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皇冠红色尾灯穿透雾色。
林老师单脚蹬车,眯眼注视车子驶进路的尽头,半晌收回视线。
这俩学生真一个赛一个“有性格”。
俞凤。
她连看课外书都不敢随心所欲,平时上课总别着一股劲,班里从不说话。
黄艳玲。
教室就跟她家客厅似的,二郎腿常跷在桌肚上,说话像放炮仗,作业比脸干净。
就这么个紧绷的俞凤,居然从黄艳玲家的车里钻出来。
也太割裂了。
他不禁想起校长再一次的语重心长。
又把他叫家去,相同的搪瓷茶缸,一样几口酽茶下肚,吐出一个“八字箴言”。
——别沾俞家,别惹黄家。
“彭荷镇巴掌大,屋檐挨屋檐,谁家灶台冒啥子烟,各人都门儿清。”
那时,他才真正嚼出些滋味。
地方越小,圈子越紧,算计越多,人情世故越复杂。
就像墙根的青苔,悄默声就爬满了。
他总算明白那些支教老师为什么待不长。
一张看不见的网,缠住彭荷镇所有人。
林老师看了一眼车筐的考卷,文理分科的卷子下午刚批完。
俞凤理科比文科稍差,差距倒不明显,看得出来是下功夫学了的,有一说一,理科更适合她。
黄艳玲大喇喇交了白卷。
他哭笑不得。
那卷子就是放地上踩两脚,也不至于一分没有。
可她偏不。
满脸写着“我不在乎”,摆明告诉所有人,我不学活得比你们谁都体面。
风卷着雾气钻进后脖颈。
林老师无奈叹口气,握把用力一蹬脚踏,原地划了个半圆,闷头骑进学校。
命啊,都是命。
-
从玉山镇回来的当晚,俞凤睡不着觉。
一场电影,在她心底砸出一个坑。
过去靠娘的规训和巴掌活着,今天她发现,有些南墙,只能自己撞。
疼了、痛了,才会清醒。
就像看电影,真正坐在逼仄的影厅里,灯光暗下去,发现剧情无聊,她也只想跑。
俞凤又有点后悔。
这回,她心疼时间,更心疼浪费票钱。
过两天回家就跟娘认错。
她再也不干念书以外的事了,不再瞎想,就像娘希望的那样,读书——然后考出去。
到礼拜五回家,院里静悄悄的,墙根杂草长了一尺高,沙沙地风里摇摆。
娘没在屋里。
俞凤以为娘出门去了。
人总得活着,暗门子也要有口饭吃,那些个杂货店小卖部粮油店,娘平时没少光顾帮衬,兴许,她又被谁家绊住了脚。
锅里没饭,灶膛的火半死不活的。
俞凤翻出两个冷馒头,夹上辣子酱胡乱咽了,姑且凑合一顿晚饭。
家里电话线被她爹耍酒疯拽断了,几个月一直没人上门来修,电话就成了摆设。
娘没有手机,真要找她,连个打听的地方都没有。
俞凤上阁楼复习,顺便等娘回来。
题摊开,笔在手,耳朵支棱,字在纸上漂起来。
夜里十二点,风沉沉卷起雪霰子。
后半夜,约莫三四点,远远传来零星狗叫,哀嚎拖得老长老长。
俞凤歪在胳膊肘上打盹。
她做了个梦。
梦里,娘站在巷口,越走越远,怎么也喊不应。
天蒙蒙亮时,俞凤给冻醒了。
冷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她打个寒颤。
娘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