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已入心
三十四岁那年,汴京的雪下得特别早,穿着裘皮貂服都觉得冷。
宗正寺的老太监捧着名册,第十三次叹气:赵大人,您是皇家血脉,再不成婚,皇族谱籍要把您划出去了,你爹嗣濮王会罚四司六局的,过年得冻着了。
公公,老七让您费心了。今年,今年,一定给您过个暖年。
我坐在暖阁里,背后微汗,手里捏着一块冷透的桂花糕——那是我娘死前最爱吃的。我娘走的那晚,我爹在隔壁小妾房里听曲儿,娘支支吾吾了一晚,隔壁吱吱呀呀了一晚。
我七岁,端着药碗站在她床前,她抓着我手说:士程,别学你爹……爱是刀,握紧了割自己,松手了割别人。松不是,紧也不是,倒困住了自己。
二十八年了,我娘绝望的眼神,清晰在眼前。
大人,这次是兵部侍郎家的嫡女,才十六,琴棋书画,嗣濮王说……
她笑起来有酒窝吗我打断他。
老太监一愣:这……没问。
好吧,那算了吧,问来问去怪麻烦的……我把桂花糕放回碟子。
他们以为皇家子弟娶妻,是联姻,是强强联合,生子是世袭,是往族谱上填个名字。
可我认为高墙内杀人不眨眼——我娘是被无爱的钝刀生生磨死的。
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重复那种相敬如冰的酷刑。
腊月初七,我在沈园撞见她。
不是偶遇——我是去躲相亲的。
她穿素白袄裙,蹲在梅树下捡落花,咳嗽声像碎瓷片刮过青石。
侍女慌张递帕子,她摆手,自己擦了嘴角的血,然后……笑了。
那一笑,比梅还薄,比雪还轻。
我鬼使神差走过去:姑娘,这梅树三年没开花了,今早你一来,它倒红了半枝。
她抬头,眼睛像被雨水泡透的墨——
大人说笑了。花开花落,哪由得人。
她起身要走,帕子从袖口滑落。
我捡起来,上面露出半阙词:……梅花若婉……
落款:务观。
我心口一刺——陆游,那个所谓的名满天下的才子,她的前夫。
他们的爱情故事天下皆知。
众人皆称陆游情深,而我认为那不过是蘸着唐婉的血的表演。
唐婉才情让我倾慕已久,她被休一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见到,莫名心疼。
唐婉。她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像雪落,大人,我是唐婉。大人若嫌帕子脏,烧了便是。
她没等我回答,转身消失在梅影里。
那帕子我攥了一路,血渍晕开,像朵将死的花。
回府后,我再翻她和陆游的词。
字字是刀,句句是剐。
可她捡梅花时,手指那么轻,像怕惊了春天的魂。
那晚我跪在祠堂,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
我要娶她。不是救她,是……陪她碎。
父亲骂我疯了——娶个弃妇还是陆游不要的
我笑出声:你们要的是完璧,我要的是有裂痕的玉。光从裂缝照进来时,才叫活物。
我开始偶遇她。
她在桥头看柳,我恰好路过;
她去寺里捐香油,我顺路添灯油;
她咳血晕在茶楼,我凑巧在隔壁包厢。
三个月后,她终于开口:赵大人,您何必……
因为全汴京都在等你死。我打断她,我偏要你活——活给陆游看,活给那些说你克夫的人看,活给我……这个老光棍看。
她已知我心意,我也不再遮掩。
第2章
我娶你,是替天还你一个公道
媒人上门那天,我亲自写的聘书:
赵士程,年三十五,无妾无通房。
愿以余生,换唐婉一日展眉。
若她念旧人,我不妒;
若她想走……我开门。
我不是要得到她。
我想照顾她。
我也想证明给我娘看:
爱可以不是牢笼,是……接住坠落的网。
聘书送出去第三天,陆家的门房差点把媒人打出来。
我们老夫人说了,唐氏女既已离异,便与陆家再无瓜葛!门房啐了一口,赵大人若缺女人,城南窑子有的是干净的!
