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东西,曾经如同远在天边的微光,支撑着他们爬过尸山血海。如今,这光化作了眼前巍峨如山、却冰冷彻骨的巨石城墙,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更深的绝望。
南京城外,流民聚集之地,已非“人间”二字可以形容。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自发形成的、并且在不断膨胀的疮痍之地。紧靠着高耸的灰色城墙脚下,窝棚、草棚、破席烂布勉强搭成的容身之所,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污水横流,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黑绿色泥沼,随处可见倾倒的垃圾、人类的粪便以及偶尔被匆忙掩埋、却又被野狗刨出的残缺尸骸。
空气浑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浓烈的粪尿臊臭、伤口溃烂的腥臭、垃圾腐烂的酸臭、以及若有若无的尸臭,混合着无数人身上积年的汗垢味,被冬季湿冷的空气压着,凝固不散,形成一种具有实质重量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黏在皮肤上,甚至渗透进破烂的衣衫里。
哭声、骂声、哀求声、病痛的呻吟声、争夺地盘的厮打声、兵丁粗暴的呵斥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永无止境的、折磨耳膜的喧嚣背景,如同为这片人间地狱配上的残酷乐章。
陈浮生带着他那小小的、脆弱的团体,像几粒微不足道的沙子,被卷入这片绝望的洪流,瞬间便被吞没。他们花了很大力气,才在靠近一片污水沟的边缘,找到一小块勉强能容身的空地。这里地势低洼,潮湿阴冷,但至少暂时无人争夺。
“就……就这儿吧。”老木喘着气,放下一直帮忙抱着的柳嫂的女儿。小姑娘喝了几天柴胡水,高烧稍微退去一些,但仍虚弱不堪,蜷缩在母亲怀里,小声咳嗽着。
柳嫂麻木地点点头,将女儿小心放在地上,然后和栓子一起,手忙脚乱地用捡来的几根树枝和一块破席子,试图搭起一个能挡风的窝棚。动作笨拙而绝望。
陈浮生没有立刻动手。他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左边一窝流民正为了一小块干粮撕打;右边一個老妇人对着城墙方向不停地磕头,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前方不远处,几个面色凶悍、衣着稍好的男人正挨个窝棚收取着什么,像是“保护费”,不时传来哭喊和呵斥声。
这里的规则,比流亡路上更加赤裸和残酷。弱肉强食,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收回目光,默默加入搭建窝棚的行列。他没有多少经验,但力气大,手也巧,很快将几根主要支柱深深砸进泥地里,让那个摇摇欲坠的窝棚看起来稍微牢固了一些。
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家”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狭小空间,总算有了雏形。四人挤了进去,身体挨着身体,依靠彼此那点可怜的体温取暖。相对外界的混乱,这里面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短暂的安全感。
然而,安全感无法填饱肚子。
怀里的杂粮早已吃光。饥饿,这个永恒的恶魔,再次狰狞地扑了上来。
“浮生哥……饿……”栓子捂着肚子,声音虚弱,眼巴巴地看着陈浮生。柳嫂也下意识地搂紧了女儿,眼神里满是焦虑。老木低着头,用一根木棍无意识地划着潮湿的地面。
陈浮生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他知道,必须立刻找到吃的。在这里,多饿一天,就可能意味着永远倒下。
“我出去看看。”他站起身,将短刀仔细地藏好,对老木低声道,“木叔,你看好这里。”
老木沉重地点点头。
陈浮生钻出窝棚,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汇入了外面混乱的人流。他像一头初次闯入陌生领地的孤狼,警惕地观察着一切。
他看到有官兵设立的施粥棚,但排队的人龙长得令人绝望,而且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几乎就是浑浊的刷锅水。他看到有人试图挖掘墙根下的泥土,寻找可能存在的蚯蚓或草根。他看到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坐着、躺着,眼神空洞,等待着不知是否会来的救济,或者死亡的降临。
乞讨?在这里毫无意义,每个人都一无所有。
偷窃?风险极高,一旦被抓住,在这法外之地,可能直接被乱棍打死。
抢劫?他或许有胆子,但目标选择至关重要,一旦惹到不该惹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污水横流的“街道”上穿梭,眼睛像探针一样扫描着。他看到那几个收“保护费”的汉子又打翻了一个不肯交东西的老头,抢走了他藏在怀里的小半块发黑的饼子。他看到有人用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生锈小刀,费力地割着一条冻僵的野狗腿——那野狗显然是刚死不久。
生存的本能和在边地练就的观察力,让他迅速学习着这里的规则。这里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比其他人更狠,更精明,或者……更豁得出去。
他在一個相对热闹的、流民自发以物易物的混乱“集市”边缘徘徊。这里交易的东西千奇百怪:一件半新的女人衣裳、几根木料、一把锈蚀的锄头、甚至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叫卖、讨价还价、争吵,为了极其微小的利益而拼命。
陈浮生一无所有,他只有一把刀,和一条命。
正当他思考着是否能用武力去抢一点什么时,一阵嘈杂声和马蹄声从城墙方向传来。
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簇拥着几辆华贵的马车,从巨大的城门内缓缓驶出。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股雍容华贵、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瞬间吸引了所有流民的注意。
“是城里的贵人!”
“大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菩萨老爷!救救命啊!”
