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师道之殇—尺痕 > 第一章

礼堂里坐满了人,却安得能听见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我站在侧幕后方,望着台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的同事们,我曾经的学生们,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却可能听过我课的教育界同仁。
下面有请田育华老师,为我们分享她四十载教育生涯的感悟。
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我深吸一口气,走向讲台中央。聚光灯刺得我睁不开眼,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第一次站上讲台的那天。
各位同仁,同学们...我的声音在麦克风里显得有些陌生,今天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课。
台下静默无声,只有相机快门偶尔咔嚓作响。
四十年了,我教过的学生成千上万。有人成了知名学者,有人当了企业高管,还有的...我停顿了一下,还有的,我再也没能联系上。
我的手不自觉伸进口袋,触摸到那把已经磨得光滑的木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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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教坛
1985年9月,二十二岁的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济南市一所普通中学任教语文。那时的我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怀揣着改变世界的梦想。
我的第一堂课是七年级三班的语文。推开教室门,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无所谓的态度。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新语文老师,田育华。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时发现最后一排的男生正在传阅一本武侠小说。
我走过去,伸出手:上课时间,不能看课外书。
那男生吊儿郎当地抬起头,把书塞到我手里:田老师,这可不是课外书,这是文学经典,《射雕英雄传》呢!
全班哄堂大笑。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是我教育生涯中的第一次失控。
当晚,我去拜访了教研组长李老师。她是一位银发苍苍的老教师,教龄比我的年龄还长。
小李啊,她总是这么叫我,尽管她清楚我姓田,教师这行当,最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这个。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可是他们不听我的,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李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木尺,放在桌上:这是我老师送给我的。知道尺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量东西打手心我怯生生地问。
是度量。李老师微笑,度量知识,也度量人心。
那晚我带着那把尺子回家,失眠了一整夜。

心之度量
九十年代的教育改革像一阵春风,吹进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每间教室。我开始尝试新的教学方法,组织课堂辩论,带领学生走出校门观察社会。我的课渐渐成了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
1993年,我班里来了个叫陈明的学生。他父亲早逝,母亲靠在菜市场卖菜为生。陈明性格内向,成绩平平,总是坐在教室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一次批改作文时,我发现他写了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每天凌晨三点,妈妈就要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菜。她的手因为长期泡在水里而开裂,却总是笑着说‘不疼’...
我被这篇朴实无华却充满真情的文章打动,破天荒地给了满分,并在班上作为范文朗读。当读到我最大的愿望是让妈妈的手不再开裂时,教室里寂静无声,有几个女生偷偷抹起了眼泪。
下课后,陈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朝我鞠了一躬:谢谢您,田老师。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李老师说的度量人心是什么意思。
然而好景不长。期中考试后,陈明的成绩一落千丈。我找他谈话,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母亲病了,他每天放学要去打工赚钱。
糊涂!我第一次对学生发了火,你母亲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走她的老路吗
那周周末,我按照学生档案上的地址,找到了陈明家。那是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低矮潮湿。陈明的母亲确实卧病在床,见到我来,挣扎着要起来招待。
田老师,明明给您添麻烦了。她虚弱地说。
我看着她开裂的手指和早白的头发,鼻子一酸:大姐,您放心,陈明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现在的困难,我们一起来克服。
从那天起,我每天放学后给陈明补课一小时,周末还帮他联系了一份在学校图书馆整理的轻松工作。教研组的同事们知道后,也纷纷伸出援手,有的捐钱,有的捐物,物理老师甚至主动去医院帮陈明母亲联系了一位专家医生。
第二年教师节,已经升入初三的陈明送给我一个自制贺卡,上面写着:田老师,您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道:教育的本质,是爱。

教育之殇
新世纪带来了教育产业化的浪潮。周围的补习班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同事们有的下海经商,有的被私立学校高薪挖走。我也曾动摇过,但最终留了下来。
2005年,我被评为特级教师。表彰大会上,我发言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塑造的不是产品,而是人。
掌声很热烈,但我注意到台下有些年轻教师的眼神里透着不以为然。会后,一个刚毕业的男教师来找我:田老师,您讲得真好。可是现在评价教师看的是升学率,家长问的是分数,您说的‘灵魂’太虚了,考核时不加分啊。
我一时语塞。
这种无力感在2010年后愈发强烈。智能手机的普及让学生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家校关系的紧张让教师如履薄冰。有老教师因为批评学生被投诉到教育局,最后被迫提前退休;有年轻教师因为不敢管学生,班级纪律一塌糊涂。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发脾气,越来越习惯性地拿起那把尺子敲打讲台。安静!注意听讲!再说话就出去!——这些话不知不觉成了我的口头禅。
2018年秋天,我接手了一个特殊的班级——全校有名的问题班。班主任已经换过三个,科任老师上课都要带着扩音器。
开学第一周,我就领教了这个班的厉害。上课铃响后十分钟,还有学生在走廊晃荡;课堂上吃零食的、传纸条的、玩手机的比比皆是;我提问时,下面鸦雀无声,一让自习,立刻炸开锅。
最让我头疼的是一个叫刘小宇的男生。他个子矮小,坐在第一排,却总是有办法引起骚动:突然学一声猫叫,把同桌的鞋带绑在椅子上,甚至有一次把一只仓鼠带进了教室。
一天下午,我正讲解朱自清的《背影》,刘小宇又在下面做小动作。我忍无可忍,抓起尺子敲在他的课桌上:刘小宇!站起来!
