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定侯府被抄家的那天,天很阴。
乌云沉沉地压在屋檐上,像一块浸了水的烂棉絮。我穿着一身织金云霞锦的华服,被两个粗鲁的士兵从温暖的内室拖拽出来。上好的料子被地上的碎瓷划破,发出刺啦一声响,像是在嘲笑我最后的体面。
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哭喊声,求饶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乱成一锅滚烫的粥。
我的丈夫,永定侯顾承安,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男人,此刻正涕泪横流地磕头,额头磕出了血,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冤枉。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就是我当年拼了命也要嫁的男人。一个绣花枕头,一包草。
一片混乱中,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府门外,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玄色的麒麟袍,腰间配着一把长剑,身姿挺拔如松。隔着那么远,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周围的士兵对他毕恭毕敬。
他是这一切的主导者。
不知为何,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裴砚舟。
不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三年前,他只是个除了几本书,什么都没有的穷书生。而现在,这里是京城,是侯府抄家的现场。
可那道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冷漠,锐利,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将我从里到外刮了一遍。
真的是他。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三年前的那个午后,也是在这样阴沉沉的天气里。人来人往的茶楼上,我把一杯刚沏好的茶,泼在了他的脸上。
滚烫的茶水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沈月华,你当真要如此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扬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将所有的刻薄都化作利箭。
裴砚舟,你看看你自己。你除了会读几句酸诗,还有什么我沈月华要嫁的,是人中龙凤,是王侯将相。不是你这种连一件像样衣裳都穿不起的穷酸。
这门亲事,我悔了。从此以后,你我婚约作废,再无干系。
我把话说得很大声。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些看客的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成了我虚荣心最好的养料。
我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心里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又蠢又毒。
思绪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拉回。顾承安被士兵拖了起来,他挣扎着,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怨毒。
沈月华!都怪你!你这个丧门星!
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那副丑陋的嘴脸。
再睁眼时,那个骑在马上的男人,已经到了我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三年不见,他变了。眉眼依旧清俊,但轮廓变得更加冷硬。眼里的温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岁月和权势,将他打磨成了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带走。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没有一丝温度。
我被粗暴地押起来,与其他女眷一同,被塞进了密不透风的囚车。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调转马头,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我。
车轮滚滚,驶向我未知的,黑暗的命运。
我知道,我的报应,来了。
2
天牢,是人间地狱。
我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样肮脏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霉味和尿骚味混合在一起的恶臭,熏得人阵阵作呕。
我的华服早就被扒了下去,换上了一身粗麻布的囚衣,磨得皮肤生疼。曾经精心保养的双手,现在沾满了污泥。
同囚室的,还有几个侯府的丫鬟和小妾。她们看到我,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哟,这不是咱们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吗一个平日里最会谄媚的妾室,此刻正用尖酸的语气说,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另一个丫鬟啐了一口,活该!当初就属她最威风!
我蜷缩在角落里,用膝盖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我没有力气去争辩。
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每天的吃食,是两个发了霉的黑馒头,还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水是馊的。
第一天,我吃不下,吐了。
第二天,我饿得头晕眼花。
第三天,我把那发霉的馒头,连着上面的绿毛,一起咽了下去。
在这里,人不像人,更像牲口。
夜里,老鼠会从脚边爬过。女囚的哭泣声和狱卒的打骂声,此起彼伏,让人无法安睡。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全是三年前的场景。
我梦见我把那枚他当了所有书籍换来的玉佩,狠狠地摔在地上。
玉佩碎了,像他那颗被我踩在脚下的心。
他只是弯下腰,一片一片,把碎片捡起来。手指被划破了,鲜血直流。
我却还在骂他,别拿你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恶心我!
