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过法场斑驳的黄土。
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看客低语,在肃杀晨雾中回荡。
苏青璃猛然睁开眼,冷风灌入鼻腔,带着浓重的铁锈与陈年血渍的腥气。
她脖颈一凉,一柄鬼头大刀已斜压在喉间,刀刃嵌进皮肉,渗出血珠顺着锁骨滑下。
“恶毒女刽子手苏氏,谋害巡按御史张大人,罪无可赦——斩立决!”
监斩官的声音冰冷如霜,宣判落下,鼓声将起。
她瞳孔骤缩,脑中轰然炸开一片陌生记忆:苏青璃,大晏刑部旗下唯一女刽子手,出身贱籍,手段狠辣,因验尸时“剖尸毁容”被控亵渎朝廷命官。
三日前秋后问斩定案,今日却突遭提前行刑——只因京中流言四起,说她勾结邪术,妄图借尸还魂!
可真正让她脊背发寒的,是那段关于死者张御史的记忆碎片。
那夜她奉命验尸,尚未开口,就被刑部侍郎当场呵斥“举止轻慢、形同凌辱”。
次日便被捕入狱,屈打成招。
供词上写着:“趁夜潜入官驿,以绳索勒毙张御史。”
但……根本不是缢死。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前世作为国内顶尖法医中心首席,二十年解剖三千具尸体的经验在血脉里苏醒。
尸斑、角膜浑浊度、舌骨断裂与否……这些本该沉睡的知识,此刻如潮水般涌来。
张御史的尸身她虽只匆匆一瞥,但细节早已刻入脑海——
尸斑分布于背部及四肢后侧,未向面部聚集。
若真为上吊自缢,血液应因重力积聚于头面颈部下方,绝不会如此均匀沉淀于背侧!
而且……死者颈部勒痕深浅不一,呈八字不交之状,明显是死后悬吊伪造现场!
真正的死因,极可能是中毒或窒息前已被药物麻痹……
“等等!”她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穿透全场,“张御史非缢死!他是先被人毒杀,再挂梁伪装自杀!”
人群瞬间哗然。
刑部尚书赵崇安端坐高台,蟒袍加身,面色阴沉。
他冷笑一声,拂袖拍案:“贱籍之徒,临死还敢妖言惑众?来人,行刑!”
刽子手握紧刀柄,手臂发力。
苏青璃心如擂鼓,却不退反进,拼尽全力挣开押解士兵,单膝跪地,仰头直视高台:“请借草绳一束、清水一碗!我可当场演示缢吊角度差异,证明尸体现象不符!否则,诸位便是草菅人命!”
围观百姓惊疑不定,有人嗤笑:“疯妇临死胡言!”也有人悄悄递来一段晒干的麻绳和半碗浑浊井水。
她接过绳索,迅速打结,比对颈项勒痕走向,又将水洒于地面模拟尸斑分布。
“若为活体自缢,绳索压迫气管与颈动脉,身体会剧烈挣扎,形成抵抗伤,指甲亦有抓挠痕迹。”她翻过自己手掌,指向指尖,“而张大人十指缝中皆存淡绿色纤维残留,质地细腻,非北方草木所有,极可能来自南方‘鬼伞菇’——此菌含剧毒神经抑制剂,服之可致呼吸衰竭、脉搏微弱,形同假死!”
她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每一个术语都如利刃劈开迷雾。
“待其断气后,凶手方将其吊于房梁,制造上吊假象。因尸体无挣扎,故无抵抗伤;因死后悬吊,故尸斑分布与真实缢死者截然不同!你们定案之时,可曾细查舌骨是否断裂?可曾检验胃内容物毒素?还是——仅凭一句‘她在尸旁逗留片刻’,就定了死罪?”
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法场上。
连执刀刽子手都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赵崇安脸色铁青,怒喝:“闭嘴!你一个杀头的贱妇,懂什么验尸之道?不过是临死狡辩,扰乱视听!”