全班寂静。刘小宇慢悠悠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不在乎的笑容。
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田老师。他耸耸肩。
我气得发抖:手里拿的什么交出来!
他不情愿地张开手,是一个小型游戏机。我一把夺过来,狠狠摔在地上。游戏机碎裂的声音在教室里格外刺耳。
刘小宇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蔑视。
您摔呗,他冷冷地说,反正我爸明天还会给我买新的。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

最后课
2025年9月,我即将退休。学校安排我带最后一个初一班级,并担任班主任。这是我主动要求的——我想为自己的教育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开学前,我翻出那把跟随我四十年的木尺,决心要严格管理这个班,不能再像上届那样失控。
9月1日,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到校,站在教室门口迎接新生。看着那些稚嫩的面孔,我仿佛又回到了1985年的那个秋天。
同学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田老师。从今天起,我们要一起度过三年时光...我的开场白和四十年前几乎一样,只是眼前的孩子们不再有当年的敬畏与好奇,他们低头玩着智能手表,或者交头接耳说着我听不懂的网络用语。
第一堂课,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叫林小小的男生。他坐在第三排,瘦小的身子似乎撑不起那身崭新的校服。当其他学生都在吵闹时,他安静地看着课本,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忧郁。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林小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点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至少还有一个听话的。
然而好印象没持续多久。第二天午休,我被教室里的喧闹声吸引过去,推开门,正好看见林小小和同桌说得眉飞色舞。
林小小!站起来!我厉声道。
他吓得一哆嗦,慌忙起身。
开学第二天就说话,有没有纪律我走到他面前,看见桌上放着的学生名牌,一把抓起来扔在地上,捡起来!
林小小弯腰捡起名牌,递给我。
我又把它扔到地上:我没说让你递给我!放回桌上!
如此反复三四次后,我的怒气依然未消。最后一次,我抓起名牌,狠狠扔向他脸上:不长记性!
名牌的边缘划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红痕。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学生都惊恐地看着我。那一刻,我仿佛被什么附体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这是教你守规矩!我说,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林小小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他只是低下头,一整节课再没抬起来。
放学后,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还残留着打人时的刺痛感,一种混合着羞愧和自责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那个曾经坚信教育本质是爱的田老师去哪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年级组长通知开会,讨论月考安排。我匆匆收拾心情,把那个下午的发生的事埋进了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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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的尺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变本加厉地对林小小实施严格管理。他上课说话,我用教科书拍他的头;他跑操不认真,我罚他单独站在跑道边示众;他忘记带作业,我让他在全班面前一遍遍捡拾名牌。
每次惩罚后,我都会自我安慰:这是为他好,严师出高徒。
林小小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里的光芒逐渐消失。其他学生也开始怕我,上课时不敢有任何小动作,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年级组长表扬我们班纪律好,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9月18日,一个普通的星期三。我照例提前到校,却发现校长室亮着灯。不一会儿,我被叫了进去。
办公室里坐着校长、书记,还有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低着头的男孩——是林小小。
田老师,这是林小小的父母。校长面色凝重,他们有些...
concerns。
林小小的母亲开口了,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田老师,我们知道您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但是您对小小的方式是不是太...严厉了
我正想辩解,林小小的父亲打断了我:我们查看了部分监控,看到您让小小反复捡东西,还...打了他。
我的脸一下子烧起来:林先生,您听我解释,教育有时需要适当的惩戒...
