶凉透了的茶。
林盈盈穿着一身华贵无比的云锦霓裳,忙碌地穿梭在人群中,享受着所有人的追捧与赞美。
她的笑声清脆悦耳,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高贵。
酒过三巡,定远侯林正德站了起来,他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地清了清嗓子。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先是说了一通感谢各位赏光之类的场面话,然后,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了我这个角落。
今日还有一事要向诸位言明,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赐,这位,便是我侯府收养的……义女,林漱玉。
义女二字一出,满座哗然。
我能听到邻桌的贵妇们在窃窃私语。
原来是义女啊,我就说嘛,侯府嫡女怎么可能是一副村妇打扮。
嘘,小声点,到底也是侯爷认下的,给侯府几分薄面。
林盈盈站在侯夫人身边,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得意微笑,眼底是对我无声的嘲弄。
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水苦涩,倒也清心。
林正德对我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乎有些不满,皱了皱眉,便不再看我。
转而开始介绍起林盈盈来,言语间满是骄傲与宠爱。
很快,到了给老太君贺寿献礼的环节。
林盈盈作为侯府最受宠的明珠,自然是第一个。
她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莲步轻移,正要上前接受众人的瞩目……
就在这时,一道高亮的声音响起:
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都震惊了。
不过转瞬之间,以定远侯为首,满堂权贵乌压压跪了一地,口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我没跪。
一来我面前的桌子太小,实在施展不开。
二来,我也不想跪。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盛装的皇后沈婉儿在宫人簇拥下,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
她没有看跪在最前面的定远侯和林盈盈。
而是穿过黑压压跪拜的人群,径直走向我所在的角落,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她对着我,行了一个万福大礼。
女儿给母亲请安。
data-fanqie-type=pay_tag>
6
满堂死寂。
林正德的脸,从红光满面瞬间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他身旁的林盈盈,更是面如金纸,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沈婉儿没有理会他们,她走上前来,亲昵地扶住我。
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娘,您受委屈了。
自始至终,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定远侯和林盈盈一眼。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我无妨。
她这才转过头,淡淡地开口: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但再也没有人敢坐下,一个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掌事宫女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托盘上前,上面盖着明黄色的绸布。
沈婉儿亲自上前,揭开绸布。
嘶——
人群中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托盘上,是一株近三尺高,通体血红,光华流转的天然珊瑚树。
上面还挂着十二颗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其价值,恐怕足以买下半个定远侯府。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给老太君的寿礼。
林正德往前凑了半步,刚想开口谢恩。
然而,沈婉儿却看也没看他,而是亲手将这株珊瑚树捧到了我的面前。
娘,她笑意盈盈,一如在家中时那般乖巧,
这是女儿代陛下与我,为您贺寿。女儿知您不喜奢华,但此物寓意福寿绵长,还望您不要嫌弃。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为我贺寿
那侯府今日大张旗鼓,为老太君办的这场寿宴,又算什么
可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沈婉儿微微侧身,对着我身后老太君的方向,声音清朗地补充道:
也顺道,为外祖母贺寿。
外祖母!
如果我是皇后的母亲,那我的母亲,自然就是皇后的外祖母!
这一下,所有线索都串起来了。
那些刚刚还在嘲讽我村妇、义女的宾客,此刻脸都白了。
先前那位说我一身穷酸气的贵妇,更是吓得手中的茶杯一个没拿稳,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林正德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府门外,又传来一声通报。
镇国大将军到!
7
话音未落,一道身披玄铁重甲的高大身影便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扑面而来,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为他让开一条路。
我看到我的好父亲,定远侯林正德,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似乎想要摆出侯爵的威仪。
然而,那道身影径直从他面前走过,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走到我面前,然后单膝跪地。
儿臣沈楷,参见母亲!
轰的一声,林正德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盯着沈楷肩上那象征着镇国大将军身份的麒麟徽记,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没想到,镇国大将军……竟然也是我的儿子。
不等众人从这第二重冲击中回过神来,府门外再次传来通报:
新科状元沈瑜到!