梦醒时,脸上总是湿漉漉的。
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我开始想,如果,当年我没有悔婚,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大概会跟着他,住在城南那个漏雨的小院子里。我会洗手作羹汤,会为他浆洗衣裳。生活会很清苦。
但他会对我笑。
他的笑,很好看。像春风拂过湖面,能漾开一圈圈的温柔。
可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亲手,把那份温柔,推进了深渊。
大概过了七八天,牢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沈月华,出来。
狱卒的声音,很不耐烦。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要……处决了吗
我扶着墙,慢慢地站起来。双腿因为太久没有活动,有些发软。
我被带出牢房,穿过一条长长的,阴暗的甬道。
尽头,是一间审讯室。
里面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桌案后。
他穿着一身紫色的官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那是当朝一品大员,才能穿的服色。
大人。狱卒恭敬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是裴砚舟。
他换下了那身冰冷的铠甲,穿上了象征权力的官袍。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那天,更加迫人。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
是一枚玉佩。
一枚用红绳重新串起来的,碎裂的玉佩。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竟然,还留着它。
他把它修好了。
过来。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挪动着脚步,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让我坐。
我就那么站着。
他抬起眼,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他问,语气平淡,像是在问候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听说,你把发霉的馒头都吃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看来,你的命,比你的骨头,要硬。
屈辱,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他在羞辱我。
他要让我知道,我当初有多愚蠢,现在就有多卑贱。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我想怎么样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是皇室特供的熏香。
他现在,已经是我需要仰望的存在了。
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指尖,很凉。
沈月华,他凑近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只是想问问你。
后悔吗
3
后悔吗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三年前的爱慕和温柔,只剩下冰冷的嘲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悔吗
我怎么可能不后悔。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可以重来,我绝不会选择那条看似锦绣,实则通往地狱的死路。
可我能说吗
我不能。
我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不允许我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地低头。
我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捏着我下巴的手,猛地收紧。
好一个成王败寇。裴砚舟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沈月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
他松开我,退后两步,慢条斯理地用一方手帕,擦了擦刚才碰过我的手指,然后,将那方手帕,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那个动作,充满了嫌弃。
像是在说,我有多脏。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看来,天牢的日子,还不够让你清醒。他坐回桌案后,语气,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漠,那就继续待着吧。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告诉我答案。
他拿起桌上的惊堂木,轻轻一拍。
来人。
狱卒立刻推门进来。
把她带下去。
我被重新押回那间充满恶臭的牢房。
门哐当一声,在我身后锁上。
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要的,不是我的命。
他要的,是我的忏悔。
他要我亲口承认,我错了。
他要我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这是他的报复。
一场,诛心的报复。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
狱卒似乎得到了授意,对我的折磨,变本加厉。
他们会故意把我的馒头,扔在地上,让我在泥水里捡起来吃。
他们会在半夜,往我的身上,泼冷水。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我开始发烧,整日整夜地,陷入昏迷。
在昏迷中,我又看到了裴砚舟。
还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少年。
他背着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那天,我的脚扭伤了。
他背了我整整十里路。
他的背,很瘦,却很温暖。
我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觉得很安心。
砚舟,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我问。
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考取功名,会让你当上状元夫人,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
他的声音,那么真诚。
可我,却亲手,把他丢掉了。
水……水……
我从梦中惊醒,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
一碗水,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贪婪地,喝了下去。
意识,渐渐清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妇人。她也穿着囚衣。
姑娘,你醒了。她见我醒来,松了口...气。
是你……救了我我虚弱地问。
妇人点了点头,我看你烧得厉害,就跟狱卒求了点干净的水。
谢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沦落人。妇人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我看姑娘你的穿着打扮,以前也是富贵人家吧
我没有回答。
妇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是吏部王侍郎家的。我家老爷,就是被新上任的那个摄政王,给参倒的。
摄政王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哪个摄政王
还能有哪个。妇人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鄙夷和不甘,就是那个三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裴砚舟啊。
听说他出身贫寒,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去了北境从军,立了战功,又得了新皇的赏识,这才一步登天。
现在,他可是权倾朝野。咱们这位新皇,年纪小,身子又弱,朝中的大事,几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手段啊,那叫一个狠。凡是以前得罪过他的,看不起他的,一个都没放过。
妇人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摄政王。
裴砚舟。
原来,他已经,站到了那么高的位置。
难怪,他有那么大的权力,可以轻易地,就将永定侯府,连根拔起。
我忽然明白了。
侯府被抄家,不是因为顾承安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只是因为,我的丈夫,姓顾。
而我,沈月华,是他的妻子。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冲着我来的。
他不是要报复朝堂。
他只是,要报复我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我到底,是把他伤得有多深,才让他,恨了我整整三年。
甚至,不惜搅动整个朝堂,来布下这么大一个局。
4
我以为我会在天牢里,病死,或者烂掉。
没想到,在我烧得最糊涂的时候,我又被带了出去。
这次,不是审讯室。
是一辆马车。
马车很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软垫。和我来时坐的囚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被一个婆子,半扶半抱地弄上车。她给我喂了药,又给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至少是干净的。
我昏昏沉沉地,不知道马车要去哪里。
等我再次清醒时,人已经在一间雅致的房间里了。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却样样精致。空气里,还焚着安神的熏香。
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
一个穿着青衣的丫鬟,端着药碗走进来。
姑娘,您醒了。快把药喝了吧。
这是哪里我哑着嗓子问。
这里是摄政王府。丫鬟回答。
摄政王府。
裴砚舟的府邸。
他把我从天牢里捞出来,又把我弄到他的府里。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
王爷吩咐了,让您好好养病。其他的事,等病好了再说。丫鬟把药碗递到我嘴边。
药,很苦。
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我想活下去。
我想看看,裴砚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在那个房间里,养了十几天。
每天,都有人按时送来汤药和清淡的饭菜。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只是,我一次都没有,见过裴砚舟。
他好像,把我忘了。
直到那天,我能下床了。
那个叫青儿的丫鬟,拿来了一套衣服。
一套,下人穿的粗布衣裳。
姑娘,王爷让您换上这个。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
他不是忘了我。
他是给我换了一个,新的折磨我的地方。
他要把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变成一个任人差遣的下等仆役。
他要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尽屈辱。
我没有反抗。
我默默地,换上了那身衣服。
然后,我被带到了王府的浣衣局。
浣衣局里,管事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刻薄的胖女人,姓吴。
吴管事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满是轻蔑。
哟,这就是王爷亲自送来的人她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长得倒是挺标致,可惜啊,是个罪臣之女。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洗衣服。要是敢偷懒,仔细你的皮!
