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那把老旧的算盘被李秀梅重重拍在方凳上，发出的脆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颤。
算盘的漆皮已经斑驳，边框的木头也磨得油光发亮，但那十几档乌黑的算盘珠子，却依旧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这是李秀梅当了半辈子会计的吃饭家伙。
她曾经用这把算盘，算清了厂里成千上万笔复杂的账目，从未出过一分钱的差错。
今天，她要用它来算一算自己这辈子最糊涂的一笔账。
一笔关于她这六个好孩子的烂账。
“都愣着干什么？怕了？”
李秀梅冷笑一声，伸出那双曾经无比灵巧的手，手指在算盘上一搭，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就变了。
如果说刚才她是一头发怒的母狮，那么现在，她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即将开始清算的账房先生。
“你们不是都觉得自己有理吗？不是都觉得我这个当妈的欠了你们吗？好啊，今天，我就跟你们明算账！”
她的目光第一个就锁定了大儿子顾卫军。
“顾卫军，咱们就从你开始算！”
她的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拨动起来，那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九七八年，你结婚。你老丈人要彩礼，三百块！我跟你爸东拼西凑，跑断了腿，给你凑上了！”
“哗啦！”算盘上，三百的数被清清楚楚地拨了出来。
“办酒席，八桌，花了我们一百五十块！你当时说的好听，说份子钱收上来就还我们，钱呢？我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再加一百五！”
“给你媳妇张巧凤买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花了二百块！这笔钱，是我找厂里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
“再加二百！”
李秀梅每说一笔，手指就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一下。
她的记忆力惊人得可怕，十年前的旧账，她说得清清楚楚，时间、金额、事由，没有一处含糊。
顾卫军的脸，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
他张口结舌，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妈说的，全是真的！
他甚至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事，可他妈却记得一清二楚！
“合计六百五十块！顾卫军，这只是你结婚这一项，我给你花的钱！这笔钱，在七八年，够盖两间大瓦房了！我说的对不对？！”李秀梅抬眼，冷冷地逼视着他。
顾卫军嘴唇翕动，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李秀梅冷哼一声，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一划，算盘清零，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她的目光转向了二女儿顾招娣。
“顾招娣！到你了！”
“一九八二年，你没考上高中，要去上中专。你说学个手艺，将来好找工作。三年的学费，一年八十，一共是二百四十块！”
“你每个月的生活费，我给你十五块，三年下来，是五百四十块！”
“这还不算你三天两头写信回家，说要买新衣服，要跟同学聚餐，零零总总，我给你寄过去的钱，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加起来，八百六十块！这笔钱，我一笔一笔都记在心里呢！你忘了吗？！”
顾招娣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怎么可能忘了？那些年，她是同学里过得最光鲜的，吃的用的都比别人好，全都是靠家里源源不断的供给。
她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却没想到，她妈心里竟然有一本这么清晰的账！
李秀梅的手指不停，嘴也不停，像一个无情的判官，宣读着每个人的“罪证”。
“顾卫国！你以为你花的就少了？！”
“八零年，你跟隔壁厂的小王打架，把人打进了医院，医药费、营养费，赔了人家五十块！是我跟你爸低声下气去给人道歉，才把这事平了！”
“八四年，你媳妇赵芳秀怀第一个孩子，自己不小心摔了，流了产。你跑回家又哭又闹，说没钱给她买营养品，是我，给了你三十块钱，还搭进去二十个鸡蛋！”
“还有你三天两头从我这里拿走的零花钱，十块，二十，加起来也有两百多了！你别以为你不记，我这脑子就不好使！”
二儿子顾卫国这个混不吝，此刻也傻了眼，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李秀梅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算盘珠子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拨动，都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们用“亲情”编织的虚伪外衣。
“顾卫东！你这个大学生！你花的钱最多！”
“从你考上大学那天起，学费、住宿费，我全包了！每年给你三百块的生活费，在当时算高水平了吧？四年下来，就是一千二百块！”
“你寒暑假回家，我给你报销来回的路费！你过年要穿新衣服，要买新皮鞋，哪一样我短了你的？这些加起来，少说也有三百块！”
“一千五百块！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就这么流水一样花在了你身上！你现在还要二百七的录音机？你的良心呢？”
大学生顾卫东的脸也挂不住了，他扶着眼镜，脸色涨红，想说什么“知识是无价的”，可是在母亲这冰冷的数字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算完了儿子，又算女儿。
“顾来娣，你从小到大买新衣服、买零食花的钱，我都懒得跟你算了！”
“顾盼娣，你结婚的时候，我给你的嫁妆，那个红漆木箱子，还有里面那床新棉被，花了六十块！你别忘了！”
一笔笔，一件件。
那些被他们当成理所当然的付出，那些被他们早已遗忘在脑后的索取，此刻被李秀梅用最冰冷、最残酷的方式，全部翻了出来，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整个屋子，除了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和李秀梅冰冷的话语声，再无其他声音。
子女们一个个都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寒风里，无所遁形。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年，他们从这个家里，从这个他们嫌弃的母亲身上，竟然拿走了这么多！
终于，李秀M梅停了下来。
她将算盘上最后一笔账加总，然后抬起头，环视着这群已经面无人色的子女，一字一顿地报出了那个让他们灵魂都在颤抖的数字。
“不算你们从小到大，我跟你爸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吃穿用度，也不算那些鸡毛蒜皮的小钱。”
“光是这些年，你们成年之后，以各种名义，额外从我这里拿走的钱，加起来一共是——”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三千二百四十块！”
“什么时候还钱？”
“还……还钱？”
顾卫军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其他几个人也都傻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荒谬和不可思议。
赵芳秀更是没忍住，尖着嗓子嚷嚷道：“妈，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哪有爹妈养儿女，还让儿女还钱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
“对啊妈，你是不是气糊涂了？”顾招娣也跟着附和。
他们一致认为——妈是真的疯了。
被他们今天的要求，给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