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蒙了一层灰白,村口空地便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枯树上搭着几根粗麻绳,挂着块破旧的油布,权作遮阳避风的验尸棚。
苏青璃一身玄色短打,袖口挽至肘上,露出一截苍白却有力的手臂。
她蹲在尸身前,手中一把薄如蝉翼的解剖刀轻轻划开少女腹部皮肤,动作精准得像在拨动琴弦。
“她不是溺亡。”苏青璃头也不抬,声音清冷如井底寒泉,“肺部无积水,胃袋却胀满浑浊液体——是被人强行灌药后丢进井里。”
人群哗然。
“放肆!”县令钱文远站在远处高台上,脸色铁青,“死者入井三日,尸身浮起时莲花生于怀中,此乃神迹!你一个贱籍女子,竟敢亵渎尸体,污蔑天意?”
苏青璃充耳不闻,只将取出的黑色残渣分作三份,分别投入清水、米酒与石灰水中。
前两碗依旧浑浊,唯有那碗加了石灰的溶液渐渐析出点点微光,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晶莹。
她拈起一根细竹签,挑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晶体,举至众人眼前:“《毒经辑要》卷七载:‘迷魂散’以曼陀罗为主,配以钩吻、鸩羽根,炼成后遇碱则凝晶,服之昏死若亡,三时辰内不得醒。这便是证据。”
她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你们口中的‘血莲’,是死后两时辰才从她怀中长出——请问,死人怎会抱花?”
寂静,如刀劈开喧嚣。
有人开始退步,有人交头接耳。
那些曾跪拜在井边祈福的村民,脸上浮现迟疑与动摇。
一个老妇颤声问:“那……那莲花是真的吗?”
“真。”苏青璃冷笑,“但不是神迹,是人为。有人趁夜潜入井中,将浸泡过血水与药汁的假莲绑在尸身上,再引水浮尸,制造‘显灵’假象。你们信的不是神,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柳嬷嬷立在人群后方,素白道袍猎猎,手中铜铃紧攥,指节发白。
她眼神阴沉,嘴唇微动,似在默念咒语,可额角渗出的冷汗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青璃没看她,而是缓缓起身,走向角落摆放的那枚东宫铜牌。
昨夜灯烟熏拓出的指纹尚未完全清晰,她思索片刻,转身取来一块凝固的猪油,小心翼翼涂抹在铜牌背面。
油脂吸附残留皮脂后,再覆上一层极薄的桑皮纸,用烧热的铜勺轻烫片刻——
纸上,赫然浮现出一圈圈螺旋状纹路!
她心头一震:成了。
这是最原始的“油脂转印法”,虽粗糙,却足以捕捉到掌纹的大致走向。
她不动声色,逐一观察随行差役的手掌特征。
周猛递尸单时戴着手套,掌纹不符;其余几人皆未接触铜牌,排除嫌疑。
唯独——
柳嬷嬷。
昨夜混乱中,她为稳定人心,亲自摇铃祭神,赤手扶住祠堂神像的铜制扶手。
而那扶手材质与铜牌一致,极易留下印记。
苏青璃悄悄比对,发现拓印上的主纹弧度、分支走向,竟与柳嬷嬷右手掌心的特征惊人吻合!
她眸光微敛,心底冷笑:原来神婆也懂“留痕”。
但她没有揭破。
真相需要时机,更需要诱饵。
当夜,月隐云层,风穿破庙。
阿萤裹着破布,缩在苏青璃身边,小声问:“我……真要去吗?”
“你想不再被人当成灾星?”苏青璃抚了抚她的发,语气平静,“那就去。记住我说的话,迷路、哭喊、说想给娘亲烧纸——然后等她带你走。”
阿萤咬唇点头,跌跌撞撞走入夜色。
半个时辰后,祠堂方向传来轻微响动。
屋梁之上,苏青璃伏身如影,黑衣融于黑暗。
她亲眼看见柳嬷嬷鬼祟而出,将阿萤引入祠堂偏室,口中喃喃有词:“又一个干净魂魄……水娘娘会欢喜的……”
门关上的一瞬,她悄然跃下,攀上房梁缝隙,屏息窥视。
室内供桌之下,藏着一只陶罐。
罐盖掀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七枚铜牌——形制相同,刻纹各异,每一枚都标注着不同的职位:膳夫、浆洗婢、马厩监、灯烛吏……
全是东宫外围杂役!
苏青璃瞳孔骤缩。
这不是偶然杀人,也不是一时疯魔。
这是一场持续多年的系统性献祭!
所有受害者,都是接近过东宫的人。
他们见过什么?
听过什么?
所以必须死?
