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天未亮透,皇城钟鼓楼的晨鼓尚在喉间酝酿,大理寺大堂已灯火通明。
百官列席,气氛凝滞如铁。
张御史“自尽”一案本已定论,只待三司会签,便可结案归档。
可今晨,刑部尚书赵崇安却面色灰败地立于阶前,手中捧着一份验尸录,指尖微微发颤。
“启禀王爷,”他声音干涩,“经再查……张御史确非自缢身亡。其颈骨无明显受压断裂,舌骨完好,且咽喉处有细微针刺痕迹——此伤极深而隐秘,若非剖检细致,几不可察。”
堂下一片死寂。
靖安王封玦端坐主位,玄袍如墨,眸光冷冽如霜刃。
他缓缓抬眼,目光直刺赵崇安:“若非苏氏指出疑点,此案是否就此结案?”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一道惊雷劈开阴云。
赵崇安额角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民间偏术不足为凭,岂能动摇朝廷定论?张御史乃忠臣,身死之后更应保全清名,何须让一个女囚……以刀剖尸、污蔑亡魂?”
“偏术?”封玦冷笑一声,袖中忽甩出一封密报,直掷于案前,“昨夜亥时三刻,皇宫药库失查‘九阴断肠散’一撮,守库太监今晨暴毙于值房,死状与张御史高度相似——瞳孔扩散、口角溢血、五脏萎缩如枯叶,连舌底那一点青紫斑纹都分毫不差。”
满堂哗然!
有人倒抽凉气,有人掩口失声。
几位老臣脸色骤变,互视之间皆含惊惧。
“这……这不可能!”赵崇安踉跄后退半步,嘴唇哆嗦,“九阴断肠散乃宫中禁药,唯有内廷可接触,怎会……”
“怎么?”封玦起身踱步,声如寒泉滴石,“你倒是替本王解释一下,为何一个刽子手都能看出的毒杀痕迹,你刑部上下竟无人察觉?是蠢,还是故意装瞎?”
赵崇安浑身剧震,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僵立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脚步声。
粗布衣裙,黑巾束发,双手戴镣,却是苏青璃被禁军押解而来。
她步伐沉稳,眉宇间不见丝毫怯意,反倒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封玦目光扫过她,淡淡开口:“本王已奏请圣上,特许你入刑部档案房,查阅近三年所有官员猝死案卷宗——若有发现,随时呈报。”
众人哗然。
一个贱籍女子,竟得准进入刑部机要之地?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恩典,更是对旧制赤裸裸的挑衅!
苏青璃却只是垂眸一笑,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她明白,这是试探。
封玦不信她真有通天手段,所以给她机会——看她是借运蒙混,还是真能掀翻这座腐朽的刑狱高墙。
但她不在乎。
真相从不惧查验,尸骨也不会说谎。
当她踏入那间尘封已久的档案房时,霉味扑面而来。
一排排木架堆满卷宗,纸页泛黄,字迹斑驳。
她挽起袖子,指尖拂过一本本姓名名录,眼神锐利如鹰。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
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手指停在一份三年前的记录上:礼部员外郎李慎之,暴毙于家中,死因标注为“心疾突发”,火化下葬。
她迅速翻找其他案件——
户部主事周元庆,宴后归家猝亡,火化;
工部郎中沈怀安,述职途中昏厥身故,火化;
兵部参议冯德昭……同样,东宫设宴次日清晨暴毙,火化!
七起!
近三年共七起官员暴毙案,全部未经详细验尸,全部火化了事,而他们死前,都有一个共同点——参加过东宫宴请!
苏青璃呼吸微滞,脊背泛起一阵寒意。
这不是巧合。
这是清洗。
是一张悄然铺展、正在收拢的网。
她立刻调阅谢明远任职履历,却被吏员支吾推脱:“大人,那份文书……前日不慎遗失了。”
遗失?她眯起眼,心头警铃狂响。
走出刑部衙门时,已是午时。
烈日当空,街市喧嚣,可她却感到一股阴风贴着后颈吹过。
突然,马蹄声如雷霆炸响!
一辆失控马车横冲直撞,直朝她撞来!
她本能侧身翻滚,粗布裙角被车轮碾过,撕裂声响彻长街。
驾车之人头也不回,扬鞭而去,瞬间消失在巷口。
她爬起,掌心擦破渗血,却顾不上疼痛,只盯着地上掉落的一块车帘碎片。
俯身拾起,凑近鼻尖轻嗅——
一缕幽香萦绕,似檀非檀,似麝非麝,带着一丝苦涩的药气。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味道……昨日她在张御史贴身内衣夹层中提取到的微量粉末,正是这种香气!
那是致人短暂昏厥却不留痕迹的迷魂药引!
