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津海火车站,比向阳街更热闹,也更混乱。站前广场上挤满了人,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拉着客人的三轮车夫、叫卖茶叶蛋和矿泉水的小贩,还有几个穿着喇叭裤、烫着卷发的年轻人,靠在栏杆上抽烟,眼神吊儿郎当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列车时刻表,声音沙哑,混着人群的嘈杂,像一锅煮沸的粥。
杨长生骑着派出所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人群里穿梭,车铃“叮铃铃”地响个不停。他额头上又冒了汗,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心里的紧张——自从大学毕业那天,在燕京东站和苏婉告别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算下来,已经五年了。
他按照传呼机上的留言,找到火车站出站口的一棵大槐树下。树底下坐着几个旅客,他扫了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身影,正想找个地方打电话回拨传呼,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杨长生!”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手里拉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脸上带着笑。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镀了一层金。
是苏婉。
五年没见,她变了很多。大学时的她,扎着马尾辫,穿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带着青涩;现在的她,留着齐肩长发,烫成了波浪卷,化着淡淡的妆,白色连衣裙衬得她皮肤很白,身上背着一个棕色的皮包,看起来干练又时髦,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学生气。
“苏婉?”杨长生快步走过去,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你怎么来了?”
“来津海考察生意,顺便来看看你。”苏婉笑着说,眼神里带着打量,“你也变了,黑了,也壮了,更像个军人了。”
“我已经转业了,现在是派出所的民警。”杨长生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工作,跟苏婉的时髦样子有点格格不入。
“民警挺好的,为人民服务。”苏婉笑着说,拉了拉行李箱,“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路上跟你说。”
杨长生接过她的行李箱,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用绳子绑好:“我带你去向阳街附近的招待所,价格便宜,环境也还行。”
“好。”苏婉点点头,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
杨长生骑着自行车,载着苏婉,往向阳街走。自行车穿梭在街道上,风一吹,苏婉的长发扫过他的脸颊,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他心里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他骑着自行车,载着苏婉去颐和园,也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风。
“你在粤州做什么生意?”杨长生打破沉默。
“做电子产品,主要是电脑和打印机。”苏婉说,“现在改革开放,南方的生意好做,我去年开了家公司,做得还不错,这次来津海,想看看能不能开个分公司。”
“你真厉害,都开公司了。”杨长生由衷地佩服。大学时,苏婉就是班里的学霸,脑子好使,做事果断,他知道她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还行吧,都是瞎折腾。”苏婉笑了笑,“你呢?转业回来多久了?在派出所工作还习惯吗?”
“回来半个月了,刚上班第一天。”杨长生说,“还不太习惯,派出所的事儿太杂,跟部队不一样。”
“慢慢适应,你那么聪明,肯定能做好。”苏婉说,“对了,你刚才去接我,是不是在忙工作?没耽误你吧?”
“没有,下午是去片区熟悉环境,正好你来了,我就先过来了。”杨长生说,想起了幸福里的拆迁纠纷,“对了,我今天遇到个事儿,幸福里拆迁,开发商给的补偿款太低,居民们不乐意,跟拆迁队闹起来了,开发商的后台好像挺硬,街道办也不管。”
苏婉皱了皱眉:“拆迁补偿款?这里面水很深,开发商一般都会跟政府部门的人勾结,压低补偿款,从中牟利。你一个小民警,别掺和太多,免得惹祸上身。”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欺负老百姓。”杨长生说。
“我知道你正直,可有时候,光正直没用。”苏婉说,“你得学会保护自己,等你有了权力,才能真正帮到老百姓。”
杨长生没说话,他觉得苏婉说得有道理,可他还是不想就这样袖手旁观。
他们到了向阳街附近的招待所,是栋三层的小楼,环境还算干净。杨长生帮苏婉开了房间,是个单人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个柜子,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下午还有工作,晚上请你吃饭。”杨长生说。
“好,你去忙吧,不用管我。”苏婉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杨长生,“这个你拿着。”
杨长生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叠钱,大概有两千块。他赶紧推回去:“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
“不是给你的,是让你帮我办点事。”苏婉笑着说,“我刚来津海,不熟悉环境,你帮我打听一下,津海的电子产品市场在哪里,还有,有没有合适的商铺出租,租金大概多少。这些钱,就当是你的跑腿费。”
杨长生还是不想要:“我帮你打听就行,不用给钱。”
“你就拿着吧,不然我心里不安。”苏婉把信封塞到他手里,“好了,你快去忙吧,晚上见。”