我站在巷口马车里,听着这话,指甲掐进掌心。
唐婉坐在我对面,低头绣一方新帕子——还是梅花,血色的。
大人,算了吧。她声音比雪还轻,我本就是……不祥之人。
放屁。我一把夺过她帕子,你绣的梅花,比陆游写的诗有骨气多了。
当晚,我拎着两坛御赐的醉仙酿,直接踹开陆家角门。
陆母唐氏正在佛堂捻佛珠,檀香熏得人发晕。
赵大人深夜闯尼姑庵似的,不怕御史参你她眼皮都不抬。
我砰地把酒坛蹾在供桌上,震得菩萨都晃了晃。
第一坛,敬您当年棒打鸳鸯的‘英明’。我拍开泥封,酒香混着血腥气,第二坛,敬您马上要听的——我赵士程,明日迎娶唐婉。
她终于睁眼,眼珠子像两颗冻硬的核桃:娶个弃妇你不怕辱没门楣
门楣我笑了,拎起酒坛灌了一大口,您儿子写的情诗都贴满汴京酒楼了,陆家的门楣早被才子情泪泡烂了!
她脸色铁青,佛珠咔咔作响。
我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老太太,您怕的不是唐婉,是她死后,陆游的诗会把您钉在史书上——‘恶婆’二字,可比‘弃妇’难听多了。
她扬手要打我,我抓住她手腕,轻轻放下:明日婚宴,您若来,我敬您是长辈。您若不来……我指了指佛龛,菩萨记着呢。
——婚宴那天,陆母没来。
但来了更毒的东西——流言。
喜轿刚进赵府大门,就听见墙外孩童拍手唱:
唐家女,命带煞,克夫克子克全家!
前夫不要后夫捡!
唐婉在轿里猛地一颤。
我掀开轿帘,握住她冰凉的手:唱得好!待会儿赏他们糖吃——嗓子亮,该奖。
她眼眶红了:大人……,手里她攥着一方旧帕,绣着并蒂莲。
我娶的是你,不是他们的嘴。我替她扶正凤冠,从今往后,谁敢唱一句,我让他全家改行唱挽歌。
洞房夜,红烛烧到一半,她突然咳起来,帕子上血点像红梅落雪。
我慌得打翻合卺酒,她却笑:别怕……老毛病了。
我抱她上床,扯过喜被裹住她,自己坐床沿念诗——
她一僵:你……念陆游的词
嗯。我继续念,声音稳得像哄孩子,你写的我背了—
烛影摇红,笑问檀郎可耐寒
锦衾初展,偏要分香共被眠。
墨痕未干,强索新词当聘钱。
嗔他腕懒,推说更深月已残。……婉婉,故事是你们的,但诗是你的,我喜欢。
她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背对我睡。
半夜咳醒,我起身取药。
药,从沈园初面我就备下了。
大人……为什么娶我她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骨。
我放下药,直视她眼睛:卿卿‘成’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吹灭红烛,在黑暗里吻她发顶:‘成’婉卿卿。
她没再说话,她枕边湿了一片。
我不是要她爱我。
我是要她知道:
有人愿意接住她的残局,哪怕残局里还摆着别人的棋子。
第3章
她喊我‘士程’那日,我以为老天终于瞎眼了
婚后第一年,她屋里总飘着药味和墨香。
墨香是陆游的词——她临摹他的字,一张张铺满案头。
我从不拦,反而让书童每月去书肆收新刊的《剑南诗稿》。
大人不妒老管家吓得胡子打结。
妒什么我替她研墨,她写的是过去,我守的是现在——过去越重,现在才显得……我有多不要脸。
婚后第二年,她突然说:大人,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我手里的药碗差点砸了。
胡闹!我吼她,你连爬楼梯都喘,生孩子你不是要你的命,是要我的命!
