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在初冬的荒原上缓慢蠕行。陈浮生混迹其中,多日的饥寒交迫和警惕戒备,让他几乎耗尽了心力。脸上的稚气被一层硬壳般的污垢和冷漠取代,唯有眼神深处那簇求生的火苗,还在顽固地燃烧。
他不再单独行动。几次险象环生的经历让他明白,在这条吃人的路上,完全独善其身只会死得更快。他身边渐渐聚拢了三四个人,形成了一個临时又脆弱的小团体。
有一个是那天被他砸破鼻子的小子,叫栓子,约莫十四五岁,鼻梁歪着,看陈浮生的眼神里带着畏惧和一丝讨好的依赖。还有一个是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别人叫他老木,据说以前是个木匠,手艺似乎还行,但一路逃难,工具早丢了,只剩下一双粗粝却依旧灵巧的手。另外还有一个带着五六岁女娃的寡妇,柳嫂,男人死在鞑子刀下,她眼神空洞,但护着女儿时,又会爆发出母狼般的狠厉。
他们聚在一起的原因很简单:陈浮生手里有刀,而且够狠。他能从其他饿红了眼的流民手里抢到稍微避风一点的角落,能分辨哪些野菜毒性稍小,偶尔甚至能弄到一点别人藏起来的、冻得硬邦邦的食物残渣。他们依附于他的狠劲,而陈浮生则需要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以及那么一点点微弱的人气,来对抗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即将吞噬人心的黑暗。
彼此之间谈不上信任,更像是一种在生存压力下结成的同盟,脆弱得如同露水。
这天傍晚,天气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流民们早早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歇脚,人们挤作一团,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陈浮生靠坐在一块山石下,小心地拿出皮口袋,用指甲抠下一点点肉干屑,混合着挖来的苦涩草根,慢慢咀嚼。栓子眼巴巴地看着,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没敢出声。老木低着头,用一根枯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柳嫂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女孩瘦得脱形,大眼睛显得格外空洞。
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从不远处传来,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求。
“……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娘……我娘快不行了……”
陈浮生眼皮都没抬。这种声音太常见了,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同情心在这里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栓子忍不住探头望了望,低声道:“好像……是个半大丫头,跟她娘……她娘好像没气儿了……”
老木叹了口气,依旧低着头。柳嫂把女儿搂得更紧,仿佛害怕那种命运会传染。
陈浮生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更快地将嘴里那点混合物咽了下去,喉结上下滚动。他伸手,将皮口袋的系绳拉紧,塞回怀里最深处,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夜深了,气温降得更低。山风穿过坳口,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那个失去母亲的少女的哭声早已停止,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无数人冻得牙齿打颤的声音和压抑的呻吟。
陈浮生忽然睁开眼。他听到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正在靠近他们这个小小的角落。
他袖中的手无声地握紧了刀柄,身体微微绷紧。
一个黑影哆哆嗦嗦地摸了过来,目标似乎是柳嫂旁边那个看起来空着的小小位置——那里原本躺着一個白天刚刚死去的老人,尸体刚被拖走不久。
那黑影似乎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或者顾不上了,只是蜷缩着躺下,发出满足般的、极其轻微的叹息,仿佛找到了一个天堂。
是那个傍晚哭泣的少女。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冻得浑身青紫,脸上还带着泪痕,此刻却因为找到了一处能躺下的地方而露出近乎麻木的安心。
柳嫂惊醒了,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把女儿往自己另一边挪了挪。
少女似乎也察觉到了,身体僵了一下,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屏住了。
陈浮生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栓子和老木也醒了,沉默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似乎抵不住严寒和疲惫,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再这样下去,她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夜晚。
柳嫂看了看那少女,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睡着的女儿,眼神复杂。最终,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极其轻微地,用脚尖碰了碰那少女。
少女吓得一哆嗦,惊恐地抬头。
柳嫂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掀开了自己盖着的那条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薄毯的一角。
那瞬间,少女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感激和泪水淹没。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挪动过去,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贴上了柳嫂同样瘦骨嶙峋却尚存一丝温热的背脊,共享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覆盖。
薄毯重新盖好,将两个原本陌生的人勉强裹在一起。
黑暗中,再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依旧。
陈浮生默默地看着,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一些。他再次闭上眼,这一次,心里那片冰原,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萍水相逢,一点微末的暖意,在这条通往南方的死亡之路上,艰难地存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