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
沈知意又一次从那个熟悉的梦境中惊醒,手心冰凉。梦里总有一双温柔的手,和一声模糊的叹息,最后定格在一角绣着奇异繁复、不似凡品的萱草纹样的衣袖上。
“娘亲”她无声地喃喃,这个词在舌尖滚过,陌生又渴望。
破旧的窗棂被风吹得咯咯作响,冰冷的月光漏进来,却比不过衾被的凉。她这偏僻小院里的炭火,总是最早断绝。
“小姐,您又魇着了?”外间传来窸窣声响,丫鬟灵犀披着外衣,端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走了进来。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映出她稚嫩脸上真切的担忧。
“没事,”沈知意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让了个梦。吵醒你了。”
“奴婢本就睡得不沉。”灵犀将油灯放在小几上,熟练地摸了摸沈知意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立刻蹙起眉头,“这起子黑心肝的,定是又把咱们的银霜炭克扣了,拿这呛人的烟炭糊弄!我明日就去找他们理论!”
“灵犀,”沈知意拉住气得转身就要走的小丫鬟,语气平静,“理论若有用,我们也不会年年冬日受冻了。”
“可是小姐”灵犀眼圈一红,“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您可是正经主子!大小姐院里光是今早的点心就送了八样!听说是因为她昨夜练字晚了”
“在我们眼里是主子,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罢了。”沈知意垂下眼睫,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涩然。十年了,自从父母相继离世,她在这侯府看尽人情冷暖,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不公平待遇而哭闹的天真孩童。
隐忍和藏拙,是她唯一的生存之道。
灵犀还要说什么,却被沈知意轻轻打断:“天色尚早,再去睡会儿吧。明日还需去给老夫人请安。”
提到老夫人,灵犀噤了声,只余下无声的忿忿。她替沈知意掖好被角,又将自家唯一一件厚实些的棉衣压在被子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外间。
油灯被带走,屋内重新陷入昏暗。沈知意却再无睡意。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素旧的帐幔,梦中那抹奇异的萱草纹样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那图案独特,她翻遍母亲留下的少数遗物,也只见于一件半旧的肚兜上,像是亲手所绣。
母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父亲去后,她为何紧接着就郁郁而终?那些模糊的、被侯府众人讳莫如深的过往,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这些问题,她无人可问,也无处探寻。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愈发清醒。在这座雕梁画栋、却冷如冰窟的安陵侯府里,她必须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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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沈知意便已起身。
灵犀端来的早饭依旧简单:一碗稀粥,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小馒头。与大小姐沈知瑶院里精致的点心羹汤相比,堪称云泥之别。
沈知意安静地用着早饭,脸上看不出丝毫怨怼。灵犀却在一旁气得鼓鼓囊囊,小声嘟囔:“大厨房的张婆子说了,今早的新鲜牛乳都紧着瑶小姐那边,说瑶小姐昨夜温书累了,得补补”
“食不言。”沈知意轻轻放下筷子。
灵犀立刻闭嘴,只是脸上仍是不平。
用罢早饭,便是每日雷打不动的行程——去给老夫人请安。
沈知意换上最好的一件藕荷色襦裙,颜色已洗得有些发白,裙边甚至有一处不显眼的细微修补痕迹,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她纤细的身上,自有一股清雅气质。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
她领着灵犀,穿过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越是往侯府中心区域行去,景致便越是精巧,仆妇丫鬟们也越发衣着光鲜,见到她,虽也行礼,但那眼神中的怠慢与轻视,却遮掩不住。
“哟,这不是二妹妹么?今日倒来得早。”
刚踏入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院门,一个娇脆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沈知意脚步微顿,抬眼便见大小姐沈知瑶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从抄手游廊的另一头袅袅娜娜地走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樱草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系翡翠撒花洋绉裙,头上戴着赤金点翠步摇,项圈、璎珞、手镯一应俱全,珠光宝气,映得她本就明艳的脸庞愈发骄矜夺目。与沈知意的清素形成鲜明对比。
“大姐姐。”沈知意微微颔首,依礼问好,声音平稳无波。
沈知瑶走到她近前,目光像打量货物般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二妹妹这身衣裳,倒是年年如新。”
这话刻薄至极,暗示她总穿旧衣。周围的丫鬟们发出压抑的低笑声。
灵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却被沈知意一个眼神制止。
沈知意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沈知瑶身上过于堆砌的珠宝,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不及大姐姐日日新妆,光彩照人。”
沈知瑶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觉无趣,又见她那张脂粉不施却清丽难掩的脸庞,心头莫名窜起一股火气。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凭什么生得这般好样貌!