说完,她指着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脏衣服,去,先把那些洗了。
我看着那一大盆衣服,很多都是下人和士兵换下来的,带着汗臭味,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这双手,以前连绣花针都少拿。现在,却要去碰这些污秽之物。
我咬着牙,走了过去,蹲下身,把手,伸进了冰冷的皂水里。
刺骨的凉。
浣衣局里的其他下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她们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听说她以前是侯夫人呢。
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
得罪了谁不好,偏偏得罪了咱们王爷。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拼命地搓洗衣裳。
我想把那些声音,都隔绝在外。
可我做不到。
天黑的时候,我才洗完那一盆衣服。
我的十根手指,都泡得发白,起皱。指甲缝里,全是污垢。腰酸背痛,像是要断掉一样。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下人住的通铺。
刚躺下,就听到外面有丫鬟在兴奋地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今天长公主殿下又来找王爷了。
是啊是啊,我还偷偷看到了呢。长公主可真美啊,跟仙女似的。和咱们王爷站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说,皇上都有意给他们赐婚了。
长公主。
赵灵雎。
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也是整个大周,最金枝玉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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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啊。
他现在,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只有长公主那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
而我,算什么呢
一个被他悔婚的,声名狼藉的前未婚妻。
一个侯府的,阶下囚。
一个王府里,最低等的,浣衣奴。
我们之间,早就隔了云泥之别。
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有什么资格,去期待呢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5
在浣衣局的日子,是麻木的。
每天,我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洗衣,晾晒,再洗衣。
我的手,很快就变得粗糙,长满了冻疮和老茧。
吴管事总会变着法地刁难我。
她会故意把我洗干净的衣服,扔在地上,让我重洗。
她会克扣我的饭食,让我饿肚子。
我全都忍了。
因为我知道,这一定是裴砚舟默许的。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地,磨掉我所有的傲气和尊严。
我偶尔,会远远地,看到他。
他总是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在院子里练剑。
剑法,凌厉,果决,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和他的人一样。
他再也不是那个,连杀鸡都会不忍的文弱书生了。
北境的风霜和战场上的鲜血,把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有时候,长公主赵灵雎会来。
她总是穿着华丽的宫装,像一只高贵的凤凰。
她会站在廊下,含笑看着裴砚舟练剑。
然后,她会亲手,为他递上擦汗的毛巾。
两个人站在一起,确实很般配。
男的俊美无俦,女的国色天香。
每当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总是会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抱着木盆,匆匆离开。
我怕,我再多看一眼,眼里的嫉妒,就会藏不住。
我有什么资格嫉妒呢
是我自己,亲手把他推开的。
推向了别的女人。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晾晒床单。
赵灵雎朝我走了过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盛气凌人的宫女。
你,就是沈月华她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低下头,行礼,奴婢在。
抬起头来。
我顺从地,抬起头。
赵灵雎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然后,笑了。
长得,也不过如此嘛。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真不知道,砚舟为什么要把你这种女人,留在府里。
我的手,攥紧了湿漉漉的床单。
大概,是想让你看看,他如今,过得有多好吧。她用手帕,掩着嘴,轻笑了一声,也让你知道知道,你当年,是多么有眼无珠。
一个罪臣之女,一个下贱的浣衣奴。而我,是公主。你觉得,他会选谁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咬着嘴唇,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公主说的是。我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的顺从,似乎让赵灵雎觉得很无趣。
她撇了撇嘴,像是失去了一个好玩的玩具。
算了,跟一个奴婢,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她转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金步摇,扔在了我脚下的泥水里。
这个,赏你了。
本宫用过的东西,不喜欢了。正好,配你。
说完,她带着宫女,笑着离开了。
我看着那支沾满了泥污的金步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那是对我的,极致的羞辱。
我缓缓地,蹲下身。
我想把它捡起来。
因为,我需要钱。
我需要活下去。
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不能捡。
如果我捡了,那我就真的,连最后一点骨气,都没有了。
我慢慢地,站起身,转过头,看着赵灵雎离去的背影。
然后,我抬起脚,狠狠地,从那支金步摇上,踩了过去。
6
我以为,我的举动,会惹来大祸。
没想到,那天,风平浪静。
赵灵雎没有来找我的麻烦。吴管事也没有。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就好像,那件事,从未发生过。
但我知道,一定有人,看到了。
那个人,就是裴砚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或许,他觉得我的反抗,像一只蚂蚁在挑衅大象,可笑又无力。
或许,他对我,还存有那么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几天后,我病了。
是累的,也是冻的。
浣衣局的活,又重又累。初冬的河水,冰冷刺骨。
我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我发起了高烧,躺在通铺上,浑身滚烫,人事不省。
吴管事来看了一眼,只是啐了一口,真是个贱骨头,一点活都干不了。扔到柴房去,别过了病气给别人。
于是,我被两个粗使的婆子,拖到了柴房。
柴房里,又冷又潮,四处漏风。
我蜷缩在一堆干草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在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
那个时候,我也生了一场大病。
裴砚舟日夜不休地守着我。
他给我熬药,给我擦身,给我讲他新读到的趣闻。
我的手,很凉。
他就会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怀里,用他的体温,温暖我。