转瞬我眼睛红了,嘟囔着:你是我的命。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把脉枕推到我面前——上面放着她写的词:
药炉烟里度晨昏,君情深似海难量。
纵使身如秋叶薄,犹盼枝头结子忙。
我忍着没有让泪流出来:你在自杀。
她却笑:不是自杀……用我的命,换我们的后,换留给你的念。
我抱住她,声音发抖:我不要后。我要你。
她身体时好时坏。
好时能陪我去郊外骑马,坏时咳得整夜不能眠。
我学会给她拍背的力道,轻了没用,重了她肋骨疼;
学会了辨认草药,学会辨药渣,哪味多了她反胃,哪味少了她发烧;
甚至学会模仿陆游的笔迹——她半夜惊醒喊务观,我就提笔写别怕,我在,搁她枕边。
她终究还是怀上了。
怀长女那年,她咳得肋骨裂了两根,却还笑着绣小衣:女儿要像梅花,不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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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那日,稳婆出来三次问我:保大人还是孩子
我拔剑架在她脖子上:两个都要!少一个,我屠你满门!
她听见了,在产房里笑:笨蛋……吓唬稳婆,不如进来握着我的手。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没有陆游——只有我,和我们的女儿。
第二年春天,陆游升了官,带着新妻去曲江宴游。
消息传到府里,她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
我让人在院里种满梅花——她咳血那日捡过的那种。
第四天清晨,她推门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士程。她第一次喊我名字,……能陪我去沈园走走吗
我手里茶盏差点砸了——两年了,她终于没叫我大人。
沈园的柳刚抽芽,她站在断桥边,忽然说:他以前说,要在这里给我盖间画室。
我给你盖。我脱下外袍披她肩上,盖两间——一间画画,一间……埋我。
她猛地抬头,眼里有惊有怒:先埋了我吧
我指了指她心口:我们埋一起。
那年冬至,她生辰。
我送她一匣子蜜饯——她吃药怕苦,总偷藏糖。
匣底压着张纸:今日药苦,我喂你蜜饯可好——士程
她盯着那行字,突然扑进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对不起……对不起……她拳头砸我胸口,我忘不掉他……可我又……不想辜负你……
我抱紧她,下巴蹭她发顶:那就别忘。你心里住着他,我住你旁边——给你端茶倒水,赶蚊子打更。
数月后,她在病榻上写给我一首《鹧鸪天》:
病骨支离强画黛,为君重理旧罗衣。
半生飘零终有岸,一盏药暖即吾乡。
情到痴时方见骨,爱于深处始知真。
从今莫问前尘事,只认床前喂药郎。
她指着最后一句笑:喂药郎——
她以为自己在怀念陆游,其实在我的温柔里,她已经学会重新呼吸。
第4章
流言说她克夫,我说:那我克天
阻碍不是突然来的——是长在骨头缝里的,像锈进血肉的刀片,一动就疼。
先是陆母。
那老虔婆不知从哪听说唐婉病有起色,竟派了个穿麻衣的婆子,大清早跪在我赵府正门口,拍着大腿哭丧:
造孽啊!赵大人娶个丧门星,迟早断子绝孙!祖宗牌位都要被她咳出的血污了啊——!
我正给唐婉熬药,听见动静,勺子一撂,抄起门房刚宰羊剩下的半盆狗血,亲自走到台阶上。
赏你的。我手腕一扬,腥热的血浆兜头浇下。
那婆子鬼哭狼嚎,满地打滚。
我居高临下,声音冷得像冰: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赵士程若无子,就过继陆游的长子。让他管我叫爹,管唐婉叫娘。看谁家香火先断,谁家祖坟先长草。
他们成婚三年,无子。
陆游休了她。
他休了唐婉不到一年,王氏就给他生了儿子。
三年抱俩,五年三胎。
而我的婉婉——她咳血的帕子,比喜帕还多,比寿衣还白。
她为生一个孩子,需要用命换。而陆游,连等她三年的耐心都没有。
再是宗室。
那日赏梅宴,满园贵女,脂粉堆里藏刀。
某位郡主哎呀一声,手中热茶失手泼向唐婉执笔的右手——那手,刚为我抄完一卷《心经》。
哎呀!妹妹手这么金贵郡主假惺惺掏帕子,听说陆才子最爱看你写字呢~写得一手好词,啧啧……
唐婉手背霎时红肿一片,皮肉烫得发亮。她却咬唇笑着摇头:不妨事。
我当场掀了整张紫檀案几。
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热汤溅了郡主一身。
郡主既爱写字——我一把抓起她手腕,蘸着泼洒在地的残茶,狠狠在她掌心写下一个贱字,明日我请汴京所有文人墨客,齐聚贡院,品评您这手‘簪花小楷’——看是风骨,还是风骚!