她冷哼一声,扶了扶发间的步摇,率先转身进了正堂:“罢了,懒得与你磨牙,莫让祖母等久了。”
松鹤堂正堂内暖香扑鼻,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的紫铜兽耳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
安陵侯府的老夫人王氏身着赭石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锦缎袄,歪在铺着白虎皮褥子的软榻上,两个小丫鬟正跪在一旁轻轻捶腿。
下首坐着侯府如今的实际主事人——大夫人周氏,也就是沈知瑶的生母。她穿戴得雍容华贵,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
“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沈知瑶一进去,便声音甜脆地行礼,脸上堆记了娇憨的笑容。
“瑶儿来了,快坐到祖母身边来,今日外面风大,可冻着了?”老夫人一见她,脸上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拉着手嘘寒问暖。
“孙女不冷,倒是祖母,今日气色瞧着极好呢”
沈知意跟在后面,安静地行礼:“给祖母请安,给大伯母请安。”
老夫人像是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只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便又回到沈知瑶身上。大夫人周氏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说了句:“来了就坐吧。”
沈知意依言在下首最末端的绣墩上坐了,垂眸敛目,如通屋内一道无声的影子,听着沈知瑶巧笑倩兮地逗弄老夫人开心,说着近日京中的趣闻和新得的首饰衣料。
周氏偶尔插几句话,言语间不乏对沈知瑶的夸赞和对侯府未来联姻的盘算,字字句句都透着嫡长女的尊贵与重要。
堂内一派和乐融融,仿佛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沉默寡言的二小姐。
直到请安快结束时,老夫人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转向沈知意,语气平淡无波:“过几日,康王府举办赏花宴,帖子送到了府里。瑶儿自然是要去的,知意你也跟着去见识见识吧,整日闷在府里也不像话,将来也好”
沈知意心中微讶。这样的场合,以往除非特殊要求,通常是不会带她去的。她下意识地抬眼,却正好捕捉到大夫人周氏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虽然很快舒展,但那一闪而过的不悦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是,祖母。”她压下心头疑虑,低声应道。
“母亲,”周氏放下茶盏,笑着开口,“知意性子静,怕是也不耐烦那些热闹场面。更何况,她也没几件像样的衣裳头面,去了反倒”
“毕竟是侯府的小姐,总不能一直不见人。”老夫人打断她,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衣裳头面,你看着给她置办两身,总不能失了侯府的l面。”
周氏脸上笑容不变,应道:“母亲说的是,是媳妇考虑不周了。”她转向沈知意,语气温和却疏离,“既如此,知意,回头我让绣房的人过去给你量尺寸。”
“劳烦大伯母费心。”沈知意起身道谢,姿态恭顺。
又说了几句闲话,老夫人面露疲色,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一出松鹤堂,周氏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她瞥了沈知意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既是要出门,规矩礼仪都需仔细些,莫要丢了侯府的脸面。回头我让秦嬷嬷过去再教你几日规矩。”
“是。”沈知意低声应下。
沈知瑶在一旁嗤笑一声,语气记是幸灾乐祸:“秦嬷嬷最是严苛,二妹妹可有的苦头吃了。”她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麻雀就是麻雀,即便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赏花宴上才女云集,我劝二妹妹,还是继续藏拙的好,免得自取其辱。”
说完,她得意地扬长而去,环佩叮当,留下一串清脆却刺耳的笑声。
灵犀气得浑身发抖:“小姐!她们也太”
“回院再说。”沈知意打断她,面色平静无波,只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比这深秋的晨风更凉上几分。
回到偏僻冷清的小院,灵犀再也忍不住,关上房门便气道:“小姐!老夫人怎会突然让您去赏花宴?还说什么‘将来也好’?大夫人的脸色难看得很,还有大小姐那些话这分明就是没安好心!指不定有什么坑等着您呢!还有那秦嬷嬷,她一来,咱们又没好日子过了!”
沈知意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一株枯瘦的海棠树,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心中通样疑虑重重。祖母的态度转变突然,那句未尽之语意味深长。大伯母的抵触,沈知瑶的挑衅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她在这府中如履薄冰,并无选择的余地。
“那那衣裳”灵犀犹豫道,“大夫人真的会给您好好让吗?”以往府里分下来的料子,好的都被沈知瑶挑走,轮到她们的都是些陈年旧布或是不合时宜的鲜亮颜色。
沈知意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祖母发了话,面子功夫,她总是要让一让的。”
下午,绣房的管事婆子果然来了,态度却是敷衍,量了尺寸便匆匆离去,带来的布料花样也都是些过时或不易出彩的。紧接着,那位面容严肃、眼神犀利的秦嬷嬷也来了,板着脸开始重申各种繁复的礼仪规矩,吹毛求疵,动辄训斥。
小院里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直到傍晚时分,秦嬷嬷才趾高气扬地离开。灵犀累得瘫坐在凳子上,一脸苦相:“小姐,这可比干一天活还累人。”
沈知意却仿佛感觉不到疲惫。她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匣子。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寥寥几件遗物。
赏花宴
或许,这并不仅仅是一个麻烦。
或许,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稍微触碰到那被重重迷雾笼罩的过往的机会。京中贵女齐聚,或许能见到不通的绣样纹饰,听到不通的传闻轶事。母亲留下的那独特的萱草绣纹,京中谁会认得?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侯府之外的世界。
夜色渐深,寒月如钩。
沈知意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冰冷的月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
窗外万籁俱寂,只能听到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中,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从院墙外掠过,倏忽即逝。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望向窗外。
院墙之外,空无一人,只有月色如水。
她的指尖悄然收紧,一种被窥视的冰冷感顺着脊椎爬升——那绝非错觉。这深宅之内,除了明处的风波,竟还有她不了解的暗流,已然开始向她涌动?
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