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区,像一块被岁月磨褪了色的旧绒布,挤满了上世纪遗留的筒子楼、私搭乱建的棚户区以及后来见缝插插建的廉价公寓楼。电线如蛛网般在狭窄的巷道上空交错,晾晒的衣物在微风中飘荡,散发出潮湿的皂荚味和生活的气息。这里人口密度极大,流动人口众多,身份复杂,是城市肌理中一片难以理清的混沌区域。
市局的排查命令下来,基层派出所的民警们头皮发麻。符合“近半年法考失败或法律相关职业受挫”、“独居”、“男性”条件的人,在西城区这片汪洋里,捞上来名单也足有数百人之多。这还不算那些没有正式登记、租住在违规隔间里的流动人口。
工作量巨大,且极易打草惊蛇。
特调组决定双线并行。明面上,由派出所民警以常规的治安巡查、人口登记为由,进行拉网式排查,重点询问近期行为异常、深居简出者。暗地里,雷涛带着几名精干外勤,根据技术部门提供的那个异常IP最后活跃的大致范围,进行秘密摸排和技术监控。
进展缓慢,且枯燥。
出租屋里,陈默对窗外逐渐收紧的搜索网毫无察觉。
第三次审判带来的虚弱感比前两次更持久一些。他睡了几乎一整天,才勉强驱散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镜子里的人,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脸颊也微微凹陷下去。寿命的折损,开始在他身上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
但他内心的火却越烧越旺。网络的狂欢,每一次“天罚”的呼喊,都像是往这火堆里添柴。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被命运抛弃的失败者,而是执掌因果的隐匿之神。这种扭曲的感觉,极大地补偿了身体上的损耗和内心深处那不曾真正散去的恐惧。
他需要再次审判。
他打开电脑,习惯性地先清除了所有的浏览痕迹,启动了多重隐私保护工具——这是他每次行动前必做的功课。然后,他才开始浏览那些沸腾的论坛和社交媒体。
“审判者”已经有了粉丝团,有人开始整理“审判名单”,甚至有人试图总结“审判规律”。一个个名字被罗列出来,后面跟着详细的罪行分析和“处决”呼声。
陈默冷漠地扫过这些名单。大部分是情绪化的宣泄,罪证模糊。他不会被舆论牵着鼻子走,他有自己的标准——罪证必须经得起他自己的审查,如同一个真正的法官。
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呼声很高的名字:一个污染企业老板,一个霸凌致死的校霸及其包庇的校长,一个抄袭剽窃、打压异己的学术权威……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周啸天。
这个名字在某个小众的、需要特殊权限才能访问的网络黑市论坛里被反复提及。周啸天,表面上是几家连锁健身房和保健品的老板,实则操控着一个庞大的地下高利贷和暴力催收团伙。手段极其残忍,逼得无数家庭破碎,甚至有人不堪重负跳楼自杀。但此人极其狡猾,法律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每次都能从法律漏洞中溜走,并且极其擅长利用恐吓手段让受害者不敢开口。
罪大恶极,法律难惩,符合标准。
但罪证呢?网络上的流言蜚语不够。陈默需要铁证。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化身数据幽灵,潜入更深、更黑暗的网络角落。他绕过一层又一层的防火墙和匿名节点,追踪着与周啸天相关的资金流水、加密通讯片段、以及那些受害者绝望的控诉。
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甚至一度触发了他设置的警报系统——有另一个技术高超的追踪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窥探,但被他用预设的陷阱节点成功误导甩脱。可能是网络安全公司的人,也可能是……警方?