全场死寂,连呼吸都停了。
回府马车上,唐婉攥着我袖子,指尖冰凉发抖:士程,你何必得罪……她叔父是礼部尚书……
我捧起她烫伤的手,低头轻轻吻在红肿处:我不得罪他们。
我抬眼看她,一字一顿:
我是在告诉他们——动你一根手指,我拆他们祖坟的砖;辱你一个字,我烧他们家的谱;伤你一寸皮肉,我让他们全族——生、不、如、死。
最毒的是大夫。
那庸医姓孙,收了陆母五十两雪花银,满城散布:唐氏女的病,是‘情毒入髓’,沾身的男人都得绝后!赵大人再不休妻,迟早精血枯竭,暴毙而亡!
我提着剑冲进他医馆时,他正给个富商把脉。
剑尖抵喉,我声音平静:写。
写什么他裤裆瞬间湿透。
写‘情毒可医,需夫君日夜以血为引,滴入药中,百日可愈’——贴满汴京大街小巷,酒楼茶肆,一个角落都不能少。
他抖如筛糠:大、大人……这、这是妖言……
不写我剑锋一转,削掉他半截山羊胡,那我替你写——‘庸医孙某,误诊害命,明日午时,当街车裂’。你选。
——那晚唐婉发高热,烧得说胡话,一声声喊务观。
我握着她滚烫的手,整夜没合眼,一遍遍应:我在,士程在,别怕。
天蒙蒙亮,她忽然清醒,睁眼望着我,眼泪无声滑落:我梦见……陆游死了。
我心头一刺:梦都是反的。
不。她摇头,眼神清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琉璃,我梦见……你为我提剑杀人,满身是血。我哭着说‘别脏了手’,你却笑着说——‘为你脏,是干净’。
她抬手,冰凉指尖轻轻抚过我眼下青黑:士程……我现在……最怕的,不是死。
是什么
是你死。她声音轻得像雪落,你若死了,谁给我熬药谁给我挡刀谁……在别人骂我时,掀桌子写‘贱’字
病稍缓时,她倚在窗边,望着院中我为她新栽的梅树,提笔写了一首《南乡子》给我:
病起怯登楼,怕见当时携手处。
唯见窗前梅一树,相守,岁岁为君开到秋。
君问可曾悔笑指床头药碗愁。
来生依旧,嫁与熬药赵郎休。
流言、毒计、旧情……都是火。
可她不知道——
我早把自己炼成了铁,专为接住她的烫。
哪怕这火,烧穿我五脏六腑。
哪怕这烫,烙进我骨头缝里。
我赵士程这条命,从娶她的那天起——
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第5章
我翻遍大宋地图,只为找一个配见她最后一面的男人
她咳血的频率,从每月一次,变成每天一次。
大夫跪着说:大人……心脉枯了。药石无灵。
我砸了药碗:换人!换方子!换我这条命给她!
没人敢接话。
只有她,在床上笑:士程,别闹……我早该死了。
你敢死我攥着她手腕,声音抖得不成调,你死了,我掘陆游祖坟!让他断子绝孙!
她居然笑出声:幼稚。
然后咳出一口血,溅在我衣襟上——像朵迟开的梅。
她生完第二个孩子——我们的儿子,就再没真正站起来过。
稳婆说:夫人底子太薄,两次生产耗尽了元气,能活过现在已是奇迹。
我抱着刚满月的儿子,跪在她床前:婉婉,我们不生了,一个都不生了……
她却用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婴儿的脸,轻声说:值了。孩子们的眼睛都随了你。
那一刻,我恨透了陆游——他三年无子就休妻,害的婉婉心脉受损,魂魄支离破碎。
我疯了。
翻遍医书,求遍名医,去庙里给菩萨磕头——
你要什么我都给!官位、寿命、子孙……全拿走!
