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凌霄院的新房内,只余下远处一盏守夜烛台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将家具的轮廓模糊地勾勒出来,投下片片阴影。
拔步床上,陆宁瑶面朝里侧,蜷缩着身子,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然入睡。
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无意识轻颤的睫毛,泄露了她并不安稳的睡境。
外侧,沈清霄平躺着,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身,目光落在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纤细单薄的身影上。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再是白日里的慵懒散漫,也不再是刻意伪装的轻浮嘲弄,而是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痛楚与挣扎。
锦被隔开的短短距离,此刻于他而言,却如同天堑。
他不敢逾越半分,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白日里他对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做的那些轻慢举动,此刻如同淬毒的鞭子,一遍遍抽打在他的心上。
他看到她强忍的泪水,看到她故作镇定的疏离,看到她眼底逐渐熄灭的光亮……每一幕都让他心如刀绞。
“宁瑶……”极低极低的呢喃,几乎是从齿缝间逸出,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沙哑,“对不起……对不起……”
他对着那冰冷的、无声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忏悔着,那些他永远无法在日光下说出口的话语,在此刻寂静的夜里,汹涌澎湃。
“我不是故意要那样对你……不是故意要说那些混账话……”
他的手指在锦被下悄然攥紧,骨节泛白,“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你难过……我都知道……”
“看着我嫁给这样一个‘纨绔’,你很失望吧?很难受吧?”
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对不起……让你承受这些……”
“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
他的目光变得幽远而坚定,仿佛在透过眼前的黑暗看向某个既定的目标,“就快了……等我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钉子都拔掉……等我把那些想要颠覆沈家、甚至对陛下不利的隐患彻底清除……就不用再装了……”
“到时候……我就能告诉你一切……告诉你我为什么必须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告诉你我去南崖书院根本不是求学,而是奉命暗中查案……告诉你我这三年来所有的隐忍和谋划……”
“到时候……我一定……一定好好补偿你……把欠你的,都补给你……”
他的承诺低沉而郑重,像是在对她起誓,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所以……宁瑶……求你……再忍耐片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与白日那个嚣张跋扈的世子判若两人,“等我……一定要等我……”
黑暗中,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悬在半空,极其渴望能触碰一下她那看起来如此脆弱无助的肩膀,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哪怕她根本感觉不到。
但最终,他还是颓然收回了手。他不能。
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温情,都可能前功尽弃,都可能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必须维持住这该死的纨绔表象,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北燕王世子沈清霄,就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废物。
深深的无力感和自责再次将他淹没。
他只能就这样贪婪地望着她的背影,将所有的真实情绪死死锁在这漆黑的夜里,锁在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底。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陆宁瑶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带着委屈的呓语,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沈清霄的心猛地一揪,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屏住气息,一动不敢动。
好在,她只是翻了个身,依旧沉睡着,并未醒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际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小小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强迫自己转回身,重新平躺,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伪装入睡。
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和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从未平息。
红烛泪干,曙光渐明。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仍需戴上那副令人憎恶的面具,去面对她,面对所有人。
而身边之人,对他夜夜无声的忏悔与煎熬,一无所知。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那床冰冷的锦被,隔着无法言说的秘密,隔着看似无法逾越的、由他亲手划下的鸿沟。
唯有在最深沉的夜里,那份被紧紧压抑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愧疚与爱意,才会悄然流淌,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