对方不仅想阻止她查案,更已动了杀心。
她攥紧碎片,指节发白,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想灭口?还早得很。”
夜幕降临,牢房外风声渐紧。
就在她闭目凝神之际,窗棂轻微一响。
陈驼子佝偻的身影再度浮现,脸色惨白,声音颤抖:“苏姑娘……我拼着命才打听到一件事——张御史死前三日,曾秘密出城,见过一名僧人。”
她睁眼,眸光如刃。
“哪个僧人?”
陈驼子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他说自己能通冥府,见亡魂……可我知道,那种人,不过是靠幻术骗钱的江湖骗子。”
苏青璃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幻术?或许吧。
但能让一个刚正不阿的御史深夜出城相会……那人,绝不简单。
夜风如刀,割裂沉沉雨幕。
破庙孤悬城外荒山,四面枯木嶙峋,像无数伸向苍天的枯手。
檐角残破,雨水顺着断裂的瓦片砸落,在泥地上敲出一个个深坑。
庙内一盏油灯摇曳,火光昏黄,映得神像半边脸狞笑,半边脸阴沉。
梁上阴影里,苏青璃伏得如一块石板,呼吸轻到近乎停滞。
她已在此潜伏近一个时辰。
湿冷的寒气从斗篷渗入骨髓,手指却稳如铁钳,死死攥着袖中那把薄如柳叶的验尸刀——这是她唯一的防身之物,也是她剖开真相的利刃。
就在方才,陈驼子颤声说出那个名字时,她脑中电光火石般串联起所有线索:张御史咽喉的针痕、药库失窃的“九阴断肠散”、七位猝死官员共赴东宫宴……还有那抹幽香——鬼伞菇。
此菌生于乱坟岗,阴毒至极,晒干研磨后燃作熏香,可使人神志恍惚、幻觉丛生,若长期吸入,更会损伤心脉,致“暴毙”假象。
而若再辅以微量迷魂药引与心理暗示,便足以让最刚烈之人也跪地叩首,自称见鬼。
所谓通冥府?不过是用毒药和恐惧,把活人逼成疯子!
脚步声骤响。
庙门吱呀推开,一人踏雨而入。
玄色僧袍半湿,头戴斗笠,面容隐在阴影之下。
他缓步至香案前,取出三炷长香点燃,插进炉中,随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瓷瓶,将其中粉末尽数倾入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那股熟悉的苦涩檀香,缓缓弥漫。
苏青璃瞳孔一缩——就是它!
她在张御史内衣夹层提取的残留物,与此气味完全吻合!
她屏息凝神,借着梁上阴影掩护,悄然抽出早已备好的油纸小袋,用银针从香炉边缘刮下一缕灰烬,迅速封存。
动作轻巧如蝶落花瓣,毫无声息。
可就在此时,一片腐朽的瓦片忽从梁角脱落!
“啪——”
碎裂声在寂静破庙中炸开,宛如惊雷。
那人猛地抬头!
斗笠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清瘦苍白的脸——眉心一点朱砂痣,眼神阴鸷如蛇。
谢明远!
苏青璃心头剧震。
此人竟是礼部失踪多年的旧吏,三年前因“心疾”告退,原来一直藏身暗处,为他人操弄鬼局!
“谁?!”谢明远厉喝一声,反手拔剑,剑光如电直射梁上。
苏青璃不再迟疑,纵身跃下,一脚踹翻香案,打灭灯火,借着黑暗冲向窗棂。
身后破风声急啸——箭矢擦耳而过,钉入窗框,尾羽犹自震颤!
她翻窗而出,足尖点地即奔,身影如鬼魅穿梭林间。
身后马蹄声起,追兵已至!
雨越下越大,泥水飞溅,她拼尽全力狂奔,肺腑如火烧,却始终紧握油纸包,仿佛攥着整个京城即将崩塌的真相。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望见城门轮廓。
巷口,一道玄色身影静静伫立,伞下眸光幽深如渊。
封玦来了。
她踉跄几步扑至他面前,浑身湿透,发丝黏在颊边,指尖冻得发紫,却仍倔强地将油纸包递出:“香灰……鬼伞菇为主料,混有迷魂引,长期焚燃可致幻、损心脉——张御史就是这么被‘见鬼’吓死的。”
封玦接过,指尖拂过纸包边缘,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掌心与撕裂的裙角,眸底掠过一丝暗潮。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声音低沉,仿佛从深渊传来。
她抬眼,雨水顺着眼睫滑落,像一滴未落的泪。
“意味着,有人正用鬼神之名,行弑官之实。”
两人对视,风雨渐歇,唯有心跳如鼓,敲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远处钟鼓楼沉默,仿佛也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