菩萨不说话。
我转身就骂:都说佛慈悲,怎么对婉婉就偏不慈悲
转而趴下磕头:求你了,求你了,保佑婉婉。
那夜,我翻她旧物。
在妆匣底层,发现一叠陆游的诗——全是新抄的。
最底下压着张纸,是她自己的字:
若得再见务观一面,死亦瞑目。
墨迹晕开,像被泪水泡过。
我坐在地上,一夜没动。
天亮时,我叫来心腹:查陆游。他下个月去哪见谁走哪条路
大人……您真要让她见前夫
不是让她见。我擦掉脸上不知何时流的泪,是让陆游……亲眼看看,他造的什么孽,好好的婉婉都成啥样了。要他也不好过。
陆游休她时,说无子。
可她为我,生了两个,用尽了命。
他配看她最后一眼吗
不配。
但我偏要他看——看清楚,他错过的,是怎样的山河。
——我查到了。
绍兴二十五年春,陆游赴绍兴府公干,必经沈园。
我买通园丁,在园中亭子备好笔墨纸砚——
若见一穿青衫、佩长剑的文人,引他去题壁。就说……故人曾在此等他。
园丁哆嗦:万一他不来
他会来。我冷笑,才子最爱演‘情深不寿’——给他个舞台,他演得比谁都真。
——安排完,我回府。
唐婉正对镜梳头,咳得发簪都掉了。
我蹲下身,替她捡簪子,手在抖。
士程。她忽然说,我梦见……沈园的梅花开了。
我喉咙发紧:那……我们去赏梅
她摇头,手指抚过我眼角——那里有熬夜熬出的血丝。
你瘦了。
你也是。我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但你比梅花好看。
她没笑,只是轻轻靠在我肩上:……抱抱我。
我抱紧她,像抱一捧随时会散的雪。
好。抱一辈子。
我要替她向这个薄情的世界,讨一个迟来的、体面的句号——
用陆游的笔,写她最后的尊严。
第6章
他题完词就跑,连她一眼都不敢看
沈园那日,天阴得像要塌。
我扶她坐在亭子里,披了三层斗篷,又把暖炉塞进她手里。
今日风大,坐这儿别动。我蹲下身,替她掖好脚边的毛毡。
她没应声,只是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眼睛茫然地扫过园门、小桥、梅树……像在找什么,又像只是被风吹得失神。
在看什么我轻声问。
她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没……园子,变了,变了。
我心头一刺——这里,是她和陆游定情的地方。也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我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稳得自己都怕:嗯,沈园嘛,文人来来往往,修了又修。
转身时,我瞥见桥头——
一抹青衫,正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
陆游。
比八年前胖了,胡子修得整齐,腰间玉佩叮当——新贵的派头,和他刚休掉婉婉时一模一样。
唐婉猛地攥紧我手臂,指甲陷进肉里。
陆游走近了,看见亭中人,脚步一顿。
他眼神扫过唐婉——只一瞬,立刻移开,像被烫到。
然后,他盯着石壁,提笔就写。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红酥手,黄縢酒……错错错……
写完搁笔,竟转身就走!
