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正慢慢接近那座岛屿。
岛屿上杂草丛生,一人多高的野草在黑暗中轻轻的舞动着;不知名的蔓藤伏在倒塌的石墙上,静静地蔓延着。
先来的探卒们,已经清出了一条大道,只看一座巨大的纵目石像,正静静地卧倒在地上,神像的头部,像是被什么东西砸毁了,灰白色的石像上,还残留着黑灰色的火焰灼烧的痕迹。
“我们在岛上发现了烧焦的木炭,还有,岛上不止一次被火烧过。大良造,请看!”
顺着屯长的手指,司马错看到了不远处的空旷地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方形和圆柱形巨石,那些石头上也留着被烧过的痕迹,司马错的心里却微微一动,不对啊。
屯长似乎看到了司马错心里的念头。
“大良造,我们从工匠的嘴里知道,上一次岛上被火烧过之后,岛上的神殿几乎已经被毁完了,而且,烧庙的人,还在地上洒上了盐!”
自贡就有盐井,蜀国是最不缺盐的地方!
司马错在心里大叫了一声,这里的神庙,自蚕丛死后,不断地被人摧毁,不仅仅是自己,后世的蜀王,也在害怕蚕丛神庙里的东西。
神庙到了。
神庙其实早就到了,这座岛就是一座巨大的神庙。草丛里时不时出现的空地,正是神庙留下来的废墟。
被烧焦后扔到草丛里的、长着蔓藤般枝叶的青铜树像;一群群正在低头祈祷的陶土人像。最惊异的是,司马错甚至还看到了一艘用黄金制成的长船,船身上即没有桨,也没有帆,像一条黄金鲇鱼,孤零零地躺在草丛中。
但是现在的神庙,除了地面上一堆废墟,还剩下了一条深深的通道,那条通道里布着向下的、石质的台阶。
“这里不是秘密。”司马错说道,蚕丛王的神庙被后世的蜀王们派人摧毁过,而且这里被视为禁忌之地,现在才被探卒们发现,是因为这里早已经被人遗忘了。
“下面是什么?”司马错问道。
屯长贴近司马错的耳朵,低声耳语了几句。
司马错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好吧,我去看看!”
司马错向后挥了下手,止住了那些准备跟上来的亲兵,他走在前方,与那位屯长一点点慢慢地走进去。
等待的时间很长,亲兵们也忍不住聊起了天,他们对于这座神座,倒也知道不少内幕。
“这就是神殿的夹道了,我听蜀国的祭司们说,夹道中有股奇异的气味,像鸡蛋腐烂时的味道,夹道的尽头,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
“听到进去的人说过,石道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天穹!”
“什么叫做天穹?”
“就是天空的形状,你能看到天空上的星星,还能看到了太阳。”
“看到天穹之后,就能看到蚕丛王和蜀国神灵的神像。如果你呆上一会儿,我们能看到神灵的身体,慢吞吞地从雕像里飞了出来。”
“你又扯了,你从这里下去这里见过?”
“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我见过祭司们把人的神灵弄出来时的模样。”
说话的这家伙,是见过的是巫师作法时的一幕。
“胡扯!”
“唉,大良造出来了,你去问问他,有没有看到飞起来的神灵!”
司马错一点点地从地底下的台阶上走上来,他的表情很奇怪,双眼不断地眨动着,有时候又会忍不住摇一下头,似乎要做出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亲兵们随身都带着木炭,因为找到蚕丛的神殿,原本的目标是要烧毁神殿。
只要司马错一声令下……
“你们都回去,”司马错低声说道,“我和屯长说几句话。”
屯长静静地看着司马错。
与蜀国所有的神庙一样,这座神庙里,养着一些工匠。按照原来的打算,司马错会杀掉这帮工匠,因为在司马错眼里,他们与祭司没有什么区别。
“一周之后,我将率军从神牛道撤回咸阳,我会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你找到蚕从的神殿,妥妥封上个关内候。”
屯长铁青的脸一下子变得泛起了红光,“这,这……”
关内候是军功爵位,斩敌人首级至少一百个,九死一生下,才能得到这爵位,屯长的军功不够封爵,现在,是从天上掉下来个爵位。
“把这里所有的工匠,都带到南山里。”秦岭又称南山,司马错低声道,“你就在南山里看着他们,你的家人,我照顾,爵位可以继承,你的后代,也不用再当兵。秦王会替你养着家人的!”