紧随着,一道青色的身影快步而入。
他容貌俊秀,气质温润如玉,正是那位在琼林宴上一举成名,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的沈瑜。
他同样是对着我,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整理衣冠,然后深深一揖,长躬及地。
儿子沈瑜,拜见母亲。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皇后、将军、状元。
我那三个被林砚讥讽为乡野村夫养出来的野孩子,此刻就站在这里。
一个母仪天下,一个手握重兵,一个名满士林。
他们是国之栋梁,更是我的骄傲。
我身后的林盈盈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身边立刻一阵手忙脚乱,却没人再敢高声喧哗。
而我的好父亲,
噗通一声,双膝一软,竟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
他仰着头,望着我,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
我那母亲也跪坐在地,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去看他们,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宾客。
我只是转身,看着我身边的三个孩子,露出了回到这座侯府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走吧,我轻声说,我们回家。
8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府门处传来。
不疾不徐,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侯府真是热闹。
原本还沉浸在震惊中的文武百官,听到声音后,齐刷刷地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深深躬身行礼。
参见丞相大人!
在众人无比恭敬的目光中,一道身影缓步而入。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墨色锦袍,未着官服,却自有一股气度。
来人我自然是认得的。
毕竟,他是与我同床共枕了近四十年的丈夫,也是那个被林家人一口一个村夫叫着的,当今丞相沈辞舟。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躬身行礼的百官,径直向我走来。
那张我看了几十年的脸上,此刻带着一丝我熟悉的、独属于我的温柔笑意。
他走到我身边,非常自然地执起我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抚我。
然后,他才终于将目光转向地上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男人。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可听在众人耳中,却比三九寒冬的冰雪还要刺骨。
岳父大人,他轻笑一声,缓缓开口,
寻回了漱玉,怎也不派人往我府上说一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那三个同样神色自若的孩子,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辞舟也好备上厚礼,一同庆贺。
9
岳父大人。
沈辞舟又叫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玩味的冷意,他微微俯身,
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见到我们一家人太过欢喜,激动得站不起来了
林正德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哀求。
可惜,太晚了。
我甚至懒得再与他对视,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沈辞舟说:我们回家吧。
好。
沈辞舟立刻收回了目光。
他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护着我朝外走去。
婉儿、沈楷、沈瑜紧随其后。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一家离开后,定远侯府才真正上演了一出好戏,这是我后来听说的。
宾客们如避蛇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离了侯府,生怕跟这摊烂泥沾上一点关系。
那些平日里与林正德称兄道弟的盟友,连个眼神都没留,走得比谁都快。
而他的政敌们,则在人群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兴奋的眼神。
等所有外人都走光了,
据说,林正德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
他一巴掌将我那位高高在上的生母扇倒在地,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她有眼无珠,骂她养虎为患。
然后,他通红的眼睛转向了林盈盈。
林盈盈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大概从未见过林正德如此失态的模样。
还有你!
林正德一脚踹翻了她身旁的椅子,
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若不是你日日在我们耳边说那村妇的坏话,侯府何至于此!你说啊!
侯夫人捂着脸哭泣,林盈盈只是不住地磕头求饶。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直沉默着的兄长林砚,缓缓走到了林盈盈面前。
他没有像父亲那样暴怒,也没有像母亲那样哭泣,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疼爱了四十年的妹妹。
盈盈,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正厅的吵闹声都停了下来,我只问你一句。
林盈盈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温情,却只看到了一片漠然。
林砚蹲下身,与她平视,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当真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吗
10
林砚那个问题,让侯府所有人恍然大悟。
后来我听说,面对林砚的质问,林盈盈只是疯狂地摇头,泪水涟涟,重复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演技一向很好,若是在平时,或许还能博得几分同情。
可惜,我夫君从不是个喜欢给人留余地的人。
就在林砚问出那个问题后不久,一个身着劲装的护卫,
捧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卷宗,走进了正厅。
他将卷宗放在了林正德面前的书案上。
侯爷,我家丞相说,这是送您的寿宴补礼。
那护卫说完,也不等林正德反应,便转身离去,留下满堂惊疑不定的人。
林正德颤抖着手,几乎是夺过那份卷宗。
他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张,只看了第一眼,脸色就从暴怒的涨红,瞬间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里的纸张飘然落地。
离他最近的林砚捡了起来。
那上面记录的东西,其实很简单。
早在二十年前,林盈盈便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并非侯府千金。
她循着线索,找到了自己在城南烂赌鬼巷的亲生父母。
那是一对无可救药的赌徒和懒妇。
卷宗里附着一张字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林盈盈以每年五百两白银的价格,买断了他们作为父母的身份,条件是他们永世不得踏入京城,更不得泄露半个字。
上面,还有她那对亲生父母鲜红的手指印。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她不仅知道自己是假的,还知道侯府一直在寻找真正的嫡女。
她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一边坐视侯府一次又一次错过与我相认的机会。
她不是怕我抢走她的富贵,她是怕她那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出身,毁了她经营四十年的高贵假象。
孽障!你这个毒妇!