流民们如同潮水般涌向官道,伸出无数双枯瘦肮脏的手,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和乞求。维持秩序的兵丁们立刻紧张起来,挥舞着皮鞭和棍棒,大声呵斥着,试图驱散人群,清出道路。
“滚开!都滚开!惊了贵人的车驾,你们有几个脑袋!”
“退后!不许靠近!”
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极度混乱。
陈浮生被人流裹挟着,也被挤到了前面。他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那装饰精美的马车车厢,车窗缝隙里,似乎有一道淡漠的目光扫过外面这地狱般的景象,旋即,一只纤白如玉、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极其嫌恶地、迅速地将窗帘拉得更紧了些,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贯穿了陈浮生的心脏。
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流民,在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中,恐怕连路边的尘土都不如。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内心的冰冷中,陈浮生的目光猛地被马车后方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骑着马、跟在车队后面的护卫,似乎被拥挤的人群惹得有些不耐烦,正挥舞马鞭驱赶过于靠近的流民。就在他动作间,从他马鞍旁的一个褡裢里,掉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那东西掉在泥泞的地上,并未引起马上护卫的注意。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乞讨和躲避鞭子上,似乎也没人看到。
陈浮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油纸包。看形状,像是块饼,或者肉干!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生存的本能驱动了他的身体。他像一条灵活的泥鳅,猛地矮下身,利用周围人群的混乱作为掩护,闪电般地向那掉落的油纸包窜去!
他的动作极快,在无数双移动的脚之间穿梭,精准地扑到那个位置,一把将油纸包抓在手里,看也不看,立刻塞进怀里!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得手后,他毫不停留,立刻借着人群的拥挤,向相反方向用力挤去,迅速远离车队区域。
身后,传来兵丁更加凶狠的呵斥和鞭打声,以及那个护卫发现东西丢失后惊怒的叫骂。但没人会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普通的、肮脏的流民少年。
陈浮生一口气挤回窝棚所在的区域,心脏还在咚咚狂跳,既有后怕,也有一种冒险成功的极度刺激。他钻回低矮的窝棚,老木和栓子立刻紧张地看过来。
他喘息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外面沾了点泥污,但里面包裹得很好。他颤抖着手打开。
是两块烤得金黄、洒着芝麻的精致点心!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和油香!
窝棚里瞬间被这诱人的香气填满。栓子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吞咽声。柳嫂也惊讶地抬起头。连病恹恹的小女孩都似乎被香气吸引,微弱地动了动鼻子。
这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食!
陈浮生没有丝毫犹豫,将其中一块掰成两半,一半递给栓子,另一半递给老木。然后将另一块整个递给柳嫂:“给丫头吃点好的。”
“浮生,这……这太金贵了……”柳嫂的手都在抖,不敢接。
“吃!”陈浮生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刚刚经历了冒险后的决断力,“吃了才有力气活!”
他自己则拿起那张沾了泥的油纸,仔细地将上面残留的点心碎屑和油渍舔得干干净净,那一点点甜味和油腥,对他而言已是无上的享受。
窝棚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细微的、尽可能缓慢的咀嚼声。这点心对他们长期被粗粝食物折磨的肠胃来说,简直是仙肴。每一口都值得细细品味,每一粒芝麻都不舍得浪费。
这点意外的“横财”,像一滴微小的甘露,暂时滋润了这片干涸绝望的土地。
然而,点心很快吃完,更现实的饥饿感重新袭来。
陈浮生看着外面依旧混乱绝望的世界,眼神慢慢变得冰冷而坚定。乞求无用,等待无用。那两块点心告诉他,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去争,去抢,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
他再次摸向怀里那枚冰冷的玉佩。爷爷说这是奶奶留下的,或许值点钱?但在这流民之地,谁能认得?谁又出得起价钱?拿去当铺?他连城门都进不去。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生:必须想办法进城!只有进入那道巨大的城门,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活路!
可是,如何进去?
他观察过城门守卫,盘查极其严格。没有路引,没有身份,衣衫褴褛如乞丐,根本不可能被放行。或许……可以找那些每日运送粪水、垃圾出城的车辆?或者,等到夜深人静时,尝试攀爬那高得令人绝望的城墙?
每一个想法都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南京城巍峨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一片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黑色剪影。城墙上开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暖而遥远,如同天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城外流民之地,则彻底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窝棚里漏出零星几点微弱的火光,更多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野狗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油油的光,搜寻着食物。哭嚎声似乎也因寒冷和疲惫而减弱了,只剩下一种更加令人心悸的、等死般的沉寂。
陈浮生蜷缩在窝棚口,担任着守夜的角色。他怀里揣着短刀,目光在黑暗中警惕地逡巡。
栓子和老木已经扛不住疲惫,挤在一起睡着了。柳嫂也搂着女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传入陈浮生高度戒备的耳朵里。
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眼睛眯起,无声地握紧了刀柄。
黑暗中,他看到两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朝着他们这个不起眼的窝棚摸过来。那动作,绝非善类!
是盯上他们白天那点“意外之财”了?还是单纯看中了这个勉强能挡风的位置?或者……是更坏的打算?
陈浮生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被侵犯领地后的愤怒和杀意!
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潜伏在窝棚的阴影里,等待着,计算着。
那两个黑影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压抑的呼吸声。
南京。帝都。
城墙之内,是传说中的富贵风流地,温柔繁华乡。
城墙之外,是赤裸裸的生存角斗场,弱肉强食,没有丝毫怜悯。
陈浮生缓缓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恶臭的空气,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将短刀握得更稳。
活下去。
无论用什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