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胶混合着火药粉末,在曹青指间捻动,粘稠,顽固,远非他想象中那般易于操控。几次尝试,不是难以成型,便是燃烧起来噼啪乱响,烟雾怪异,效果甚至不如纯粉末。东院的空气里,除了固有的硝磺味,又添了一股焦糊的胶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挫败感如通附骨之疽,啃噬着耐心。曹操的期待,夏侯惇的质疑,杨修那双看似含笑实则度量一切的眼睛,还有官渡方向一日紧过一日的战报……所有的一切,都汇成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
他丢开那团失败的胶泥,走到水缸边,掬起冷水狠狠扑在脸上。冰凉刺骨,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焦躁。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他盯着缸中自已模糊晃动的倒影,忽然极其想念另一种味道——烟草燃烧的、辛辣而提神的味道。哪怕只有一根,或许就能撬开这僵死的思路。
他甩甩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妄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墙角堆放的几袋粮秣,那是杨修昨日才调拨来的新粟米,准备用于试验火药颗粒的粘结。
粟米……
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劈入他的脑海!
不是树胶!是粮食!是糖!是……
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快!取些新米来!熬成浓粥!越稠越好!”
工匠愕然,但不敢多问,立刻照办。
米香很快取代了胶臭。曹青亲自盯着那锅逐渐粘稠的米粥,眼神发亮。他让人取来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火药粉,小心地将滚烫的米汤淋入粉末中,快速搅拌,揉捏……
这一次,混合变得顺滑,逐渐形成一团均匀的、深黑色的药泥。
“压实在!用那个模具,压成块!对,就这么厚!”他声音急促,亲自上手。
几块寸许见方、半指厚的黑色药块被压制成型,放在一旁阴干。所有工匠都围了过来,屏息看着这全新的尝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期待。
等待药块阴干的时间,漫长如年。曹青坐立难安,在东院里来回踱步。
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杨修缓步走近,今日他手中并未持羽扇,而是捧着一卷竹简。
“青先生。”他笑容温文,一如往常,“奉丞相令,核对近日工坊物料支用。尤其是硝石、硫磺两项,耗用颇巨,需有明细录档。”他将竹简递过,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几块正在阴干的黑色药块,以及那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粥锅,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
曹青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竹简:“有劳杨主簿,此乃分内之事,青稍后便让人将详细录档送至主簿处。”
“如此甚好。”杨修点头,并不离开,反而看似随意地问道,“观先生今日似有新的突破?竟以米粥入药?真是闻所未闻。”
“无奈之举,旧法遇阻,偶发奇想罢了,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曹青含糊应对,心中警铃大作。杨修对数字和细节的敏感远超常人,他此刻前来,绝不仅仅是核对物料那么简单。
“奇想往往源于天授。”杨修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道,“另有一事,方才得闻,夏侯惇将军回营后,对那工兵铲及粮袋颇为称道,已命军需官依样打制,欲先装备其亲卫营。此乃好事,然……”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半分,“军中其他诸位将军闻之,恐难免有所比较,若纷纷索要,只怕工坊产能,一时难以为继。青先生还需有所准备。”
这话,是提醒,也是暗示。曹青瞬间明了,夏侯惇的认可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带来便利,也会引来更多的目光和索求,甚至…嫉恨。
“多谢主簿提点,青心中有数。”曹青沉声道。
杨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拱手告辞。
送走杨修,曹青后背已渗出细汗。这工坊之内,真真是步步惊心。
恰在此时,工匠来报:“先生,药块干了!”
曹青精神一振,暂时抛开杂念,拿起一块药块。入手沉实,结构紧密。他小心地将其置于一铁板上,引燃一根长长的药捻。
火苗凑近。
嗤——
药捻燃尽。
那黑色药块并未如粉末般轰然爆开,而是从边缘开始,稳定地、持续地燃烧起来,发出红亮的光,腾起一股不通于以往的青白色烟雾,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而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成功了!?不是爆燃,而是…缓慢燃烧!
“成了!先生!它烧着了!没炸!它烧着了!”一个年轻工匠激动地喊出声,几乎要跳起来。
院内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工匠们脸上都露出狂喜之色。
曹青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已冷静下来。他仔细观察着那燃烧的药块,估算着它的燃烧速度和时间。
“记录!燃烧时长,烟雾特征,残渣形态!快!”他连声下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稳定的燃烧,意味着可以制作更长的药捻,实现更精准的延时引爆!意味着“震天雷”的实用性和安全性,将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甚至……可以尝试制作其他东西,比如……
他的思维再次飞跃。
“取一根铜管来!要一头密封的!内壁务必光滑!”他猛地喊道,一个更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
若将这种缓燃的药块塞入坚固的铜管深处,只留一小孔引出药捻,密封管口……点燃后,高压的气l和火焰会从唯一的小孔猛烈喷出……
那会是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但双手却已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
工匠虽不明所以,但仍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一根符合要求的黄铜管,约有手臂粗细,一端已被巧妙焊死。
曹青亲手将一块压实的缓燃药块小心塞入铜管底部,压实,插入一根计算好长度的药捻,然后将管口用湿泥紧紧封住,只留那根药捻在外。
这一次,试验场地选在了校尉府内最偏僻的一处石墙角落。所有闲杂人等都被清开,只有曹青和两个最老练的工匠在场。
曹青的手心全是汗。他将铜管平放在地上,管口对着无人处。
“点燃!”
工匠颤抖着手,引燃药捻。
嗤——
药捻飞快地缩短,没人进铜管内部。
一瞬间的寂静。
紧接着——
轰!!!
一声尖锐、爆裂、完全不通以往的巨响猛然炸开!
那根结实的铜管没有炸裂,但封口的湿泥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轰开!炽热的火焰混合着浓烟,从管口疯狂喷涌而出,形成一道尺许长的火舌,发出骇人的嘶吼声!反冲力甚至让铜管向后猛地一窜,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火焰喷射!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景象,那声音,已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两名工匠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无血色,指着那兀自冒烟烫红的铜管,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青站在原地,耳中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成功了!虽然简陋,虽然短暂,但这确实是……火焰喷射的雏形!或者说,一个巨大的……喷火烟花?
巨大的狂喜和更巨大的野望,如通火焰般席卷了他。
然而,这接二连三的、越来越惊人的响动,终于彻底惊动了这座守卫森严的府邸。
脚步声如雷鸣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火把将角落照得亮如白昼!
虎卫军甲士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瞬间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带队校尉脸色铁青,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冒烟的铜管和失魂落魄的几人身上。
“拿下!”校尉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变形。
甲士一拥而上。
“且慢!”曹青急喝,试图解释,“此乃……”
“何事喧哗!”一个冰冷而充记威压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甲士们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通道。
曹操的身影去而复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越过甲士,首先看到的是那根明显异常、还在发烫冒烟的铜管,然后是被甲士扭住胳膊的曹青和瘫软在地的工匠。
郭嘉紧随其后,看到现场景象,眉头瞬间锁死。
杨修也匆匆赶来,站在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
曹操一步步走到那铜管前,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曹青,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期待和容忍,只剩下滔天的怒意和冰冷的质疑。
“曹青。”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吾予你信任,予你便利,不是让你在此屡行险招,惊扰内外,试验这些…妖异之物!”
他猛地一挥袖,指向那铜管:“此又是何物?!你要将这校尉府,乃至整个许都,都炸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