杨长生没办法,只好把钱收下,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帮她打听,不能让她吃亏。
离开招待所,杨长生回到派出所。刚进大门,就看见王所站在院子里,脸色不太好。
“杨长生,你过来。”王所招了招手。
杨长生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擅自离开工作岗位,被王所批评。他快步走过去:“王所,对不起,我刚才去接同学,没跟您请假。”
“不是这事。”王所说,“刚才刘勇来了,找我告状,说你上午在值班室,故意找他的麻烦,还质疑拆迁补偿款的事,让他很难堪。”
“我没有故意找他麻烦,我就是随口问问。”杨长生说。
“我知道你是随口问问,可刘勇不这么认为。”王所说,“他姐夫是区建委的副主任,跟咱们分局的李局长关系很好,他要是在李局长面前说你几句坏话,对你没好处。”
杨长生心里有点委屈:“王所,我就是觉得补偿款太低,老百姓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正直,有正义感,这是好事。”王所说,“可你刚参加工作,不懂这里的规矩。在地方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得学会变通,不能太较真。不然,不仅帮不了老百姓,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那难道就看着他们欺负老百姓吗?”杨长生问。
“不是不看,是得等机会。”王所说,“你现在只是个小民警,没有权力,就算你想管,也管不了。等你以后有了权力,再去帮他们也不迟。”
杨长生沉默了,他觉得王所说的有道理,可心里还是不舒服。他想起了在部队时,首长对他说的话:“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坚守正义。”他不想因为环境的改变,就放弃自己的原则。
“好了,别想太多了。”王所说,“晚上所里有个会,你别忘了参加。还有,幸福里的拆迁纠纷,你暂时别管了,交给李刚他们处理。”
“是。”杨长生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决定,他一定要想办法,帮幸福里的居民讨回公道。
下午,杨长生跟着王秀兰继续在幸福里片区熟悉环境。他们走访了几户居民,大多是老人和妇女,说起拆迁的事,都唉声叹气。
“同志,你们可得为我们做主啊!开发商给的补偿款太低,我们搬出去都没法活了。”一位老大娘拉着杨长生的手,眼里含着泪。
“大娘,您放心,我们会跟上面反映情况的。”杨长生说,心里很不是滋味。
走访到最后一户时,是个叫赵建国的男人,四十多岁,是幸福里的居民代表,也是早上跟拆迁队打架的李二柱的邻居。他是个下岗工人,妻子身体不好,家里条件很差。
“杨同志,你是个好人,早上在派出所,谢谢你帮我们说话。”赵建国说,递给杨长生一杯水。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杨长生接过水,“赵大哥,你能跟我说说,幸福里的拆迁补偿款,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赵建国叹了口气:“开发商是宏达公司的老板,叫张宏达,是个暴发户,跟区建委的副主任是亲戚,所以补偿款定得很低,一间平房才给五千块。我们去找张宏达谈,他根本不见我们;去找街道办李主任,他也不管,还说我们是钉子户,故意闹事。”
“你们有没有想过,去区里或者市里上访?”杨长生问。
“想过,可我们没人敢去。”赵建国说,“上次有个居民去区里上访,回来就被人打了,说是小偷干的,可谁都知道,是张宏达派人干的。我们都是老百姓,没人撑腰,根本斗不过他们。”
杨长生心里一阵愤怒,他没想到张宏达这么嚣张,竟然敢派人打人。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不能让张宏达逍遥法外。
“赵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们的。”杨长生说。
“杨同志,你别冲动,我们知道你是个好人,可你只是个小民警,斗不过他们的。”赵建国劝道,“你还是别管了,免得惹祸上身。”
“我不怕。”杨长生说,“不管他们有多硬的后台,我都要管到底。”
赵建国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感激:“杨同志,谢谢你,要是真能把这件事解决了,我们幸福里的居民都会感激你。”
离开赵建国的家,杨长生的心情很沉重。他知道,这件事很难办,张宏达有区建委副主任当后台,街道办李主任又帮着他,他一个小小的民警,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他不想放弃,他觉得自己既然穿上了警服,就有责任保护老百姓的利益。
回到派出所,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杨长生刚进办公室,就看见李刚坐在椅子上抽烟,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杨长生,你回来了?王所找你了吧?”李刚说。
“嗯。”杨长生点点头。
“我就说让你别管幸福里的事,你不听,现在好了吧?刘勇都告到王所那里了,你以后在所里的日子不好过了。”李刚说,“我劝你还是赶紧跟刘勇道歉,不然他肯定会找你麻烦。”
“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杨长生说。
“你没错?在这个地方,谁有后台谁就没错。”李刚撇了撇嘴,“刘勇的姐夫是区建委的副主任,跟分局李局长关系很好,他要是想整你,易如反掌。你还是太年轻,不懂这里的规矩。”
杨长生没说话,他觉得跟李刚没什么好说的。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幸福里的事,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听王所的话,暂时放弃,还是继续管下去,跟张宏达和刘勇斗到底。
正在这时,他的传呼机又响了,是苏婉发来的:“晚上七点,向阳街的‘津海饭店’见,我订好了包厢。”
杨长生看了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他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去赴约。