月华,快点好起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时候的他,眼里,心里,全都是我。
裴砚舟……我烧得糊涂了,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别走……
我好冷……
我感觉,有一只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那只手,很温暖,很熟悉。
然后,一件带着淡淡龙涎香的外袍,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看清楚来人。
可是,我的眼皮,太重了。
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
是他吗
是他来看我了吗
这个念头,让我的心里,涌起一丝微弱的,卑微的希望。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柴房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我刚来王府时,住过的雅致房间。
青儿,那个照顾过我的丫鬟,正端着药碗,坐在我的床边。
见我醒来,她惊喜地说:姑娘,您终于醒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烧,已经退了。
那件带着龙涎香的外袍,不见了。
是……王爷救了我我试探地问。
青儿的眼神,有些闪躲。
姑娘,您别多想了。是奴婢,看您可怜,求了王爷。王爷心善,才派了人给您医治。
我知道,她在撒谎。
如果裴砚舟真的那么心善,又怎么会把我扔进浣衣局。
昨天晚上,来的人,一定是他。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明明那么恨我,恨不得把我踩进泥里。
可为什么,在我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他又要对我,伸出援手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先给我一点希望,再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
这个男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在房间里养病的这几天,我过得很安稳。
只是,我的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
我总是在想,裴砚舟到底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他还会,再来看我吗
可他一次都没有出现。
直到我的病,快要好了。
青儿拿来了一套新衣服。
不是下人的粗布衣,也不是华丽的锦缎。
是一套,很普通的,素色棉裙。
姑娘,王爷让您换上。
去哪里
书房。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终于,要见我了。
7
裴砚舟的书房,很大。
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卷宗。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檀香。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桌案后,批阅公文。
他穿着一身墨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侧脸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俊,也格外冷漠。
他没有抬头,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就那么站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腿,都开始发麻。
他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
他抬起眼,看向我。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病好了他问。
……好了。我小声回答。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以后,你就留在书房,伺候笔墨吧。
我愣住了。
从浣衣局的洗衣奴,到书房的伺候笔墨。
这算什么
升迁了吗
怎么,他看着我,挑了挑眉,不愿意
不,奴婢愿意。我立刻低下头。
我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
那就留下吧。
说完,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奏折,不再看我。
我就像一个多余的摆设,尴尬地,站在那里。
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过来,磨墨。
他头也没抬地,吩咐道。
我连忙走过去,走到书桌旁,拿起墨锭,开始在砚台里,轻轻地研磨。
离他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
还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又长又密,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
三年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靠近地,共处一室。
虽然,我们的身份,已经天差地别。
他是主,我是仆。
在书房伺候的日子,很清闲,也很煎熬。
清闲的是,我不用再做那些粗重的活。
煎熬的是,我要时刻,面对他。
他对我,依旧很冷淡。
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吩-咐,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一个物件。
一个,会磨墨,会递茶的,物件。
长公主赵灵雎,还是会经常来。
她每次来,都会直接走进书房。
她看到我,眼神里,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有一次,她故意,打翻了我刚沏好的茶。
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我的手背上。
瞬间,就红了一片。
火辣辣的疼。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赵灵雎故作惊讶地,用手帕掩着嘴,手这么笨,怎么伺候砚舟
我咬着牙,忍着痛,跪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公主息怒,是奴婢的错。
裴砚舟坐在那里,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只是,冷眼旁观。
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你看,沈月华。
这就是你爱过的男人。
他现在,连一句公道话,都吝于给你。
赵灵雎见裴砚舟没有反应,似乎更加得意。
她走到我面前,用脚,尖,踢了踢我。
跪远点,别脏了本宫的裙子。
屈辱,让我浑身发抖。
我抬起头,看着裴砚舟。
我希望,他能看我一眼。
哪怕,只有一个眼神。
可他没有。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他面前的奏折上。
仿佛,那上面,有比我这个大活人,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对赵灵雎说:灵雎,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他的语气,很平淡。
听不出,是在为我解围,还是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赵灵雎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跪在地上,收拾着残局。
手背上,已经烫出了一个大大的水泡。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阴影,将我笼罩。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哪怕,是一句斥责。
可他没有。
他只是,从我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打开了书柜旁的一个暗格。