适当的惩戒林小小的母亲突然提高声音,您管那叫适当的惩戒您知道小小现在害怕上学吗他晚上做噩梦,哭着说不要来学校!
她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视频。画面中,我正用力拍打林小小的头部,他的身体因冲击而晃动,脸上是麻木的表情。
我看着视频中的自己,感到一阵眩晕。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真的是我吗那个高举着手臂、充满暴力的形象,就是我四十年来教育生涯的终点
我们已经报警了。林小小的父亲冷冷地说,而且我们会向教育局投诉。田老师,您不配当老师。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我的心窝。

灵魂的忏悔
事情的发展超乎我的想象。警方立案调查,教育局组成专项工作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特级教师体罚学生的新闻登上热搜,网友们的骂声如潮水般涌来。
学校迅速做出了处理:给我记过处分,调离教学岗位,提前办理退休。党委书记也因为管理责任被诫勉谈话。
最后那段时间,我几乎不敢出门。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大多是媒体采访或愤怒的家长打来的。我拔掉了电话线,整日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回想这四十年来的教育生涯。
我曾是学生眼中的田妈妈,为什么变成了恶魔教师
我曾坚信教育是爱,为什么最后只剩下恨
我从李老师那里继承的木尺,本是度量的工具,为什么成了暴力的象征
退休前一周,我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是陈明打来的。他现在是一家科技公司的CEO,从新闻上看到了我的事情。
田老师,我相信您不是那样的人。他说,您还记得吗当年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辍学了。您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老师。
我握着话筒,泣不成声。
人都会犯错,田老师。重要的是认识到错误,并且...他停顿了一下,并且原谅自己。
挂掉电话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去见林小小和他的家人,当面道歉。
经过多次沟通,他们终于同意在学校的会议室见面。那天我早早到场,手里拿着那把跟随我四十年的木尺。
林小小和他的父母准时到来。男孩看起来比一个月前更加瘦小,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
林先生,林太太,小小。我站起身,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对小小做的一切,没有任何借口可言。我辜负了教师的称号,也伤害了你们的孩子。
林小小的母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道歉。
我继续说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四十年来,我教过无数学生,总是以‘严师’自居。但我忘记了,严格不等于伤害,教育不需要暴力。
我把那把木尺放在桌上:这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它本应用来度量知识,度量人心,却被我当作了权力的象征。今天,我想把它送给小小。
林小小惊讶地抬起头。
这不是原谅的借口,只是一个老教师的忏悔。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记住,有些伤害可能无法弥补,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再重复它。
会议室里安静了很久。最后,林小小的父亲开口了:田老师,我们接受您的道歉。但我们仍然会走法律程序,这不是针对您个人,而是为了杜绝这种现象。
我点点头:我理解。这是我应得的。
离开时,林小小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恐惧,有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谅解。

教育的反思
...所以,我站在这里,在我的最后一课上。礼堂里,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
台下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即将退休的老教师。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木尺,举起来:这把尺子跟了我四十年。我曾经以为,教育就是用它来衡量学生的高低对错。但我错了。
我的手有些颤抖:教育不是衡量,是理解;不是塑造,是陪伴;不是灌输,是启迪。我们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是园丁——园丁不会责怪花朵不够美丽,只会反思自己是否给予了足够的阳光雨露。
我看向台下前排就坐的校领导和老师们:在我离开之际,我想对年轻教师们说:请保持你们对教育的热爱,但不要重复我的错误。严格不等于严苛,关爱不等于溺爱。在这二者之间,有一把无形的尺子,那就是尊重。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礼堂后排的一个角落。林小小和他的父母不知何时来了,静静地坐在那里。
最后,我想对所有的学生说声对不起。尤其是那些我曾经过于严厉对待的孩子,请你们相信,老师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方式错了。
我深深鞠躬,久久没有直起身子。
起初是零星的掌声,然后如同雷鸣般响彻整个礼堂。我抬起头,看见许多人在擦拭眼角,包括那些平时最严厉的老教师。
散会后,人群慢慢离去。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抚摸着手中的木尺。这把尺子度量了我的一生,如今它已完成使命。