走出派出所,夕阳已经西下,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向阳街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街道上,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骑着自行车,往津海饭店走,心里想着苏婉,想着幸福里的居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他。张宏达和刘勇,已经把他当成了眼中钉,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而苏婉的出现,不仅给了他温暖,也将在未来,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支持。
津海饭店是向阳街最好的饭店,三层的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看起来很气派。杨长生走进饭店,服务员领着他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包厢。
苏婉已经到了,正坐在桌子旁,看着菜单。看见他进来,笑着说:“你来了,快坐,我点了你爱吃的菜。”
杨长生坐下,看着苏婉,心里有点温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苏婉的出现,像一缕阳光,照亮了他的世界。
“你今天下午忙吗?”苏婉问。
“还行,走访了几户居民,了解了一下幸福里的情况。”杨长生说。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苏婉问。
“开发商的后台很硬,跟区建委的副主任是亲戚,街道办也帮着他们,老百姓根本斗不过他们。”杨长生说,语气里带着无奈。
“我就知道是这样。”苏婉说,“不过你也别太着急,我在津海认识几个朋友,都是做生意的,跟政府部门的人有点关系,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真的吗?那太好了!”杨长生惊喜地说。
“当然是真的,我们是朋友嘛。”苏婉笑着说,“对了,你刚才说的幸福里,是不是在二马路附近?我今天去考察的时候,路过那里,看到有拆迁队在施工。”
“是,就是那里。”杨长生说。
“我觉得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很好,离地铁站近,离商业区也不远,很有发展潜力。”苏婉说,“张宏达肯定是想低价拆迁,然后高价开发,从中牟利。”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杨长生说。
这时,服务员端着菜走了进来,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糖醋排骨,都是杨长生爱吃的。
“快吃吧,菜都凉了。”苏婉说,给杨长生夹了一块排骨。
杨长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排骨,味道很好,跟大学时学校食堂的味道很像。他想起了大学时,他和苏婉经常去学校食堂吃饭,也是这样,苏婉给他夹菜,他给苏婉盛汤。
“你还记得大学时,我们去食堂吃饭,你总是抢我的排骨吃吗?”苏婉笑着说。
“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说我吃得多,像个饿死鬼。”杨长生笑着说,心里充满了回忆。
吃完饭,苏婉结了账。杨长生想付钱,苏婉不让:“我请你,你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请我。”
走出饭店,夜色已经深了。街道上的人少了很多,只有几个路灯亮着。
“我送你回招待所。”杨长生说。
“好。”苏婉点点头。
杨长生骑着自行车,载着苏婉,往招待所走。路上很安静,只有自行车的“叮铃”声和他们的脚步声。
“杨长生,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正直,有正义感,不管到了哪里,都不要改变。”苏婉说,声音很轻。
“我会的。”杨长生说,心里很感动。
“还有,幸福里的事,你别太冲动,慢慢来,我会帮你的。”苏婉说,“我明天就去打听一下张宏达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把柄。”
“谢谢你,苏婉。”杨长生说,心里充满了感激。
到了招待所门口,苏婉下了自行车:“上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好,你也早点休息。”杨长生说。
苏婉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招待所。杨长生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不舍。他骑上自行车,往派出所走,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有了苏婉的帮助,他一定能解决幸福里的拆迁纠纷,帮老百姓讨回公道。
回到派出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刚进大门,就看见王所站在院子里,脸色很难看。
“杨长生,你过来。”王所说。
杨长生心里一紧,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快步走过去:“王所,怎么了?”
“幸福里出事了。”王所说,“刚才接到报警,张建国被人打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杨长生心里一惊:“什么?张建国被人打了?是谁干的?”
“还不知道,据说是几个蒙面人干的,打完人就跑了。”王所说,“李刚已经带着人去医院了,你也赶紧过去看看。”
“是。”杨长生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愤怒。他知道,肯定是张宏达派人干的,张建国是幸福里的居民代表,张宏达想通过打他,来警告其他居民,让他们不敢再闹事。
他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路上,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张宏达和他的手下绳之以法,为张建国报仇,为幸福里的居民讨回公道。他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充满了危险和挑战,可他不会放弃。他要像在部队时一样,勇往直前,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