一步,两步,三步——
没回头。
一次都没有。
唐婉僵在我怀里,呼吸轻得像断线的风筝。
他……没认出我她声音飘忽。
他认出了。我咬牙,但他不敢认——认了,他那些‘情深’人设就碎了。他刚升的官,刚得的赏,全得赔进去。
亭外忽然下雨。
陆游小跑着躲雨,玉佩撞得叮当响,狼狈得像条落水狗。
唐婉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血。
士程……你看。她指着石壁,他写‘泪痕红浥鲛绡透’……可他自己……一滴泪都没掉。
我脱下外袍罩住她:别看了。
不。她推开我,踉跄着走到石壁前,抓起笔——
墨汁混着雨水,她一笔一划,和了一阙:
世情薄,人情恶……莫莫莫,今生不负赵郎诺。
最后一句,她划掉原词,自己改的。
她写完,把笔一扔,转身扑进我怀里,声音轻如叹息:
我们回家……我累了。
回府马车上,她靠在我肩头,忽然哼起一首小调——是我从前哄孩子时瞎编的。
他老了。她喃喃,肚子大了,头发也少了……不像你,还是瘦得硌人。
我搂紧她:我硌你一辈子。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我颈窝——
一滴泪,烫得我心口发疼。
陆游的爱,是写在墙上的表演。
我的爱,是接住她咳血的帕子,是跪着求稳婆两个都要,是七年如一日喊她婉婉。
他连她病容都不敢看一眼。
而我,连她咳出的血,都觉得比他的诗干净。
不是陆游的薄情。
是她改词那刻——
她终于亲手,把陆游的婉杀死了。
活下来的,是赵士程的婉——为我生儿育女,为我写词改命,为我笑着赴死的婉婉。
第7章
她烧了陆游的诗,却留着我写的‘喂蜜饯’
从沈园回来,她再没下过床。
像一盏熬到尽头的灯,油尽了,芯也枯了。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动了死神。
大夫跪在床前,头都不敢抬:大人……心脉已绝,就……就这几天了。
我坐在床边削梨,刀锋稳得自己都怕——仿佛只要我手不抖,她就还能再撑一日。
士程。她忽然开口,声音像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我刀尖一顿:嗯
把他的诗……她闭着眼,睫毛颤得像蝶,都烧了吧。
好。我没问哪个他,我们都心知肚明。
还有……我写的和词。她嘴角扯出一丝笑,一起烧。
那句‘赵郎诺’也烧我故意逗她。
烧。她睁开眼,眼里竟有光,……太肉麻了,羞死人。
我当着她的面,点了火盆。
火舌卷起,一张张诗稿蜷曲、焦黑、化灰。陆游的红酥手,她的世情薄,都在火里跳着最后一支舞。
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像给她镀了层暖色的金——那是她这五年来,最安宁的时刻。
烧到最后,只剩一张纸。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力气大得不像将死之人:等等……留一张。
是那张喂蜜饯的纸条——我随手写的,被她藏在妆匣最底层,边角都磨毛了。
这个……不烧。她把它塞进我手心,指尖冰凉,你写的……留给我。
我喉咙哽住,说不出话。那纸条上,是我最潦草的字:今日药苦,我喂你蜜饯可好——士程
半夜,她又咳血,这次染红了半边枕头,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士程……她气若游丝,像怕惊醒我似的。
我立刻握紧她的手:我在。
我骗了你。她眼睛亮得吓人,像回光返照。
嗯我心口一紧。
沈园那日……我晓得,不是我想见。她咳着,笑得破碎,我是想让你……死心。
我一愣。
你总以为我忘不了他。她手指抠进我掌心,可那天……我只想看看,他配不配让你吃醋。
她抬手,冰凉的指尖摸上我脸:结果呢他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而你……
她没说完,又一阵猛咳,血沫溅在我衣襟上。
我抱起她,让她靠在我胸口,下巴抵着她发顶:而我什么
而你……她喘着气,一字一顿,像在刻碑,是笨蛋。天下第一号……笨蛋。
我低头吻她额头,声音哑得不成调:嗯,婉婉的笨蛋。
她忽然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边角都磨得起毛——是她偷偷写了好多天的。
给……孩子们。她声音微弱,像风中残烛,别让他们……学陆游。要学你……学你这个……笨蛋。
我展开纸,是她最后的词——《临江仙·示子女》:
莫羡才子薄幸名,休将情字轻题。
人间至贵是相知,病榻君常守,寒夜粥犹温。
吾儿吾女听娘言:莫怨娘亲命短,莫恨爹爹情深。
你父肩头霜雪重,替娘暖他手,替娘唤他名。
若问魂归何处去
檐下灯,枕边衣,你父眼中星,
三寸未凉余温里,便是娘,重生地。
我攥着词,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婉婉……你写得太狠了……
她笑,眼泪却从眼角滑落: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不得不走……替我好好活着,好好爱孩子们……
不是她不爱陆游了。
是她早就把命,把心,把来世——全都押在了我这个笨蛋身上。
她烧了过去,却把未来,留给了我,和我们的孩子。
第8章
墓碑上,只刻7个字
她走那日,雪下得比我们初遇时还大。
士程……她最后唤我,手指冰凉,抱着我....
