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屋狭小的厨房里热气腾腾。
顾建国在灶台前忙得满头大汗,案板上剁得邦邦响。
李秀梅则搬了张小马扎坐在门口,手里慢悠悠地择着芹菜。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偶尔瞥向在灶火前忙碌的丈夫,那冰冷的井底才会泛起一丝微澜。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比顾建国还忙。
为了这顿寿宴,她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跑遍了整个菜市场,就为了买到孩子们爱吃的菜。
她像个陀螺一样在厨房里转,心里被一种即将见到儿女的幸福感填得满满当当。
现在,她只觉得可笑。
“秀梅,你歇着就行,我来弄!”顾建国用胳膊肘擦了把汗,咧嘴笑道,“今天你最大,你坐着等吃就行。”
他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李秀梅没说话,只是把择好的芹菜递了过去。
她知道,顾建国也盼着孩子们回来。在他心里,儿女绕膝,就是天大的福气。
很快,他就会知道,这福气有多扎人了。
“妈!爸!我们回来啦!”
院门外传来一声咋咋呼呼的喊声,人未到,声先至。
是二女儿顾招娣。
她领着自家那个五岁的儿子,手里拎着一块红色的布料,人还没进屋,大嗓门已经把整个院子都震得嗡嗡响。
“哎哟,妈,您今天可真精神!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顾招娣一进门,就把布料往桌上一放,拉着李秀梅的胳膊亲热地摇晃。
李秀梅任由她摇着,目光落在那块布料上。
的确良,最不值钱的那种,最多也就三五块钱。
上辈子,她还拿着这块布,高兴地跟邻居炫耀了半天,说女儿孝顺。
“妈,生日快乐。”
紧接着进门的是大女儿顾盼娣,她性子闷,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个头不大,有些上面还有虫眼。
李秀梅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个大女儿,性子懦弱,一辈子都被婆家拿捏得死死的,对娘家,有心无力。
“都来了,快坐。”李秀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指了指屋里的凳子。
没一会儿,院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大儿子顾卫军和他媳妇张巧凤,还有二儿子顾卫国和他媳妇赵芳秀,两对夫妻联袂而至。
顾卫军手里提着两瓶“江城大曲”,这是本地最便宜的白酒,两块钱一瓶。
“妈,生日快乐!我跟巧凤祝您越活越年轻!”顾卫军嗓门洪亮,脸上堆满了笑。
他身后的张巧凤也跟着赔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不情不愿。
李秀梅的视线在顾卫军那张热情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就是这张脸,上辈子对着她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骗走了她的工作。
拿到工作后,又是这张脸,对着她满是嫌弃和不耐烦。
“妈,这是我跟芳秀给您挑的麦乳精,给您补补身子。”
二儿子顾卫国把一罐麦乳精放在桌上,他媳妇赵芳秀站在他身后,撇着嘴,眼睛却在屋里四处乱瞟,像是在估算这破房子还能值几个钱。
李秀梅心里冷笑。
麦乳精,听着是好东西。
可她记得,上辈子这罐麦乳精拿回家,第二天就被赵芳秀以“妈高血压不能吃甜的”为由,拿回了自己家,给她那宝贝儿子冲水喝了。
最后进门的是小女儿顾来娣和小儿子顾卫东。
顾来娣空着手,一脸理所当然。
顾卫东这个天之骄子,则拿了一本崭新的书,封面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妈,生日快乐。物质的东西太俗气了,我送您点精神食粮,希望您能像保尔·柯察金一样,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他说话时,下巴微微扬着,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优越感。
李秀P梅看着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差点没吐出来。
钢铁般的意志?
上辈子她就是意志太钢铁了,才会被他们敲骨吸髓到死都没倒下。
六个子女,连带两个儿媳妇,全都到齐了。
一时间,小小的堂屋被挤得满满当当,各种廉价的礼物堆在桌角,衬得这“阖家欢乐”的场面,像一出滑稽戏。
“都来了,好,好啊!”
顾建国从厨房里端出第一盘菜,看到满屋子的儿女,高兴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快都坐,都坐!饭马上就好!”
众人纷纷落座,饭桌上,虚伪的表演正式开场。
“妈,您尝尝这个,我特意让建国给您做的红烧鱼,补脑子!”顾招娣殷勤地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到李秀梅碗里。
“妈,喝口汤,这鸡汤我让巧凤炖了一下午呢,最补身子了。”顾卫军也赶紧盛了一碗汤,狗腿地递过来。
张巧凤在一旁扯了扯嘴角,她下午明明在搓麻将。
“妈,您得多吃点,看您都瘦了。”
“妈,您别光顾着我们,您自己也吃啊。”
一声声“妈”,叫得比唱的还好听。
他们争先恐后地给李秀梅夹菜,说着各种掏心窝子似的贴心话,但彼此间的眼神却在空中厮杀。
顾卫军瞪了一眼抢先夹菜的顾招娣。
顾招娣则不屑地瞥了一眼只知道送书的顾卫东。
赵芳秀的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专挑肉块往自己碗里夹。
上辈子的李秀梅,看到这副景象,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她会把孩子们夹给她的菜,再一块块夹回到孙子孙女的碗里,自己则就着剩菜汤扒拉两口饭。
可现在,李秀梅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眼神却冰冷得像个局外人。
她看着这群在她面前尽情表演的“孝子贤孙”,就像在看一群围着尸体盘旋,急着要分食的秃鹫。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算计,每一句好听话的背后都藏着目的。
她能从大儿子那过分热情的笑容里,看到他对那个铁饭碗的志在必得。
她能从二儿媳妇那贪婪的眼神里,看到她对彩礼钱的迫切渴望。
她甚至能从小儿子那故作清高的表情下,看到他对卖掉祖宅出国留学的野心。
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只是,看戏的人,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李秀梅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微笑着点头,来者不拒。
他们夹过来的菜,她就慢慢地吃掉。
他们递过来的汤,她就小口地喝掉。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吃完自己碗里的,她又主动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鸡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放进了自己的碗里,慢条斯理地啃了起来。
整个饭桌上的气氛,因为她这个反常的举动,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顾建国也愣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李秀梅吃鸡肉,从来只吃鸡头和鸡爪。
“都……都看我干什么?”
李秀梅抬起头,嘴上还沾着油,笑吟吟地看着一桌子的儿女。
“都坐啊,别客气,今天妈高兴,特意让你们爸多做了几个菜。”
她环视一圈,说出了一句和上辈子一模一样,但语气却截然不同的话。
“想吃什么就随便吃,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让人发寒的意味。
“毕竟……以后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一桌子各怀鬼胎的人心里,却没激起半点涟漪。
他们只当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在说胡话。
只有顾建国,觉得今天的老伴,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盘子见了底,每个人的肚子都吃得滚圆。
大儿子顾卫军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和对面的二弟顾卫国,以及旁边的几个妹妹交换了一下眼神。
接收到信号的众人,也都纷纷放下了筷子,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热闹”,变得有些微妙的安静。
顾卫军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孝顺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身体微微前倾,看向了主位上的李秀梅。
他终于开口了。
“妈,您吃好了吧?有件事,我们兄妹几个,想跟您商量一下……”
来了。
李秀梅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她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她的大儿子。
审判的时刻,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