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品的危机暂时缓解,但医院的日常工作依然繁重。语言,始终是横在林溪和大多数当地病患之间的一道巨大屏障。
她依赖于护士翻译,但护士们同样忙碌,而且许多细微的症状和感受,通过转述总会失真。她渴望能更直接地理解她的病人,不仅仅是他们的病理指标,还有他们的痛苦和恐惧。
一天下午,她看到阿莱来看望桑巴。男孩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坐在床上,用简单的词汇和阿莱交流。阿莱耐心地听着,偶尔用低沉的声音回应几个字。
一个念头忽然闯入林溪的脑海。
她等到阿莱准备离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叫住了他。
“Aleh,”她第一次尝试叫他的名字,发音有些生涩。
阿莱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林溪拿出一个小本子和笔,指着病房里的东西,然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水,”她指了指水瓶,然后指指本子,“用你的语言,怎么说?”
阿莱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用当地语清晰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林溪赶紧在本子上记下发音,并用英文标注近似音。接着,她又指着绷带、疼痛的头、哭泣的孩子……
阿莱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沉默地站着,看着她笨拙地模仿和记录,眼神里的诧异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似乎犹豫了几秒,然后走上前,指着本子上的一个发音,缓慢地重复了一遍,纠正了她的语调。
就这样,一场奇特的教学在病房的角落悄然展开。
老师是沉默寡言、手持步枪的当地士兵,学生是来自东方、拿着听诊器的医生。学习的语言是关于痛苦、疾病和身体部位。
阿莱不是一个好的语言老师,他话太少。但他发音清晰,极有耐心。当林溪反复学不会某个喉音时,他不会催促,只是再次重复,直到她勉强模仿出来。
有时桑巴也会加入,用稚嫩的声音说出词语,然后看看阿莱,又看看林溪,咧开嘴笑。画面竟有一种奇异的温馨。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但林溪乐此不疲。她发现,当她尝试用刚学会的、磕磕绊绊的当地语词汇去询问一个老妇人的“头痛”是否好转时,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会闪现出惊讶和一丝微弱的、却是真切的暖意。沟通的壁垒,正在被一砖一瓦地缓慢打破。
她也开始更仔细地观察阿莱和当地人的交流。她注意到他并非总是沉默,当他与老人和孩子说话时,他的语调会不由自主地放缓,甚至带上一些她从未听过的、柔软的语调。他会使用一些很古老的、充满诗意的谚语来安慰人。
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前历史系学生”的影子。
一次,她听到他用当地语对一个因失去儿子而悲痛欲绝的母亲说了一句什么。事后她问护士那句话的意思。
护士想了想,翻译道:“他说,‘沙漠吞噬了足迹,但风会记住故事。’”
林溪的心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是一种属于这片土地和文化的、独特的安慰方式,沉重而富有哲理。
她意识到,她正在通过他,不仅仅学习语言,更是在触摸这片土地伤痕累累却依然跳动着的脉搏,理解它的人民在苦难中沉淀的坚韧与智慧。
阿莱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奇怪的“教学”。他依然话不多,但每次来,如果看到林溪拿出那个小本子,他会停下脚步,解答她的几个问题。有时,他甚至会主动告诉她一两个有用的短语。
他们之间,一种新的、更加奇妙的连接正在形成。它超越了医生与护卫,甚至超越了共同关心桑巴的情感。它是一种基于对彼此文化尊重和好奇的、缓慢而坚实的靠近。
枪炮声是这片土地最响亮的声音,但在医院的一角,一种无声的、关于语言和理解的交流,也在悄然进行着。它微弱,却蕴含着另一种形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