林正德怒吼道。
他不是在气林盈盈的欺骗。
他是在气自己识人不清,气自己为了这么一个恶毒的冒牌货,将真正的能给侯府带来无上荣耀的血脉,亲手推了出去。
林砚更是如遭雷击,他死死地攥着那几张纸,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起自己对我的种种排斥与警告,想起自己是如何维护这个满口谎言的妹妹,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反复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所有的维护,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爹,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林盈盈见事情败露,彻底崩溃了,她跪行着去抓林正德的衣摆,
你们别赶我走,我不想回到那种地方去……
滚开!
林正德一脚将她踹开,指着大门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对下人吼道,
把这个贱人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从今往后,她和我们定远侯府,再无半分关系!
就在林盈盈哭喊着不要,下人们手足无措之际,正厅那扇沉重的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两个穿着破烂、满身污泥的男女被人粗暴地推了进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先前送卷宗的那名护卫去而复返,他站在门口,声音冰冷,响彻整个大厅。
侯爷,我家丞相吩咐,既然是家事,便要做个了断。
他伸手一指地上那对惊恐万状的男女,目光转向早已面无人色的林盈盈。
林小姐的亲生父母,给您带来了。
11
我没在现场,但那日定远侯府的闹剧,第二天就成了全京城茶楼里的头牌话本。
据说,林盈盈那对烂赌鬼父母被带到正厅后,当场就抱着她的腿哭嚎,喊着我的好女儿,快给爹娘些银子花花。
那场面,比任何戏剧都来得精彩。
林盈盈彻底疯了。
最终,她是被家丁们绑起来,连同她那些华贵的衣物首饰,一同扔出侯府大门。
而她的夫君,户部侍郎,更是一纸休书,直接将她休了。
那对所谓的亲生父母,在拿到了林正德扔出的一袋银子后,便拖着他们半疯的女儿,消失在了京城的街角巷陌。听说林正德为了彻底撇清关系,甚至亲自去官府,将林盈盈的户籍从族谱上划去,给她签了一张卖身契,算是彻底断了她再攀回来的念想。
这些后续,都是沈辞舟当成睡前故事讲给我听的。
我只是听着,未曾发表过一句评论。
于我而言,林盈盈是谁,她下场如何,早已无甚区别。
直到三天后,定远侯府的马车,停在了丞相府的门前。
来的人是林正德和林砚。
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沈辞舟坐在一旁看书。
下人来报时,我头也未抬,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见。
可他们显然不打算就此放弃。
不多时,府门外便传来了喧哗声,紧接着,是林正德那苍老又带着哭腔的嘶吼:
漱玉!爹知道错了!你出来见爹一面啊!
我剪花的动作顿了顿。
沈辞舟合上书,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我让下人把他们放了进来。
再次见面,曾经意气风发的定远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眼窝深陷,满脸憔悴。
他身边的林砚更是失魂落魄,那张曾对我充满不屑与戒备的脸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悔恨。
他们一见到我,林正德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漱玉,是爹对不起你!是爹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让你受委屈了!
他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林砚紧随其后,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妹妹,兄长错了……求你……求你原谅我们,跟我们回家吧。
林正德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纸,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那孽障的卖身契!我们已经把她赶出去了,侯府……侯府永远都只有你一个嫡女!漱玉,你回来吧!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
也没有去接那张卖身契。
只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辞舟身边,他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
我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安稳而强大的力量。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却足以让院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家,四十年前便已有了。
林正德和林砚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与不解。
我看着他们,目光越过他们,望向了丞相府外那片广阔的天空,语气淡然如水:
定远侯府的门,于我而言,早已是一方陌生的庭院。
我真正的家人,是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将我从路边抱起的养母。
是这个与我风雨同舟四十年的男人。
是那三个我亲手养大、如今已是国之栋梁的孩子。
他们才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回定远侯府,只不过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
如今看了,也彻底死心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对身旁的沈辞舟轻声说:
日头有些大了,我们回屋吧。
沈辞舟笑了笑,握紧我的手,与我并肩向内堂走去。
身后,是林正德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哀求。
但那些声音,都再也无法扰动我心中的分毫。
阳光正好,透过窗棂,落在我与沈辞舟交握的手上。
温暖,而又安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