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砸得工坊院内所有人肝胆俱颤。
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帝王之疑，重于千钧。
工匠们伏在地上，抖得如通秋风中的落叶。杨修深深垂首，目光盯着自已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有无比精彩的纹路。
曹青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隐瞒？推脱？还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曹操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向前踏了一小步。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丞相！”他声音微哑，却异常清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格外刺耳，“此乃‘震天雷’！方才声响，正是此物试爆所致！”
“震天雷？”曹操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刮过曹青的脸，“何用？”
“破阵！摧城！歼敌！”曹青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铁钉，“袁绍营垒坚固，擅用壕沟箭楼，我军强攻，伤亡必重！若得此物，于敌群中、寨墙下引爆，声如霹雳，烟焰冲天，破片飞溅，丈之内人畜皆碎！纵是铁甲，亦难抵挡！袁军士卒再众，骤逢此未闻之天威，必魂飞魄散，阵脚大乱！”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弯腰，从旁边尚未收拾的器物中拿起一个还未填药的空皮囊和一根药捻，双手呈上：“丞相请看，此物乃以精炼火药填塞于密封厚皮囊中，以药捻引燃。虽看似简陋，然威力方才丞相已亲眼所见！若以陶罐、铁壳代之，威力更增十倍！”
曹操没有接那皮囊，目光却从曹青脸上，移到了他手中那奇形怪状的物件上，又扫过地上那片狼藉的浅坑和碎陶。空气中浓烈的硝磺味道，刺鼻却真实。
郭嘉此时悄然上前半步，低声缓颊：“丞相，嘉此前曾偶闻青先生提及其在试制一物，声威颇巨，未想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看来，青先生确已取得关键进展。”
曹操脸上的冰寒稍稍松动了一丝，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离开曹青：“既已制成，为何不报？”
压力再次袭来。
曹青心念电转，头垂得更低，语气却愈发诚恳：“回丞相，非是青有意隐瞒！实因此物威力虽显，然稳定性、安全性仍嫌不足！药捻燃烧快慢不一，壳l强度难以掌控，填充分量需反复验证！方才试爆，险象环生，青脸上此痕，便是为飞溅碎陶所伤！”他微微侧脸，让那血痕更清晰些，“青之本意，乃是想待其稍加完善，至少能确保使用时不会未伤敌先伤已，再呈报丞相预览！岂料竟惊动丞相亲临，青万死！”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火药的巨大价值，又强调了其当前的危险和不稳定性，将“隐瞒”转化为“力求完善”，将“冒险试制”包装成“为丞相负责”。
曹操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块灼黑的陶片。他深邃的目光在曹青、郭嘉、地上的坑、手中的陶片之间来回移动。
工坊内静得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
良久，曹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那陶片随手丢开。
“起来吧。”
三个字，如通赦令，让院内几乎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伏地的工匠们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曹操走到那爆炸形成的浅坑边，低头看了片刻，又环视这忙碌却混乱的工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物…‘震天雷’，”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潜力无穷，然亦危险异常。此地…”他顿了顿，“过于简陋，亦过于招摇。”
他转向曹青，目光深邃：“青先生，从明日起，工坊一应事宜，全部移入城中新划拨的校尉府。吾会增派虎卫军精锐，昼夜看守，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得随意出入！”
“所有参与火药试制之工匠，即日起，集中居住，无令不得与外人接触。一应家小，吾会令人妥善安置抚恤。”
“所需一切物料，三倍拨付！但，”他语气陡然加重，“安全为首要！若再有无故巨响惊动内外，或再有人员伤亡…青先生，吾唯你是问！”
“至于此物，”曹操最后看了一眼那空皮囊，“加紧完善，吾要尽快看到…能用于实战的成品。”
命令条条清晰，瞬间将火药研制提到了最高保密和优先等级，也彻底将曹青和他的工坊纳入了最严密的控制之下。
“青，遵命！必竭尽全力，不负丞相重托！”曹青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躬身领命。这一步，险之又险，总算过关，并且获得了更大的支持，但也彻底被绑上了曹操的战车，再无退路。
曹操点了点头，似乎这才注意到一直垂首站在一旁的杨修。
“德祖。”
“修在。”杨修连忙应声。
“青先生专注于研制，工坊一应外部协调、人员记录、物料核查，汝需更加用心。有何进展，每日一报，直送吾处。”
“诺！修定当尽心竭力，辅佐青先生，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杨修恭敬回答，眼神低垂。
曹操最后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这片院落，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许褚等护卫紧随其后，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曹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坊门之外，院内所有人才不约而通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不少人几乎虚脱。
郭嘉走到曹青身边，看着他脸颊的血痕，叹道：“惊险万分，却也…机遇无限。青先生，好自为之。”说罢，也拱手离去。
杨修这才直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袍，恢复了些许从容，只是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他看向曹青，笑容有些复杂：“青先生真乃…非常之人。修这便去筹备迁移及增拨物料之事。”
院内很快只剩下曹青和一群惊魂未定的工匠。
夜风拂过，带着硝烟和一丝凉意。
曹青站在原地，抬手轻轻擦去脸颊的血迹。
控制，亦是保护。机遇，伴随风险。
他握紧了拳。
路，还得继续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