而柳嬷嬷,不过是台前傀儡。真正的幕后黑手,恐怕早已渗透朝堂。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闪过铜牌上那枚模糊指印,耳边回荡起断头台上刽子手落刀前的呼啸声——
那时她也是这样,被当作罪人押赴刑场,万人唾骂。
如今她活下来了,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让每一具沉默的尸骨,都说出真相。
次日清晨,县令钱文远尚在衙中焦灼踱步,忽闻门外喧哗。
差役慌张来报:“大人!苏青璃在井边设坛,说要请‘水娘娘’显灵……她让您务必到场观礼!”夜色如墨,祠堂前的火光却烧得通红。
香烛高燃,纸钱纷飞,柳嬷嬷披着猩红法袍立于祭坛之上,手中铜铃摇动,口中念念有词。
那声音尖利扭曲,像是从地底爬出的冤魂在低语。
村民们跪伏一地,额头紧贴冰冷泥地,不敢抬头——他们信了太久,虔诚早已成了恐惧的奴仆。
苏青璃站在人群后方,一身玄衣未换,袖口还沾着昨夜验尸时残留的暗褐血渍。
她目光冷冽,盯着那坛上盛放的“血莲”——七朵鲜红似血的花,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正在缓缓搏动,诡异得令人作呕。
“若真有水娘娘显灵,请容我亲眼见证。”
白日里这句话说得谦卑,实则是一记锋利的刀刃,直插钱文远心口。
他本欲断然拒绝,可不过半盏茶工夫,一封朱漆封印、钤着靖安王府金螭龙纹的密令便送至县衙。
“奉王命协查邪祀案,凡涉事人等不得阻挠,违者以通逆论处。”
短短一行字,重若千钧。钱文远脸色数变,最终只能咬牙应允。
此刻,他坐在观礼席首位,手心全是冷汗,眼神不断瞟向苏青璃的方向,又迅速收回。
他知道,今夜之后,要么是她的名声彻底扫地,被乱石砸死在这村口;要么……是他自己,沦为朝堂倾轧中的弃子。
风起,烛火忽明忽暗。
柳嬷嬷高举双臂,将一朵“血莲”投入火盆。
火焰猛然蹿高,噼啪作响,灰烬翻卷如蝶。
就是现在!
苏青璃不动声色,指尖轻轻一弹——藏于袖中的特制药粉悄然洒落在火堆边缘。
这是她连夜调配的混合物:碱灰、硫磺与一种从腐尸指甲中提取的天然色素混合而成,遇热即变。
刹那间,青烟腾起。
原本缭绕的红色烟雾,在升腾至半空时骤然褪色——由艳红转为灰白,如同枯骨吐息。
紧接着,尚未投入火中的“血莲”花瓣竟也开始发黑、卷曲,颜色飞快消退!
“怎么回事?”有人惊呼。
苏青璃一步踏出,声音如刀劈开夜幕:“你们供奉的根本不是花,是染血的破布!”
话音未落,她已疾步上前,一把夺过供桌上的“血莲”,当众撕开——内里赫然是层层叠叠的旧棉絮,浸透朱砂与动物鲜血,经药水处理后才得以“久不褪色”。
“轰”地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假的?都是假的?”
“我娘去年病重,我供了三朵血莲,求她显灵……”一个妇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更多人冲上前来抢夺残花,撕扯查验,发现无一例外全是骗局。
信仰崩塌的声音,比雷鸣更震耳欲聋。
而柳嬷嬷却突然笑了。
癫狂的大笑,回荡在祠堂上空,惊起一片寒鸦。
“你们看不见!水娘娘的眼睛就在井底看着你们!”她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陈年疤痕,“她选中了我!只有我能听见她的低语!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敢质疑神明?”
苏青璃冷冷注视着她,目光却忽然一顿——
柳嬷嬷挥舞铜铃的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新鲜割伤,边缘参差,尚有血痂未干。
那是昨晚取铜牌时,被陶罐边缘划破的痕迹。
她没逃,也没藏。
反而今夜主动登坛,明知骗局将破,仍坦然赴局……
这不是疯,是赴死般的执守。
她在护什么?
电光石火间,周猛悄然靠近,趁混乱将一张揉皱的纸条塞进她掌心。
她不动声色攥紧,指腹摩挲到上面潦草字迹:“明日午时,县衙库房销毁一批旧档,含三年前行户册。”
她眸光骤沉。
行户册——记录宫外杂役轮值进出东宫的名册。
那些死去的女孩,全都在接近东宫后离奇身亡。
她们见过什么?
听过什么?
是不是曾无意间瞥见某位不该出现的人?
这不仅仅是一场献祭。
这是对知情者的清洗。
而库房要烧的,正是通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她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夜云翻涌,仿佛有巨兽潜行其下。
远处,一道黑影掠过屋脊,消失在黑暗中——那是靖安王府的夜鹰。
苏青璃缓缓握紧拳,指节泛白。
天要遮眼,她便剖尸见骨;
神要吃人,她便焚庙驱邪。
明日午时,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