司马错紧紧地盯着屯长,那屯长点了点头。
“这神庙,实在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不过,我马上就要离开蜀地,不能留下祸害。”司马错低声说道,“我本来想烧掉这里,但是,唉,算了!”
司马错皱起鼻子,但是转瞬间又松了下来。
“人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住这里的工匠就可以了,把他们给我死死地盯在南山中。如果有人敢逃,不必留情,全部杀掉!”
屯长点了点头,“那么剩下的东西,烧不烧?”
“不烧!”司马错大声说道,“这个岛不会再有人住,雨水季会被淹没,没有人会记得这里,这就够了!”
司马错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走到了台阶的最下方,一片黑暗,接着眼前一亮……
然后,他先是看到了那些东西,还是先听到的那声音。
那种翅膀扇动的声音。
啪啪。
也许是看到的景致,让司马错做出了改变。
“就这样。”司马错低声说道,“你姓什么来着?”
“姓熊,熊仲。”那屯长说道,“我的屯就是用我的姓命名。”
“关内候熊仲,请记得我安排的事!”
“谨遵大良造令!”
七年后,秦岭北侧,后来被称为汉中北道的傥骆道的山林间。
河水静静地从山上流入河谷地;几株高大的红豆杉上,树枝搭成的鸟巢,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
在河谷地带,当年从蚕从王的神殿里被带走的工匠,在这里建了这座熊村。村长是司马错的探卒熊仲,此刻他身患重病,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熊仲觉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看着聚集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工匠们。这群工匠们,掌握着一项不可思议的技术。
他们称之为长生不老术,不过,这种法术熊仲也只是听说过,没有实践的例子。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其中一名工匠抬起头来,他已经七十余岁,但从相貌上来看,只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大人,您确定要我们帮忙吗?”
熊仲咽了一口唾液,他似乎想说话,但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条件本来是谈好的,这帮家伙们帮助他的生命留下来。
“我们没有把握。”那工匠低声说道,“我们……”
熊仲的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尽力!”
那工匠点了点头,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刚开始还能听到归巢鸟儿的叫声,渐渐地,叫声也慢慢消失了。
夜幕降临,正是变戏法的时刻。
那工匠的嘴中,慢慢地吹起一首曲子。
不,准确地说,是一种奇怪的旋律。曲子是从一根很短的笛管里吹出来的,工匠是一位养蜂人,他需要用笛子的声音,在夜晚模拟出蜂翅膀的声音,把蜂引到了巢穴里。
真的是这样吗?蜂并不是依靠听觉来指路!
天色已经彻底变黑,屋子里似乎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生物,那东西很小,但它的翅膀,却发出刷刷的声音,让人知道,黑暗中有个东西正在慢慢飞行着。
“他会引领着你。”那工匠低声说道,“屯长,你要紧紧地跟着他。”
那屯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自己的面前,在过去七年中的记忆,正一点点地浮现在眼前。
在穿梭在秦岭的路上,这些手上连工具都没有的家伙们,在秦岭的深山之中,用石块造成了一间又一间的石洞,这些工匠们,把他们随身带的种子,一点点埋藏到秦岭之中。
不仅仅如此,他们在秦岭之中,还撒下了很多的种子。
用这帮工匠的话说,他们错了,早就应该来到秦岭中,把这些种子给撒下。
屯长默默地看着,这帮家伙没有展现任何巫术,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种下了种子。
种子长成了各种各样的花,那些花是蓝色的、粉色的,等等。
屯长最初不知道那些花是做什么的,直到有一天……
那啪啪的翅膀扇动声音,终于打破了屯长的回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东西扇动着翅膀,飞到了他的面前,翅膀上灰尘一般的东西,如雪花般飘落!
屯长的鼻腔里像是钻进什么东西,那东西似乎正在一点点在他的身体里快速生长着,他突然间想到那群工匠们说过的话。
见鬼,那根本不是什么工匠,那是蚕从王神殿里的祭司!
“融合的过程要看个人的悟性,有些时候,融合的过程很快,有些时候……”
屯长只觉得自己的鼻腔里,有东西正在慢慢生长着,那东西似乎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扯出什么东西来!
是魂魄,没错,是他的魂魄,屯长觉得自己的魂魄,正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慢慢地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经漂浮到半空中,魂魄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沉睡过去!
天哪,难道这帮祭司们真的有复生的能力!
这个念头刚刚一转过,屯长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慢慢变得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