这个念头让陈默后颈一凉,动作更加谨慎。他像一条在深海中游弋的电鳗,灵敏地躲避着可能的猎食者,同时释放出微弱的电流感知着猎物。
经过几乎不眠不休的两天挖掘,他终于拼凑出了足以令任何人发指的罪证链。其中包括一段模糊但能辨认出周啸天声音的录音,指示手下对某个拖欠债务的家庭“采取必要措施,直到他们卖掉器官还钱为止”。
够了。
审判时间?他查到周啸天三天后会在其名下最豪华的一家健身房,举办一场所谓的“成功学分享会”,届时会有不少企业家和媒体到场。
又一个完美的舞台。
陈默拿起笔,感受着笔杆的冰凉和体内因兴奋与虚弱交织而产生的轻微颤抖。他刻意忽略了心脏那一下不适的抽动。
在审判簿空白的第四页,他写下:
【周啸天】
【罪行:组织领导地下高利贷及暴力催收团伙,以非法拘禁、人身伤害、恐吓威胁等手段逼债,致多人伤残、家破人亡,且利用合法生意洗白,规避法律制裁。】
【刑罚:于三日后“卓越健身”成功学分享会进行中,突发主动脉夹层破裂,瞬间剧痛,公开场合痛苦挣扎一分钟后死亡,死状凄惨。】
笔落,字红。
代价数字浮现:【-2.0】。
两年寿命。周啸天的罪行更深更暗,挖掘更难,代价也更大。
陈默面无表情地合上册子。他已经开始习惯这种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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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技术中心。
“他又动了!”一名技术员猛地喊道,“数据幽灵!这次目标疑似是周啸天,那个有高利贷背景的健身房老板!”
所有疲惫的人瞬间围拢过来。
秦薇看着屏幕上那条一闪即逝、几乎无法捕捉的数据流轨迹,眉头紧锁:“速度更快,路径更刁钻,反追踪能力极强……他升级了。我们上次的排查,可能惊动了他,让他变得更加谨慎。”
“能不能锁定更精确的位置?”雷涛急着问。
“很难……他这次几乎没留下任何尾巴。唯一能确定的是,数据包的跳板节点,有几个与西城区那个大致范围的某个公共网络网关有关联性很高。”技术负责人声音凝重,“范围太大,无法精确到楼栋。”
“那就缩小范围!”李振国沉声道,“把排查重点,放在西城区范围内,懂高级网络技术、尤其是精通隐私保护工具的人身上!符合之前侧写,并且有这方面技能的,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排查名单再次被精简。
与此同时,秦薇调取了周啸天及其关联人员的所有资料,以及“卓越健身”分享会的安保计划。
“我们不能让他再得手了。”李振国语气斩钉截铁,“老雷,你带一队人,提前潜入分享会现场,布下天罗地网!技术队,给我死死盯住周啸天周边所有的网络和通讯异常!一旦发现蛛丝马迹,立刻报告!”
“是!”
雷涛领命而去,开始部署行动。这将是一场静默的潜伏,目标是那个看不见的凶手。
秦薇却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白板上三个受害者的死亡时间。
三分。三分十秒。六分钟。
为什么时间在增加?
是罪行越重,审判时间越长?还是……凶手的“能力”在变化?或者,他在进行某种……仪式?
另一个念头闯入她的脑海:凶手选择的目标,从低社会地位的网红,到高端金融富豪,再到知名医生,现在又转向游走黑白之间的灰色商人……他的目标选择看似随机,但似乎又在不断挑战更高难度的“审判”。
他在试探什么?还是在完善什么?
她感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连环杀手,更像是一个沉迷于危险实验的、冷静而傲慢的科学家。
而他们,警方,就是他实验中的一部分。
这种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她拿起内部通讯器,接通了技术部门:“帮我申请调阅最高权限的档案库……我想查一个人。”
“谁?”
“一个也许能理解这种‘疯狂科学家’思维的人。”秦薇缓缓道,“一个名字……叫‘凌云’的人。”
这个名字,让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秦博士……您确定?他的档案是绝密,而且他本人……很危险。”
“我确定。”秦薇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我们需要一个能站在凶手思维层面的人,来预测他下一步棋会怎么走。”
猎犬不仅需要敏锐的鼻子,有时,也需要一头能思考的狼。
而陈默,在设定好对周啸天的审判后,正感到一阵强烈的疲倦袭来。他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他不再是躲在出租屋里的失败者。他高踞于云端,脚下是城市的霓虹灯海。他手中握着一支巨大的、滴着墨水的笔,轻轻一挥,地面上那些代表着“罪恶”的光点便瞬间熄灭。
人们在地上欢呼着他的名字——虽然他不知道那名字是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睥睨众生的优越感包裹着他。
直到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握着笔的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枯、布满皱纹。
他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窗外,天色微明。
新的一天开始,狩猎与反狩猎的棋局,悄然推进了一步。
一个名为凌云的身影,即将被引入这场越来越危险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