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金陵浮生录 > 第1章
宣府镇外,狗窝堡。
这名字取得贴切,它就像被随手扔在长城脚下的一摊冻硬的狗屎,贫瘠、肮脏、不起眼,在边塞吹刮了百年的风沙里,苟延残喘。堡墙是用黄土夯实的,矮趴趴地围了一圈,不少地段已经坍塌,只用些荆棘、枯枝勉强堵塞着豁口,防君子不防小人,更防不住鞑子的快马弯刀。
时值深秋,塞外的风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情,变得尖利而粗粝,卷起地上黄色的沙尘和枯草屑,没头没脑地砸在人脸上,生疼。太阳悬在天上,也是惨白惨白的一轮,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冷光,丝毫驱不散这浸入骨髓的寒意。
天刚蒙蒙亮,堡内就已有了动静。
陈浮生,小名二狗,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蜷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硬得像板瓦、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旧棉被。炕的另一头,是他爷爷。老人佝偻着身子,咳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瘦骨嶙峋的胸膛,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响。
陈浮生一骨碌爬起身,套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油光发亮的破棉袄。他动作麻利地走到墙角的水缸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半碗带着冰碴子的冷水,端到爷爷跟前。
“爷,喝口水。”
老人艰难地止住咳嗽,就着孙子的手,抿了一小口冷水,冰得他打了个哆嗦,喉咙里的嘶鸣声稍稍平息了一些。他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看陈浮生,声音沙哑:“咳……没事……老毛病了。灶头……还有点昨晚剩的糊糊,你去热热吃了。”
陈浮生没动,他看着爷爷蜡黄的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狗窝堡缺医少药,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壮劳力的命,何况是爷爷这把年纪。军户的日子,就是这样,活着是运气,死了是常态。
“愣着干啥?”爷爷挥了挥手,力道虚弱,“吃了饭,去把堡东头那截塌了的墙再堵堵……听说,这几天外面不太平,鞑子的游骑……又近了。”
听到“鞑子”两个字,陈浮生的眼神下意识地锐利了一下,像被触及了本能的小兽。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走到外间那个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灶台前。
锅里是小半碗黑乎乎、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已经凝冻了。他添了把柴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蹿起,舔舐着锅底,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很快,糊糊化开,冒起几个黏稠的气泡,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野菜清苦和隔夜馊气的味道。
这就是他们的早饭,或者说,一天里唯一像样的一餐。
陈浮生拿起木勺,小心地将糊糊分成两份,多的那一份留在锅里,少的那份盛到另一个碗里。他端起多的那份,回到里屋,递给爷爷。
“我吃过了。”爷爷看也没看,习惯性地说道,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陈浮生没说话,只是固执地把碗递到他面前。老人叹了口气,知道拗不过孙子,只好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每咽下一口,眉头都因不适而微微皱起。
陈浮生这才回到灶台,三口两口把自己那份冰凉的糊糊扒拉进嘴里。那味道实在算不上好,甚至有些刺嗓子,但他吃得很快,仿佛这不是食物,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为了填满肚子,好有力气应对这操蛋的一天。
吃完“饭”,他抄起一把锈迹斑斑、刃口崩了不少缺口的柴刀,又扛上一把磨秃了头的铁锹,走出了低矮阴暗的土屋。
狗窝堡不大,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像他们一样的军户,世代守在这苦寒之地。男人们要么在卫所当值,要么就像陈浮生这样,半大小子,负责修缮堡寨、拾柴打猎,勉强维持着堡子的存在。女人们则浆洗缝补,挖些野菜,日子过得紧巴巴,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被风沙和生活双重磨砺出的麻木与憔悴。
看到陈浮生出来,几个蹲在墙根下面色灰败晒太阳的老卒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
“二狗,又去堵墙眼啊?”
“小心点,别让鞑子把你叼了去,你这身板,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嘿,塞牙缝?我看熬锅汤都嫌油水少!”
陈浮生没理会这些无聊的调侃,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穿过堡内坑洼不平的土路。这些话他听了十六年,早已免疫。在这里,嘴皮子上的便宜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走到堡东头那处坍塌的墙垣前。这里前些日子被雨水泡塌了一角,虽然简单堵过,但依然是个隐患。他放下工具,开始干活。先是挥动柴刀,将附近枯死的灌木砍倒,然后用铁锹挖起半冻的泥土,混合着砍来的荆棘枝条,一锹一锹地填塞到豁口里。
活儿很累人,冰冷的铁锹柄硌得他生疼的手掌发麻,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往他单薄的衣衫里钻。但他干得很专注,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这片土地上,活着本身就需要耗费全部力气,容不得半点矫情。
干活间隙,他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汗,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北方。旷野无边,枯草连天,天地交界处一片苍茫。那里是鞑靼人来的方向。爷爷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近几个月,鞑子游骑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堡里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人越来越少,上次征调走了十几个,只回来不到一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狗窝堡上空,也压在陈浮生的心头。
他想起爷爷藏在炕席下的那枚劣质玉佩,那是奶奶留下的唯一东西。爷爷偶尔会拿出来摩挲,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点不一样的光。爷爷总说,南边好,南边暖和,地里能长出金灿灿的稻子,河里随便就能捞到鱼……那是爷爷从父辈那里听来的传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南边……陈浮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景象。他的世界,从出生起,就是这片黄土地,这座破堡子,和无休无止的风。
快到中午时,他听到一阵马蹄声和喧哗从堡门方向传来。是出去巡哨的伍长老头他们回来了。陈浮生放下工具,快步走了过去。
堡门处围了些人。伍长老头和他的两个手下从瘦骨嶙峋的驽马上跳下来,脸色都不太好看。伍长是个老兵油子,此刻却没了平日里的混不吝,眼神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惶。
“……看见了,起码三十骑,带着套马杆和弓箭,就在北面二十里的野狐峪晃荡……”伍长压低了声音,对围上来的几个老军户说道,“妈的,看那架势,不像是一般打草谷的……”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抽泣声。
“上官那边……报上去了吗?”有人颤声问。
“报个屁!”伍长啐了一口,“卫所里的老爷们正忙着克扣咱们那点救命粮呢!再说,没影的事,报上去挨鞭子啊?”
“那……那咋办?”
“能咋办?加紧防备!把能动的都喊起来,堵墙的堵墙,磨刀的磨刀!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陈浮生站在人群外围,默默听着。他看着大人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恐惧、无奈和听天由命的神情,心里那团不安的乌云更重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柴刀,冰冷的铁器似乎能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北方。野狐峪的方向,天空依旧惨白,但在他眼里,那一片苍茫之中,仿佛已经弥漫起了无形的血腥气。
风更冷了。吹过堡墙的豁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陈浮生缩了缩脖子,转身,继续默默地、一锹一锹地,堵着那个似乎永远也堵不严实的墙洞。
他知道,有些东西,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