田老师。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林小小站在不远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又迅速跑开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把尺子,尺子两端不再是冰冷的刻度,而是化作了树木的枝丫,向着天空生长。下面有一行稚嫩的字迹:
谢谢您的最后一课。希望每个老师都能找到正确的尺子。
我的视线模糊了。走出礼堂,九月的阳光洒满校园,新学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教室里,年轻的教师们正在上课,他们的声音充满活力与希望。
我把那把木尺轻轻放在花坛边上,转身走向校门。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济南育英中学的教室里,一个12岁的少年在同学的注视下反复弯腰捡拾名牌,教师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教科书击打他的头部。这一幕幕场景,不仅是一个孩子的创伤,更是整个教育生态的一道伤痕。
事件中的教师田某某已被调离岗位,学校领导被诫勉处理。然而,事件的余波远未平息——家长已报警并聘请律师,考虑提起刑事控告;网络舆论场上,有人谴责教师行为失范,也有人为教师抱不平,担忧老师是否还敢管学生。
在这起事件中,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单一的体罚行为,而是我们对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崇高称谓的集体性迷失。教师这一职业,自古被赋予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使命,韩愈在《师说》中早已阐明: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其中的道,不仅指知识之道,更包含为人之道、处世之道。
然而,当下教育生态中,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环正在褪色。一方面,部分教师将惩戒权异化为发泄情绪的工具,用身体的疼痛替代心灵的沟通;另一方面,社会对教师群体的过度道德绑架,也让这个职业背负了难以承受之重。
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严格管教不等于霸凌,合理惩戒不意味着体罚。2020年教育部颁布的《中小学教育惩戒规则(试行)》已经明确了教育惩戒的边界与方式。事件中田老师的行为显然已经逾越了合理惩戒的界限,成为了一种情绪化的发泄。
更深层来看,这起事件折射出的是教育理念的异化。当分数和绩效成为衡量教育质量的唯一标准,当急功近利的社会心态渗透校园,教师也成为了这种异化机制的受害者。他们被期待塑造完美的学生,却很少被给予足够的情感支持和专业培训来处理教育过程中的复杂情况。
师德的重塑,需要的不是对教师群体的道德讨伐,而是整个教育生态的重构。首先,应当建立清晰、可操作的教育惩戒指南,让教师有章可循;其次,需要完善教师心理健康支持体系,帮助教师处理工作压力和情绪管理;再者,必须搭建有效的家校沟通平台,避免教育责任完全推给学校。
最重要的是,我们应当回归教育的本质——不是机械的知识灌输,而是心灵的对话与唤醒。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真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应当是用智慧启迪智慧,用心灵滋养心灵,而非用暴力压制个性。
济南事件应当成为一堂公开课,让我们重新思考教育的真谛。戒尺可以落下,但落下的应当是明辨是非的准则,而非成人情绪的宣泄;教师可以严格,但严格的背后应当是对每个灵魂无限可能的信念与期待。
唯有当教育回归对人性的尊重与关怀,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一称谓才能重新闪耀它应有的光芒。而这需要每一位教育工作者、每一位家长、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共同反思与努力。

重拾初心
退休后的日子像一杯冲淡了的茶,无色无味。我搬到了市郊的一个老小区,阳台上种了些花草,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浇水和修剪枯叶。偶尔有老同事打来电话,语气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古董。
十一月的一个午后,门铃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短发利落,眼神明亮。
田老师,我是杨雪,《教育前沿》杂志的记者。她递过名片,能跟您聊聊吗
我本能地想拒绝。事件过后,我拒绝了所有采访请求。但杨雪接着说:我不是来追究过去的事的。我想了解您的教育理念转变,这对很多老师可能有启发。
犹豫片刻,我侧身让她进屋。
杨雪没有带录音笔,也没有拿出采访本。田老师,我也是育英毕业的,2005届。她微笑着说,您可能不记得了,我听过您的公开课《红楼梦》选读,那堂课让我决定当语文老师。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记忆深处有什么被触动了:你是不是那个写《黛玉进府》读后感的小姑娘文章里说黛玉的孤独不是因为她多愁善感,而是因为她看透了虚伪
杨雪的眼睛亮了:您还记得!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她告诉我,现在教育界正在反思惩戒与管教的边界,我那个事件成了许多学校师德培训的案例。
大家不是在单纯谴责您,田老师。更多是在讨论,为什么一个好老师会走到那一步。杨雪说,很多老师私下说,他们理解您当时的无力感。
送走杨雪前,她突然问:田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把您的教育经验写下来不是忏悔录,而是四十年教学生涯的得失总结。
我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回答。

记忆的尺
第二天,我翻出压在箱底的几十本教学日记。从1985年9月10日的第一篇开始,我一页页翻看。
1987年3月15日:今天带学生春游,陈明偷偷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山。孩子们对自然的陌生令人担忧...
