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的过程很漫长。
这里没有无菌环境，没有精密的医疗机器人，更没有舒适的睡眠麻醉。
补丁·玖只是给林深注射了一管成分不明的镇痛剂，那东西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的大脑不至于因为剧痛而直接触发保护性休克。
冰冷的器械正在他肩膀那个血肉模糊的创口处切割、剥离、打磨，骨骼被钻头研磨时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混杂着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化作最原始的恐怖信号，直冲他的大脑皮层。
他咬紧了牙关，嘴唇被他自己的牙齿咬得鲜血淋漓，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
他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高度集中，强迫自己不去“感受”痛苦，而是去“分析”痛苦。
他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解构着每一波痛觉信号的频率、波长、以及对神经系统的冲击强度。
这是他唯一能对抗这场酷刑的方式——用极致的理性，去对抗极致的感性。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当林深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快要被那永无止境的痛苦磨成一片空白时，补丁·玖那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
“物理连接完成。准备接驳神经……倒数三秒。三……二……”
“一。”
在数字落下的瞬间，林深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没有电流，没有数据风暴，没有幻象，甚至没有任何新增的痛感。
那是一种……反高潮。
仿佛一根电线被接进了插座，但电器却并未启动。
一切的终点，只是一声微不可查的、机械结构咬合的轻响。
然后，便是无尽的疲惫与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
再次醒来时，林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伤口，而是一种沉重的、不协调的“异物感”。
他的左肩仿佛被焊上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块，将他的整个身体都向左边拖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切掉了一半的、失去平衡的陀螺。
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肩胛骨周围那些被强行缝合的肌肉，传来阵阵闷痛。
他艰难地睁开眼，适应了一下房间里昏暗的光线。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消毒水、金属锈蚀和劣质营养液的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了。
补丁·玖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一尊等待猎物苏醒的秃鹫。他那颗红色的义眼在黑暗中，是唯一的光源，正无声地记录着林深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
“感觉怎么样？”补丁·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没什么感觉。”林深说的是实话。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身体虚弱到了极点，除了痛、疲惫和那股沉重的异物感，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那支黑色的手臂，就像一件做工精良的假肢，安静地连接在他的身体上，冰冷，且毫无反应。
“没什么感觉？”补丁·玖似乎有些失望，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仔细检查着连接在林深身上的几台老旧监视器，屏幕上平缓的波形线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脑波平稳，心率正常……神经信号在接驳点出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衰减，几乎等于没有连接。它……排斥你？或者说，它根本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功能的死物？”
林深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他用自己的命做赌注，换来的，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装饰品？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比伤痛更深刻的寒意。
他尝试着……去“感受”那支手臂。
他闭上眼，将所有虚弱的意念都集中在自己的左肩。在“脑域计划”中，他曾接受过最顶级的神经控制训练。他想象着那里依然有自己的神经束，他向那片虚无下达了一个最简单的指令：动一动手指。
一次，两次，三次。
那支黑色的手臂，纹丝不动，如同焊死在床边的钢铁。
它没有给予任何反馈，没有电流，没有震动，什么都没有。
“别白费力气了。”补丁·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更多的是一种投资失败的恼怒，“它的内部传感器没有任何读数，能量核心也处于绝对的静默状态。看来，你这颗昂贵的大脑，也叫不醒这个睡美人。”
林深没有放弃。
他睁开眼，目光越过补丁·玖的肩膀，聚焦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把、被随意丢弃的医疗扳手上。
那把扳手表面沾着已经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他死死地盯着那把扳手，再一次，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都凝聚成一个最纯粹、最不含杂质的念头，隔空传递给那支漆黑的手臂。
动。
动起来。
仿生臂依旧如同一块死物。
但是……
就在林深的精神高度集中的那一刹那，他的视野中，那把被他注视着的金属扳手，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超越了视觉暂留的诡异现象。
仿佛在亿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桌子上的那把扳手同时呈现出了“它在铸造台上刚刚成型，闪烁着金属原色的崭新模样”、“此刻沾染着血迹，被丢弃在角落的样子”，以及“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因为无人问津而被锈迹彻底侵蚀，最终断裂成两截的残骸”。
这三个存在于不同时间轴上的“状态”，像三张透明的幻灯片，被完美地叠加在了一起，然后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快到林深以为，那只是自己因为失血过多和精神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你看……”他刚想开口询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他能说什么？我看到了一件东西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补丁·玖只会认为他的大脑也和那个佣兵一样，开始出现故障了。
“我只看到你的脑波又出现了一次毫无意义的峰值。”补丁·玖打断了他，语气冷淡，他显然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看来这次实验是彻底失败了。也好，至少你还活着，我们还有时间慢慢研究，看看怎么把你身上那些零件拆下来卖个好价钱，来弥补我的损失。”
他转身准备离开，似乎已经对这个失败的“实验品”失去了兴趣。
林深没有再说话。
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支漆黑的、完美而致命的左臂上。
它还是那么冰冷，那么死寂。
但林深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它不是一个毫无反应的死物。
它醒着。
它只是在用一种他，乃至这个世界都无法理解的物理规则，在“看”。
而他刚刚看到的，或许，就是它不经意间，从指缝中泄露出来的……一丝目光。
那目光，没有善恶，没有情绪，只是纯粹地、冷漠地，注视着万物从诞生走向毁灭的，既定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