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药箱。
然后,他又走了回来,把一瓶烫伤膏,扔在了我的面前。
自己上药。
他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别耽误了明天伺候。
说完,他就离开了书房。
我看着地上那瓶小小的药膏,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一边,冷漠地,看着我受辱。
一边,又用这种方式,给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
裴砚舟。
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8
在书房待久了,我偶尔,能接触到一些朝堂上的事。
裴砚舟从不避讳我。
他似乎,笃定我翻不出任何风浪。
我也因此,知道了永定侯府倒台的,真正原因。
不是因为得罪了他。
而是因为,我的前夫,顾承安,参与了三皇子的谋逆案。
他们意图,在新皇登基的路上,设下埋伏,取而代之。
而裴砚舟,是新皇最信任的肱股之臣。
他带兵抄了侯府,不过是,奉旨行事。
顺便,报了他的,私仇。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庆幸的是,我家的覆灭,不全是因为我。
悲哀的是,我当初,为了攀附权贵,选择的那个良婿,竟然是一个,会把整个家族,都带上死路的,蠢货。
我的眼光,真是差到了极点。
有一天,裴砚舟在书房,召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北境来的,一个副将。
男人一脸风霜,左边的袖子,是空的。
他断了一条手臂。
王爷,您让末将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副将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裴砚舟坐在主位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说。
当年,您在北境,被奸人所害,身中埋伏,险些丧命那次。末将查到,向敌军泄露您行踪的,正是……永定侯,顾承安。
我正在一旁添茶的手,猛地一抖。
茶水,溅了出来。
裴砚舟的目光,像利剑一样,朝我射来。
我吓得,连忙跪下,王爷恕罪。
他没有理我。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副将身上。
他为何要这么做裴砚舟的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因为三皇子许诺他,事成之后,会保他顾家,三代荣华。
而且……副将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说下去。
而且,顾承安说,您……您一直觊觎他的夫人。他要让您,死在北境,永绝后患。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跪在地上,浑身,如坠冰窟。
顾承安。
原来,他不仅愚蠢,还恶毒。
他不仅,要了裴砚舟的命。
还要,给他扣上一个,觊觎臣妻的,污名。
难怪。
难怪裴砚舟会那么恨。
他恨的,不仅仅是我的悔婚。
他恨的,是顾承安的,赶尽杀绝。
王爷,那个副将,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从顾承安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他与三皇子勾结的,密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裴砚舟接过信,打开,一目十行。
看完,他把信,扔在了我面前。
看看吧。他说,看看你当年,选的好夫君。
我颤抖着手,捡起那封信。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
我当初,是有多瞎,才会看上这么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我当初,又是凭什么,觉得裴砚舟,比不上他。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裴砚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嘲讽。
你只知道,他是侯府的世子,能给你荣华富贵。
而我,只是个穷书生,给不了你想要的。
沈月华,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你用你的前程,赌上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我无言以对。
是啊。
我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9
那晚之后,裴砚舟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来书房。
听青儿说,他把自己,关在了练武场。
没日没夜地,练剑。
谁都不见。
我知道,顾承安的背叛,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那不仅仅是,情敌的陷害。
更是,人性的,最丑陋的,背刺。
我心里,很难受。
说不清,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那几天,书房里,很安静。
我一个人,默默地,整理着那些书卷。
在整理到一个书架的最高层时,我踩着凳子,不小心,碰掉了一个盒子。
盒子掉在地上,摔开了。
里面,滚出来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而是一沓,画纸。
我蹲下身,把画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当我看到画上的内容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画上,画的,全是我。
有我趴在窗边,看雨的。
有我坐在树下,打盹的。
有我嘟着嘴,生气的。
还有我,穿着嫁衣,笑靥如花的。
每一张,都画得,栩栩如生。
画的右下角,都落着一个名字。
裴砚舟。
这些,都是他画的。
是在我们,还没有退婚的时候,他偷偷画的。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
眼泪,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原来,在他心里,我曾经,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鲜活,那么美好。
他曾经,是那么那么地,喜欢我。
我把画,重新收好,放回盒子里。
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晚上,裴砚舟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径直走进书房,把自己,摔进了椅子里。
他闭着眼,眉头,紧紧地皱着。
看起来,很疲惫。
我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放在他手边。
王爷,喝点热茶吧。
他没有睁眼,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
嗯。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吧。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愣了一下。
被自己,最瞧不起的人,摆了这么一道。他自嘲地,笑了笑,像个傻子。
不是的。我小声说,王爷不是傻子。
你是在,可怜我吗他睁开眼,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
奴婢不敢。我连忙低下头。
不敢他冷笑一声,沈月华,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吗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出去。他突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如蒙大赦,转身,就想逃离。
站住。
他又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身体,有些僵硬。
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走到了他面前。