1999年6月30日:期末考试结束,学生送给我一本相册,每人都写了留言。最调皮的王小军写道:‘田老师,虽然您总是批评我,但我知道您是为我好。’突然很感动...
2015年9月1日:新学期开始,发现学生注意力越来越难集中。是不是我的教学方式该改变了可是四十多岁,学习新东西好难...
2025年9月17日:今天又对林小小发了火。明明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可是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火气就上来了。我这是怎么了
看到最后几篇,我的手开始颤抖。那些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是教育热情,而是疲惫、焦虑和无力感。
我拨通了杨雪的电话:我同意写。但有个条件——不要美化我,也不要单纯谴责我。就写一个真实的老教师的故事。

新教育观
写作过程比想象中艰难。每写下一个观点,我就会自问: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当年真的是这样做的吗
杨雪每周来看我一次,带来一些新出版的教育书籍。我惊讶地发现,教育理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项目式学习、成长型思维、正向行为支持...这些术语对我而言陌生又新鲜。
田老师,您看这个,杨雪指着一段关于创伤知情教学的内容,研究显示,经历过创伤的学生会有特定的行为表现,传统惩戒往往无效甚至有害。
我想起林小小那双忧郁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如果早点知道这些...
您那时没有这些资源,杨雪轻声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可以让更多老师了解。
不知不觉,我的写作方向改变了。不再只是回忆录,而是结合四十年经验,对照新旧教育理念,探讨教师如何在不完美的环境中尽可能做好。
十一
尺的重塑
十二月的一天,门铃又响了。这次门外站着的是林小小的母亲。
田老师,能跟您谈谈吗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柔和了许多。
我请她进屋,泡了两杯茶。尴尬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
小小...他转了学,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新学校很不错,老师很注重鼓励学生。
那很好。我轻声说。
其实我今天来,是因为小小看了您的采访。
我愣住了:采访
《教育前沿》杂志的微信公众号上前天发了杨记者对您的专访。小小的新班主任把它转发到了家长群,说值得思考。她拿出手机,找出那篇文章。
我接过手机。标题是《从教四十年老教师的反思:我们该如何度量教育》,配图是我阳台上的花草,没有用我的正面照片。文章客观地讲述了我的教育经历和反思,没有回避体罚事件,但重点放在了教育理念的转变上。
小小看完后,问了很多关于您的问题。林小小的母亲说,他好像...不再那么害怕回忆那段经历了。
我的眼眶湿润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知道您不是故意的,她轻轻说,那天在会议室,您道歉时我们就感受到了。只是当时...真的太伤了。
她离开前,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小小送给您的。
盒子里是那把木尺——我留在学校花坛边的那把。但此刻它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件艺术品:尺身上刻满了细小的刻度,每个刻度旁都有一个关键词——理解耐心尊重包容...尺子的两端被精心打磨成圆弧状,不会再伤人。
附带的卡片上写着:田老师,尺子可以用来测量很多东西,但爱是测量不了的。祝您健康。——林小小
我捧着那把被重塑的尺子,泪流满面。
十二
师道传承
第二年春天,杨雪帮我联系了一家出版社,我的书稿《度量:一个教师的四十年反思》顺利出版。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引起了不小反响,尤其是在教育界。
我收到许多老师的来信。一位乡村教师写道:田老师,感谢您的诚实。我们常常被要求做‘完美教师’,却没人告诉我们如何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
另一位年轻班主任说:您的经历让我明白,教师的成长不是从不犯错,而是从错误中学习如何更好地理解学生。
教育局邀请我参加一个师德建设研讨会。起初我犹豫不决,但杨雪鼓励我:田老师,大家需要听到您的声音。不是作为完美典范,而是作为反思者。
研讨会那天,我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数百名教育工作者。这次没有了退休时的荣誉光环,但内心却更加平静踏实。
各位同仁,我开口说道,今天我不分享成功经验,只分享失败与反思...
我讲了四十分钟,台下静得出奇。结束时,掌声持续了很久。一位年轻教师站起来说:田老师,谢谢您的勇气。这让我们感到,即使犯了错,只要我们真心反思改进,就仍有价值。
会议结束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走向我:田老师,我是李老师的女儿。母亲生前常提起您,说您是她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我愣住了:李老师她...