我把喂蜜饯的纸条塞进她手心,合拢她手指:下辈子……我还喂你。
她嘴角弯了弯,闭上眼。
像睡着了。
那年,我四十二岁。皇家宗室里最年轻的鳏夫。
——我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
让人把沈园陆游题的《钗头凤》拓下来,裱成卷轴。
亲自送到陆府。
陆游开门,看见我,脸色煞白。
赵兄……节哀。他拱手,眼神躲闪。
我把卷轴塞他怀里:唐婉临终前,让我送你这个。
他手一抖:她……还念着我
念。我笑,念你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敢认——念你写词时,连墨都比眼泪多。
转身走时,我补了一句:对了,你儿子最近在书院,总被同窗笑‘娘亲是弃妇’——需要我教他怎么回嘴吗
他脸绿了。
他儿孙绕膝,仕途得意。
我抱着亡妻的牌位,成了汴京最大的笑话。
可谁是笑话
他写一百首《钗头凤》,也捂不热他凉薄的命。
我守一个唐婉,就守住了整片山河。
第二件:
我散尽家财,办了场全汴京最盛大的葬礼。
灵堂不挂白幡,挂红梅——她最爱的。
宾客来吊唁,我挨个敬酒:
感谢来送我夫人最后一程。
她生前爱热闹,诸位多喝几杯。
有人小声议论:赵大人疯了吧办喜事似的……
我听见了,高举酒杯:没错!今日是我夫人解脱之日——从今往后,她再不用吃药、不用咳血、不用……为薄情郎掉泪!
满堂死寂。
我一饮而尽。
第三件:
我终身未续。
宗室来劝:赵兄,续弦吧,后面的路还长!
我指指唐婉的牌位:她就是我的后面——我的后半生,我的后事,我的后代……全是她。
可你还有两个孩子啊!
对,他们流着婉婉的血,够了。婉婉死后四十三年,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背驼了,可每天还是给她梳头——
对着空椅子,一下,两下,三下。
今天药不苦。我对着空气笑,我偷加了蜜。
仆人偷偷抹泪:老爷又犯糊涂了……
我没糊涂。
她一直在我旁边——咳血时抓我袖子,写字时蹭我肩膀,雪天里跺脚喊士程手好凉……
我们的儿子成了濮王,女儿做了王妃,都劝我:父亲,续弦吧,有人照顾您。
我摇头:你们母亲会吃醋。
我死那日,雪又大了。
像我们初遇那天。
把我和她……葬一起。我抓着管家的手,墓碑……别刻官职,别刻生平……
那刻什么管家哭着问。
我喘着气,笑:刻……‘赵士程,唐婉之夫’。
7个字。
够了。
下葬那日,棺木合上前,管家发现我手里攥着东西。
是那张喂蜜饯的纸条,四十二年了,没褪色。
展开,背面多了行小字——
是我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写的:
等我来找你,我们从头开始。
后记
后世总说陆游情深,为唐婉写词落泪。
可他们不知道——
休妻的是他,纳妾的是他,生子的是他,题完词就跑的也是他,那些情诗不过是掩世人的眼,给他贴金罢了。
而那个被骂捡破鞋的赵士程,用五十年守护了唐婉;
谁更爱她
时间知道。雪知道。梅花知道。
月光下,墓碑静静立着——
赵士程,唐婉之夫。
风吹过,像谁在笑。
我知道史书不会记我。
但没关系。
爱不是写给史书看的。
是写给雪看的——雪记得她咳血时,我抱她的温度。
是写给梅看的——梅记得她改词那日,我替她挡的雪。
是写给时间看的——时间证明,最真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
哪怕成全的,是她心里别人的影子。
而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