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舱门打开的瞬间,热浪如同一条无形的、粘稠的舌头,猛地舔舐过林溪的每一寸皮肤。
那不是普通的炎热,而是一种蛮横的、几乎要将水分从人体内彻底榨干的干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沙土的腥气、隐约的硝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甜腻的气味。她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灼热地烫进肺里,带着沉重的分量。
她最后一个走下舷梯。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沥青跑道,远处,几棵棕榈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更远处,土黄色的沙丘连绵起伏,与同样土黄色的天空相接,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尽头。
这里就是卡利亚。
一个在地图上几乎被国际社会遗忘的名字,却在新闻简报里高频出现,与“内战”、“冲突”、“人道主义危机”这些词汇紧密相连。
“Welcome
to
the
hell.”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调侃。
林溪转过头,看到一位穿着同样MSF标志橄榄绿T恤、身材高壮的中年女人,正叉着腰看着她。女人皮肤粗糙,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但眼神锐利而直接。
“我是海伦,项目的护士长,负责来接你。”女人伸出手,她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路上顺利吗?”
“还好。谢谢。”林溪简短地回答,握了握她的手。她的声音在干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车在那边。”海伦指了指不远处一辆布满灰尘、车窗上贴着MSF标志的白色越野车,“我们得快点,天黑前必须赶到驻地。这里的天黑……不太平。”
没有过多的寒暄,海伦利落地帮林溪把那个沉重的、装着个人物品和少量医疗用品的行李箱扔进后备箱。车子发动时,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像是某种不情愿的咆哮。
越野车驶离简陋的机场,冲进一片更为广阔的荒芜。道路两旁,是断壁残垣。被炮火撕裂的房屋像张着嘴的黑色骷髅,空洞的窗框茫然地瞪着过往的车辆。沙土覆盖了一切,试图掩埋战争的痕迹,却只让一切显得更加破败和凄凉。
偶尔能看到一些当地人,裹着头巾,面容被风沙和苦难侵蚀得模糊了年龄。他们或蹲在废墟旁,或麻木地走在路边,看到MSF的车子,眼神会短暂地聚焦,那里面有绝望,有祈求,也有深深的疲惫。
林溪沉默地看着窗外。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教科书上的战地照片、新闻里的纪录片镜头,她都看过。但隔着屏幕的认知,与亲身置于这片土地所带来的感官冲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背包里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定。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海伦一边熟练地避开路面一个巨大的弹坑,一边问道。
“嗯。”林溪应了一声。
“习惯就好。”海伦的语气听不出是安慰还是陈述,“在这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你的专业是儿科?”
“是。”
“很好,这里的孩子……很多。”海伦的声音低沉下去,“多到你希望自己从来没学过医。”
车内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外风沙拍打车窗的沙沙声。
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音语,夹杂着大量的静电噪音。
“……呼叫所有单位!B区附近发生交火!有流弹风险!避开主路!重复,避开主路!”
海伦猛地一打方向盘,越野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拐进旁边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小路。尘土瞬间扬起,将车窗糊得一片模糊。
“抓紧了!”海伦低吼一声,脸色紧绷。
林溪的心骤然提起,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安全带。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撞击的声音。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闷响,像是雷鸣,却又截然不同。
车辆在颠簸中疯狂前行,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巨龙,紧紧尾随其后。
几分钟后,对讲机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海伦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了一些。
“日常。”她瞥了林溪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欢迎来到卡利亚。”
林溪没有回答,只是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指,重新望向窗外。
残阳如血,将这片饱受创伤的大地染上一种悲壮而残酷的色彩。她的目的地,那座传说中的临时医院,就在这片血色黄昏的前方。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具体会是什么,但她知道,她过往二十多年人生所熟悉的一切,已经被彻底留在了那道舱门之后。
这里,只有滚烫的空气,无边的废墟,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战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