去年冬天走的,很安详。她微笑着说,她一直关注着您的事情,常说‘小李会遇到挫折,但一定会找到出路’。
我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晚上,李老师把尺子递给我时说:尺子是度量的工具,但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该测量,什么不该。
十三
再启征程
六月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田老师,我是刘小宇——2005届那个最调皮的学生。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在课堂上玩仓鼠的男孩。
我在济南开了家教育科技公司,研发了一款课堂管理软件。想请您来做顾问,帮我们把把关。
我笑了:我都退休了,不懂什么科技。
您懂的是教育本质,这才是科技缺乏的。刘小宇认真地说,再说,您欠我的——当年摔了我的游戏机,还记得吗
于是,我开始了再就业。每周去刘小宇公司两天,与年轻程序员们一起讨论教育需求。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对教育有着惊人的热情和创新思维。
我们合作开发了一款课堂情绪识别系统,不是用来监督学生,而是帮助教师实时了解课堂氛围和自己的情绪状态。当系统检测到教师语速过快、音调过高时,会悄悄振动提示冷静;当发现多数学生注意力分散时,会建议换个教学方式。
田老师,这就是您说的‘度量人心’的现代版。刘小宇演示着系统说。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我忽然感到一种释然。时代在变,教育形式在变,但有些本质的东西永远不会变:对成长的期待,对理解的渴望,对连接的寻求。
十四
心法传授
暑假前夕,杨雪来找我,带来一个特别邀请:教育局想请我主持一系列新教师工作坊,分享经验。
不是作为模范,而是作为有经验的引导者,她强调,帮助年轻教师避免我们曾走过的弯路。
我接受了邀请。第一期工作坊的主题是教育的尺度:如何平衡严格与关爱。
来的大多是刚从教不久的年轻教师,他们脸上洋溢着我曾有过的热情与迷茫。我没有从理论讲起,而是让大家分享自己遇到最难处理的情况。
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说:我班上有位学生总是完不成作业,批评他,他就低头不说话,第二天照样不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说:家长总是干涉教学,说我布置的作业太多,可是明明不多啊...
大家纷纷诉说着自己的困惑。我静静地听,不时点头。
最后,我说:四十年教学生涯,我最大的领悟是:教育没有标准答案,但有心法。这个心法就是——永远把关系放在正确之前。
我拿起那把被改造过的木尺:我们总想用尺子衡量学生是否‘正确’,却忘了先要测量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是否牢固。牢固的关系不是纵容,而是理解基础上的引导。
工作坊结束后,那位扎马尾辫的女孩留下来问我:田老师,如果已经伤害了学生,怎么办
我看着她年轻而焦虑的脸庞,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道歉,我轻声说,真诚地道歉,然后以行动证明你的改变。孩子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宽容得多。
十五
灵魂的彩虹
秋天来了,阳台上的菊花开了。我坐在藤椅上,翻看着新出版的教师用书。手机响起,是林小小发来的信息。
田老师,我们学校要举办演讲比赛,我选了‘对我影响最大的人’这个题目。我想写您,可以吗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为什么想写我呢
因为您教会我,人都会犯错,但重要的是能够改变。他回复道,而且您送我的那把尺子,我现在用来画直线,特别直。
我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金红色。想起这波澜起伏的一年,从职业生涯的最低谷到找到新的意义,恍如隔世。
我回复林小小:荣幸之至。能分享你的演讲词吗
几分钟后,文章传了过来。开头写道:我曾经恨过我的老师田老师,但现在我感谢她。不是因为她的伤害,而是因为她有勇气承认错误并改变....
我慢慢读着,眼前模糊成一片。
最后一段写道:田老师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教育格言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我想说,树与树摇动时可能会碰撞,云与云推动时可能会下雨,灵魂唤醒灵魂的过程可能会有痛苦。但最终,阳光总会出现,彩虹总会升起。
放下手机,我拿起那把被重塑的尺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那些细小的刻度上——理解耐心尊重包容...一个个词语熠熠生辉。
尺子终归是尺子,可以用来划分等级,也可以用来丈量成长;可以成为伤人的利器,也可以成为艺术的载体。关键在于持尺的人,如何理解它的用途。
窗外,一群放学的孩子嬉笑着走过。他们的书包色彩斑斓,笑声清脆如铃。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教师,她站在教室门口,对未来充满期待与不安。
时光流转,初心不改。
我拿起笔,在新书的扉页上写下:
献给所有不完美的教师和你们将要度量的每一个灵魂——愿我们都能找到那把正确的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