他拉起我的手。
他的手,很烫。
带着酒气的温度。
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
我整个人,都撞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我吓坏了,下意识地,就想挣扎。
别动。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紧紧地抱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
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
痒痒的。
月华……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脆弱。
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我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再动。
我们就那么,抱着。
在安静的,只剩下烛火跳动声的书房里。
我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
敲在我的心上。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其实,也很孤独。
他站在权力的顶端,受万人敬仰。
可是,他的身边,连一个,可以抱一抱,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陌生的,酸楚。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10
那一晚的拥抱,像一个旖旎的梦。
第二天,裴砚舟又恢复了那个,冷漠疏离的摄政王。
好像,昨天晚上那个,脆弱无助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他对我,依旧不冷不热。
只是,他不再,避讳我。
他会让我,帮他处理一些,不那么机密的公文。
他会,在我给他递茶的时候,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虽然,那眼神,依旧平淡。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顾承安和三皇子,要被处斩了。
行刑的前一天,裴砚舟问我: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我知道,他说的他,是顾承安。
我摇了摇头。
不想。
我和他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
去吧。裴砚舟却说,去看看,你选的男人。也算是,做个了断。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被带到了,关押顾承安的,另一处天牢。
这里,比我之前待的,还要阴暗。
顾承安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散乱,胡子拉碴,早就没了当初,侯府世子的,翩翩风度。
他看到我,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扑到牢门前,死死地,抓着栏杆。
月华!月华你来了!你来救我了是不是!
他看起来,像是疯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去求裴砚舟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还是念着我们夫妻的情分的!
我看着他,只觉得,可悲又可笑。
顾承安,你我之间,早就没有情分了。我冷冷地说。
在你,和三皇子合谋,要害裴砚舟的时候,就没有了。
顾承安愣住了。
你……你知道了
是啊。我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
你不仅,想要他的命。你还,想毁了他的名声。
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顾承安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他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那又怎么样!他嘶吼起来,谁让他不死心!谁让他还惦记着你!
我才是你的丈夫!我杀他,有错吗!
沈月华,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怪你!如果你当初,没有招惹他,我们侯府,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全家!
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怨天尤人。
没有一丝一毫的,悔过。
我看着他,突然,就释然了。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我为这么一个男人,放弃了裴砚舟。
我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
顾承安。我平静地,看着他,你错了。
害了你们顾家的,不是我。
是你自己的,贪婪和愚蠢。
你明天,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身后,传来他,疯狂的,咒骂声。
我一步,都没有回头。
从天牢出来,外面,阳光正好。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着太阳。
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和我的过去,终于,做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回到王府,裴砚舟正在等我。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盘棋。
他一个人,在自己跟自己下。
回来了他见我进来,头也没抬地,问道。
嗯。
都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
他点了点头,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过来,陪我下一局。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不会下棋。
我只是,看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执着棋子的样子,很好看。
裴砚舟。我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他执棋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我。

对不起。我说。
这三个字,我欠了他,整整三年。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眼神,深邃,复杂。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让人,看不透。
11
那句对不起之后,我和裴砚舟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不再刻意折磨我。我也渐渐习惯了在书房伺候的日子。我们像两条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鱼,在同一个逼仄的鱼缸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长公主赵灵雎依旧会来。
她对我的敌意,也愈发明显。
这天,裴砚舟进宫议事,未在府中。赵灵雎便带着两个宫女,径直闯进了书房。
沈月华,本宫渴了,去沏茶。她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裴砚舟的位置上,颐指气使。
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茶水间。
当我端着茶回来时,发现书桌上,裴砚舟刚写了一半的奏折,被墨迹染黑了一大片。
而赵灵雎,正拿着那方砚台,故作惊慌。
哎呀,你看本宫,真是不小心。
我心里一沉。
那份奏折,是关于北境粮草的加急文书,今晚就要呈上去的。
公主,您……
怎么赵灵雎打断我,挑着眉,你想说是本宫弄脏的你有证据吗还是说,一个下人,也敢质疑本宫了
她的宫女也帮腔,就是!分明是你自己毛手毛脚,冲撞了公主!
