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流民道
离开狗窝堡废墟的第三天,陈浮生正式汇入了南逃的流民大军。
那不再是零星的、三五成群的逃难者,而是一股庞大、缓慢、散发着绝望和死气的洪流。人们像被北风驱赶的枯叶,麻木地向前移动,填满了坑洼不平的官道,也蔓延至两侧枯黄的田野。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仿佛魂灵早已被身后的战火和苦难抽走,只剩下一具具依靠本能前行的躯壳。
陈浮生裹紧了他那件更加破烂的棉袄,将脸埋进竖起的领子里,试图阻挡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汗臭、尿骚、伤口溃烂和淡淡尸臭的浑浊气味。他像一滴水融入浊流,小心地保持着与周围人群的距离,右手始终缩在袖子里,紧紧握着那柄从鞑子尸体上摸来的短刀刀柄。
他的皮口袋里,藏着那几块硬肉干和一小包盐,这是他现在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最能招致杀身之祸的东西。他见过为了半块发黑的饼子,几个流民像野狗一样厮打,直到其中一个头破血流地倒下,饼子被胜利者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连沾着的血污都来不及擦。他也见过夜里,有人悄无声息地摸向看似睡熟的同伴,第二天清晨,那“同伴”就成了一具被搜刮干净的冰冷尸体。
这条南逃路,是人世间最赤裸的修罗场。
饥饿是永恒的主题。官方设立的粥棚寥寥无几,而且往往等流民涌到时,只剩下能照见人影的刷锅水。更多的人只能在沿途挖掘一切可能入口的东西:尚未冻硬的草根、树皮、田里遗落的冻萝卜头,甚至是被车轮碾碎、混入泥泞的牲口粪便里未消化的豆粕。
陈浮生比大多数人准备稍“充分”一点。他极其节省地食用肉干,每天只舍得用牙齿啃下一点点碎屑,混合着挖来的苦涩草根吞咽下去。他找到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肮脏小河沟时,会拼命灌一肚子冰水,缓解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但身体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在一点点流失,肋骨根根凸出,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因为警惕和求生欲,反而显得越发亮得瘆人。
第五天夜里,天气骤变,刮起了猛烈的白毛风,气温陡降。流民们惊慌失措地寻找避风处,官道旁一片混乱。陈浮生仗着年轻力壮和一股狠劲,抢占了一个浅土坑,把自己尽可能深地埋进去,再用枯草盖在身上。
风雪怒号,仿佛要将天地间一切生灵都冻结。土坑并不能完全抵挡风寒,冰冷像无数根细针,穿透破棉袄,刺入他的肌肤,深入骨髓。他冻得牙齿格格作响,浑身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雾,肺叶像是要被冻裂。
旁边不远处,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蜷缩在风口,孩子的哭声起初还很响亮,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彻底消失。天快亮时,风停了,雪盖住了一切。那妇人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她和她的孩子,都已成为一具覆盖着薄雪的冰冷雕塑。
陈浮生从几乎被雪掩埋的土坑里爬出来,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看着那对母子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机械地拍打掉身上的积雪。死亡,在这里平常得像吃饭喝水。他心底最后一点柔软,似乎也随着这场风雪被冻结了。
他继续跟着人流往前走。路过一个刚被洗劫一空、还在冒烟的村子时,流民们一拥而上,在废墟里翻捡着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陈浮生也挤了进去。他在一个烧塌了半边的灶房里,从一个角落里扒拉出小半罐不知是盐还是碱的粗粝结晶,如获至宝地塞进皮口袋。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眼角瞥见一个半大的小子,正偷偷摸摸地试图解开他系在腰间的皮口袋!
那小子面黄肌瘦,眼神里却有一股饿急了的凶光。
陈浮生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反应,左手一把死死攥住那小子肮脏的手腕,右手缩在袖中的短刀瞬间弹出,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抵在了对方的咽喉上!
“想死?”陈浮生的声音沙哑低沉,像被砂纸磨过,眼睛里迸出的寒光比刀锋更冷。
那小子吓得浑身一僵,脸瞬间惨白,尿骚味从他裤裆里弥漫开来。他感受到了那刀锋的锐利和持刀者毫不掩饰的杀意。
“饶……饶命……好汉饶命……我……我饿疯了……”小子结结巴巴地求饶,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陈浮生盯着他,胸口起伏了几下。杀了这小子,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和自己相似的、被饥饿折磨得近乎疯狂的绝望。
他手腕一翻,用刀柄狠狠砸在那小子的鼻梁上!
“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小子捂着脸踉跄后退,鼻血瞬间从指缝里涌出。
“滚!”陈浮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那小子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陈浮生迅速将短刀收回袖中,警惕地扫视四周。刚才的小小冲突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和那个鼓囊囊的皮口袋上扫来扫去。
他不再停留,低下头,加快脚步,混入前方更密集的人流中。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和后怕。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在这条路上,露出一点食物的痕迹,就是怀璧其罪。
必须更小心,更警惕,更……狠。
傍晚,人群再次停下来过夜。人们挤在一起,靠着彼此那点微弱的体温取暖。陈浮生找了一个相对边缘的地方靠着一棵枯树坐下,闭目假寐,但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异响。
夜半时分,他感觉到有人悄悄靠近。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看到两个黑影正一左一右向他摸来,手里似乎拿着棍棒之类的家伙。
没有警告,没有废话。
陈浮生像一只被惊起的猎豹,猛地向左侧那个稍瘦弱的黑影扑去!在对方举起棍子的瞬间,他矮身躲过,袖中短刀毫不犹豫地向上捅刺!
“呃啊!”一声压抑的惨嚎。刀锋似乎刺入了什么柔软的部位。
陈浮生毫不停留,拔出刀,借着前冲的势头,用肩膀狠狠撞在另一个扑来的黑影胸口!
那黑影被撞得踉跄后退,绊倒在地。
陈浮生扑上去,骑在他身上,左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右手的短刀再次扬起——
刀尖在距离对方眼球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身下是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同样年轻且饥饿的脸。
杀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又在瞬间褪去。他剧烈地喘息着,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
最终,他没有刺下去。只是用刀柄狠狠砸在那人的太阳穴上。那人身体一软,昏死过去。
陈浮生站起身,走到第一个被刺中的人身边。那人蜷缩在地上,腹部渗出暗色的液体,发出痛苦的呻吟。陈浮生看也没看他,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根掉落的木棍,然后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他走到远离人群的一片灌木丛后,才靠着树干滑坐下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杀人,而是因为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刺激和……一种莫名的兴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腥甜的味道。不知道是溅到脸上的血,还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漆黑的夜空中,几颗寒星冷漠地闪烁着。
南京。还有多远?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似乎正在变成另一种东西。一种为了活下去,可以毫不犹豫亮出獠牙的东西。
就像一条真正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