可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监刑高台之上,一道黑袍玉带的身影缓缓抬起眼。
那人眉骨深峻,眸色幽沉,一袭玄色亲王礼服衬得周身寒意凛然。
他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跪地女子——那一双沾满泥污却稳如磐石的手,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还有那番闻所未闻、却逻辑严密到令人无法反驳的推论……
封玦,靖安王,掌天下刑狱密探,素有“铁面阎罗”之称。
今日本是奉旨监刑,意在震慑京畿蠢动势力,未曾想,竟在此地听见一场颠覆认知的“验尸陈词”。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眸光微动。
不是欣赏,不是怜悯。
而是——兴趣。
高台上,黑袍玉带的靖安王封玦眸光微动。
他本奉旨监刑,只为震慑京畿不安势力,未曾想一个将死女囚竟能在刀口之下条理分明地拆解一桩命案的致命漏洞。
更令他心头一凛的是——那“鬼伞菇”乃宫中禁药名录所载之物,寻常百姓听都未听过,唯有皇族药库与极少数御医可调用。
而此毒若用得巧妙,能令人呼吸渐停、脉象几近消失,形同死亡,实则尚存一丝残息。
待药效彻底侵入脏腑,再施外力致死,便几乎天衣无缝。
赵崇安脸色骤然发青,额角渗出冷汗,猛地拍案而起:“靖安王!此等贱妇妖言惑众,扰乱法场秩序,按律当立即行刑,岂容她信口雌黄动摇国法威严?”
话音未落,封玦缓缓抬手。
那一掌轻飘飘落下,却如铁闸压下,整个法场顿时鸦雀无声。
“暂缓行刑。”
四字出口,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
刽子手僵在原地,刀锋离苏青璃脖颈仅半寸。
风卷起她散落的黑发,露出一双清亮如寒潭的眼。
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可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活了——她居然真的从断头台上挣回了一条命。
但这份“恩典”,不是慈悲,而是另一场生死博弈的开端。
封玦缓步走下高台,玄色长袍拂过雪地,靴底踏雪无声,仿佛幽冥巡行。
他停在苏青璃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一字一句道:“给你三日——查明真凶。若成,免罪;若败,凌迟。”
凌迟二字咬得极轻,却比鬼头刀更寒。
围观百姓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瑟缩后退。
这哪里是宽恕?
分明是把人推入更深的地狱。
苏青璃却笑了,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讥诮与决绝。
她仰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哑声道:“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她脑中飞转:无权无势,身负污名,被囚于牢狱,如何查案?
刑部必会封锁一切卷宗,张御史尸身恐怕早已火化。
线索断尽,孤身一人,谁会信她?
谁又能助她?
就在此时,人群边缘一道佝偻身影悄然挤入。
是老狱卒陈驼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他低着头,动作极快地将一只破旧布包塞进她脚边的草堆里,随即转身混入人群,仿佛从未出现。
苏青璃不动声色,指尖轻轻勾住布包一角。
待押解士兵将她重新锁上镣铐拖离法场时,她借着衣摆遮掩,迅速攥紧那团粗布。
回到临时牢房,她背靠冰冷石墙,颤抖着手打开布包——
锈迹斑斑的一套银针刀具静静躺在粗麻布中,刀柄磨损严重,却每一件都被仔细打磨过,刃口泛着冷光。
最细的一根探针,长约三寸,尖端如发丝般纤细,正是用于挑取指甲缝、牙龈间微小残留物的专用工具。
这是原主母亲留下的东西。
记忆翻涌而来——那位曾是民间最有名的女仵作,因替冤死者鸣冤触怒权贵,最终被贬为贱籍,郁郁而终。
临死前只留下一句话:“若有一天你执刀,切记,刀不为杀生,而为说话。”
苏青璃握紧探针,金属的冰凉顺着掌心蔓延至心脏。
她闭上眼,前世三千具尸体的解剖经验与原主零星记忆交织浮现:尸斑分布、勒痕角度、舌骨结构、毒素反应……那些被古人视为“鬼神之兆”的征象,在她眼中不过是自然规律的痕迹。
既然活下来了,那就用这双手——
让死人开口,让活人闭嘴。
夜风穿隙,油灯摇曳,昏黄光影中,她缓缓起身,将银针一一排开,如同战士布阵。
屋外,大理寺偏院寂静无声。
而屋内,一场以命为注的逆命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