我百口莫辩。
我知道,她们这是在给我下套。
等裴砚舟回来,看到这份被毁的奏折,追究下来,我难逃责罚。
还不快跪下,给公主赔罪!宫女呵斥道。
我看着赵灵雎那张得意的脸,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我没有错,为何要跪
放肆!赵灵...雎拍案而起,一个贱奴,也敢顶嘴!来人,给本宫掌嘴!
两个宫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
其中一个,扬起了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住手。
是裴砚舟。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赵灵雎看到他,脸上的嚣张,瞬间变成了委屈。
砚舟,你回来啦。你都不知道,这个贱婢她……
我让你住手。裴砚舟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一步步走进来,强大的气场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两个宫女吓得,连忙松开了我。
赵灵雎也有些怕了,砚舟,我……我只是想帮你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下人……
裴砚舟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毁的奏折上。然后,又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是你做的他问我。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凉。
他也不信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是她。裴砚舟的目光,转向了赵灵雎,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公主,我的书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踏进来一步。
这是,赤裸裸的,驱逐。
赵灵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裴砚舟!你为了一个下人,这么对我说话她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
她不是下人。裴砚舟淡淡地说,她是我府里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
不仅是赵灵雎,连我都愣住了。
他府里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赵灵雎气得浑身发抖,好,裴砚舟,你好的很!我们走着瞧!
她跺了跺脚,带着宫女,气冲冲地离开了。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裴砚舟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奏折,看了看,然后,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重新拟一份。他对我说。
我我愣住了。
不然呢他挑眉,你闯的祸,自然你来解决。
他竟然,还是把罪责,算在了我的头上。
我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
我咬着嘴唇,走到书桌前,拿起笔。
可我,哪里会写这些朝堂公文。
我对着空白的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手背上,被烫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
一只手,从我身后伸过来,握住了我执笔的手。
是他的手。
温暖,干燥。
他从身后,将我圈在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我教你。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沙哑。
12
他的胸膛,很暖。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握着我的手,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
温热的,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龙涎香的味道。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
集中精神。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满。
我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那份奏折,我们写了很久。
他很有耐心,一句一句地,教我。
告诉我,哪里该用什么样的词,哪里该有什么样的格式。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的手腕,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
他松开我,直起身。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有些尴尬。
去上药。他看了一眼我手背上的水泡,命令道。
……是。
我从暗格里,拿出那瓶烫伤膏,走到一旁,默默地,给自己上药。
他没有离开。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沈月华。他突然开口。
奴婢在。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我愣住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恨我吗他又问。
我抬起头,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丝,疲惫。
我摇了摇头。
不恨。
我只恨我自己。
恨我当年的,愚蠢和虚荣。
恨我亲手,毁掉了我们的一切。
他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睡吧。他说,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说完,他转过身,走出了书房。
那晚,我躺在下人房的通铺上,一夜无眠。
我一直在想,他那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试探我吗
还是,他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一丝,后悔和不忍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之间的冰,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虽然,速度很慢。
但是,至少,不再是,坚不可摧了。
几天后,宫里传来消息。
长公主赵灵雎,在皇上面前,哭诉了一场。
说裴砚舟,为了一个罪臣之女,羞辱她,冷落她。
皇上大怒。
下旨,将我,杖责二十,逐出王府。
旨意传到王府的时候,裴砚舟,正在和几个心腹议事。
传旨的太监,尖着嗓子,宣读了圣旨。
我跪在地上,心里,一片平静。
这个结果,我早就想到了。
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王爷,接旨吧。太监把圣旨,递到裴砚舟面前。
裴砚舟没有动。
他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看着他。
本王,不接。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抗旨不遵。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裴砚舟!那个太监,也吓得脸都白了,你……你想造反吗
她是我的人。裴砚舟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太监,眼神,冰冷如刀。
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就是与我裴砚舟为敌。
我说的。
13
裴砚舟抗旨了。
为了我。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所有人都说,摄政王疯了。
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女,竟然,公然与皇权对抗。
我成了,全京城的,红颜祸水。
我被他,带回了书房。
他遣散了所有人,房间里,只剩下我们。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他,声音,有些颤抖,为了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声音,听不出喜怒。
可那是圣旨!你会死的!我急了。
他转过身,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愣住了,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
沈月华,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等了你这句话,等了三年。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糙。
却很温暖。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你……
我不会死。他说,语气里,是掌控一切的,自信,这天下,很快,就是我说了算了。
我震惊地,看着他。
他这句话,无异于,谋逆。
你疯了!
是啊。他点了点头,在你,悔婚的那天,我就已经疯了。
我拼了命地往上爬,我杀了无数的人,我手上沾满了血。
我做这一切,为的,就是今天。
为的,就是能把你,重新抢回来。
为的,就是让你,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的话,像是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湖里。
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的恨,他的报复,他的折磨。
都只是因为,他还,爱着我。
裴砚舟……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为我拭去眼泪。
别哭。他说,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以后,有我。
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了。
那天晚上,皇宫里,发生了宫变。
具体的细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
小皇帝,颁布了退位诏书。
禅位于,摄政王,裴砚舟。
他成了,这个天下,新的主人。
而我,也从一个阶下囚,一个浣衣奴,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的,皇后。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站在王府最高的阁楼上,看着远处,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和裴砚舟,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鲜血和人命。
14
登基大典的前一晚,裴砚舟来了我这里。
他屏退了左右,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寝衣,长发披散着,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邻家少年的感觉。
他好像,瘦了些。
眼下,也有些青黑。
想来,这几天,他一定很忙。
在想什么他在我对面坐下,问道。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
明天,我就要登基了。他说,你,会是我的皇后。
我的手,攥紧了衣袖。
皇后。
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重了。
裴砚舟,我抬起头,看着他,我……我配不上。
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他的语气,很霸道。
可是,我……
月华。他打断我,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蹲下。
他仰着头,看着我。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是一个,普通的,爱着我的男人。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说,你在怕,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你在怕,我还是,在恨你。
他一语,就道破了我的心事。
是。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你感受一下。他说。
他的心,跳得,很快,很有力。
这里,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始至终,都只为你一个人跳。
我承认,我恨过你。
我恨你的绝情,恨你的虚荣。
我把你关在王府,折磨你,羞辱你,是想让你,也尝尝我当年,所受的苦。
可是,当我看到你,生病,受伤,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发现,我比你,更痛。
我才明白,我根本,就放不下你。
我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的孩子,在无理取闹罢了。
月华,我爱你。
一直,都爱你。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等这句话,也等了太久太久。
我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三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哭了出-来。
他紧紧地抱着我,像是在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别哭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都过去了。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话。
说了三年前,也说了三年后。
我们把所有的误会,所有的心结,都解开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个,他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月华,他看着我,眼神,认真又虔-诚,后悔吗
我看着他,笑了。
笑得,泪流满面。
我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跟你走。
他也笑了。
那笑容,像三年前一样。
像春风,拂过湖面。
温柔了,我整个世界。
15
我成了大周朝的开国皇后。
史书上,对我,褒贬不一。
有人说,我是红颜祸水,迷惑君主,导致了前朝的覆灭。
也有人说,我是传奇皇后,历经磨难,最终,与帝王破镜重圆。
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身边的人,是他。
裴砚舟是一个好皇帝。
他勤政爱民,减免赋税,广开言路。
在他的治理下,大周朝,国泰民安,一片繁荣。
他也是一个,好丈夫。
他遣散了后宫,偌大的皇宫里,只住了我一个女人。
他会陪我,在御花园里,散步。
他会,在我看书的时候,为我,研墨。
他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抱着我,给我讲,他在北境打仗时的故事。
他说,他每次,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想想我。
他说,我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们之间,也有争吵。
我会因为,他处理政事,冷落了我,而生气。
他会因为,我偷偷出宫,去民间玩,而发火。
但我们,很快,就会和好。
因为,我们都害怕,再次失去对方。
我们都懂得,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有多么来之不易。
有一年春天,我们微服出巡,又回到了那个,我们初遇的小镇。
镇子,还是老样子。
那家,我当众悔婚的茶楼,也还在。
我和他,坐在当年,同一个位置。
老板,端上来两杯,新沏的龙井。
茶香袅袅。
还记得吗他问我。
记得。我点了点头,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候,你真狠心。他故作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笑了,拿起茶杯,递到他嘴边。
那,夫君,就罚我,用这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你,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他没有喝茶。
而是,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好。他说,一辈子,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窗外,阳光正好。
春风,吹过。
吹来了,满树的,桃花香。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