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雨蒙蒙后见晴天 > 第4章
依萍唱完歌,从大上海那扇侧门走出来,将身后的繁华、掌声与探究的目光统统关在门内。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吹散了些许舞台上的燥热与压抑。
她站在霓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下意识地望向门口那片熟悉的空地。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曾无数次等在那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迎上来,为她披上外套,细心地问她累不累……
物是人非。冰冷的现实刺入心房,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抽痛。她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也理清了自己纷乱的思绪。她看到李副官那辆熟悉的黄包车安静地停在街角,昏黄的路灯勾勒出他等候的侧影。
她快步走过去,语气尽可能轻快:“李副官,辛苦你了,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小客厅里还亮着一盏温暖的灯。母亲傅文佩并没有睡,还在等着她。
“回来了?”傅文佩迎上来,闻到女儿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外面清冷的气息,柔声道,“今天你爸爸下午来过了。”
依萍脱外套的手顿了顿。
“他约你明天去马场散散心,说老地方见。让你明天吃完早饭就过去找他。”傅文佩仔细看着女儿的脸色,生怕她不悦。
依萍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我知道了,妈。”
她放下外套,忽然走上前,轻轻抱住了母亲。傅文佩愣了一下,感受到女儿难得的依赖。
“妈,”依萍的声音闷在母亲的肩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以后晚上不用等我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你别总是为我悬着心。我以后都在外面吃过了再回来,你不要再这么晚了还给我准备夜宵,我会心疼的。”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眼角的细纹,语气变得坚定而让人安心:“你放心,再难的坎我都会迈过去,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傅文佩听着女儿这番懂事又贴心的话,眼眶瞬间就红了,她连连点头,拍着女儿的背:“好,好,妈知道了,妈听你的。”
第二天一早,依萍依约前往陆家大宅。阳光很好,她选择步行一段路。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时,她无意中一瞥,脚步猛地顿住。
那辆熟悉的、曾经载着雪姨秘密出入的黑色轿车,又一次停在那里!只见王雪琴神色匆匆,正拉着尔杰快速钻入车内,车门“砰”地关上,车子立刻发动,迅速驶离了巷子。
依萍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就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但一想到父亲还在家里等着她,去马场散心是他的一片心意,她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让爸爸久等。她攥紧了手心,压下心头的疑虑和愤怒,咬了咬唇,最终还是选择径直走向陆家大宅。
今天的陆宅大厅,果然比往常安静许多。上班的、上学的都出去了,只有梦萍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神情有些罕见的沉闷和低落,看到依萍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没像往常那样出言讥讽。
陆振华早已准备好,看到依萍准时到来,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他递过一个纸袋:“给你,新做的骑马装,去换上吧。”
老周早已备好车。父女二人一路无话,却有种难得的默契和平静。
到了马场,辽阔的天地和清新的空气让人心胸为之一开阔。依萍换上那身帅气的红色骑马装,跨上马背,一夹马腹,便如一团火焰般冲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速度带来的自由与释放,连日来的压抑和痛苦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疾风吹散了许多。
陆振华骑着他那匹高大的黑马,在一旁看着女儿肆意奔跑的身影,看着她脸上终于重现的生机与活力,眼中流露出欣慰与骄傲。他驱马赶上,与女儿并辔而行,声音洪亮:“好!这才像我陆振华的女儿!拿得起,放得下!天塌不下来!”
依萍勒住马,微微喘息着,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她看着父亲,明白他特意带自己来散心的深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爸,谢谢你。
父女二人正在马场上漫步交谈,谁也没有注意到,马场入口处,几辆崭新的汽车缓缓停下。
一位身着精工深色骑装、气质冷峻的男人刚踏入场内,目光随意一扫,便被远处那一抹肆意飞扬的红色身影牢牢吸引住了。
是昨晚那个在舞台上脆弱哀伤、歌声泣血的“白玫瑰”?
顾世钧微微一怔,几乎有些不敢确认。此时的她,与昨夜判若两人。乌黑的短发在风中飞扬,身姿挺拔而敏捷,驾驭着骏马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朝气。阳光洒在她身上,那身红色的骑装让她看起来像一团燃烧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生动、灵动,甚至带着几分飒爽的野性。
他冷峻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愣神和探究。
就在这时,马场的经理已热情地迎了上来:“顾爷,您来了!这边都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顾世钧收回目光,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对着经理微微颔首,在他的引领下走向了另一边的私人跑道。只是转身之际,他的眼角的余光似乎又不经意地,朝那团红色的火焰瞥了一眼。
这边,陆振华见女儿心情确实舒畅了许多,眉宇间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感到由衷的宽慰。
申报社的编辑部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弥漫着油墨和旧报纸味道的空气里投下一条条光栅。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响暂歇,茶烟袅袅升起。几个新来的年轻记者围在茶水桌旁,声音压抑着兴奋。
“千真万确!”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实习生压低声音,“我昨晚攒了半个月的薪水,特意去了一趟大上海!那位‘白玫瑰’……老天,她一开口,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真的那么神?比周璇还厉害?”另一个凑趣道。
“不一样!周璇是甜,她是……是烈酒,是刀子!唱得人心里又痛又快活!而且那模样,啧啧,剪了短发,穿着银裙子,冷冰冰的,像月光雕出来的人儿,偏偏眼神里又有钩子……”
“怪不得现在大上海一票难求!明晚咱们凑份子再去?”
这些话语碎片,像不经意溅出的火星,烫得坐在不远处的何书桓手指一颤。钢笔尖在正在校对的稿纸上拉出一道突兀的墨痕,污了整洁的版面。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兴奋的同事脸上,而是穿透他们,落在了窗外熙攘的街道尽头,仿佛能看见那霓虹闪烁的“大上海”招牌。震惊、疑惑、还有一种尖锐的、被冒犯似的刺痛感在他胸腔里搅动。她竟然回去了?回到那个他曾以为她早已摆脱的、他不甚认同的浮华之地?一种失控的、事物脱离既定轨道的慌乱感攫住了他。
火车站台的旧影重叠
傍晚的火车站台,是离别与喧嚣的混合体。巨大的蒸汽火车头如同黑色的钢铁巨兽,沉闷地喘息着,喷出大团大团白色的、带着煤灰气味的水汽。广播里女声用软糯的上海话报着车次,小贩的叫卖声、行李车的轮子声、送别的人语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何父拍着书桓的肩,交代着为人处世的道理,何母则拉着如萍的手,细声叮嘱着饮食起居。书桓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两条闪着寒光、无尽延伸的铁轨。
蓦地,眼前的景象似乎发生了叠影——穿着簇新驼绒大衣、围着精致丝巾的如萍,变成了过年时那个穿着臃肿红棉袄、鼻尖冻得通红的依萍。她呵出的白气氤氲了那双总是过于明亮、盛满了对他全然依恋的眼睛。火车汽笛长鸣,她跟着缓缓启动的车窗跑了几步,用力地挥着手,嘴唇开合,喊着什么,声音被巨大的噪音吞没,但那口型分明是:“早点回来!”……
“书桓?书桓!”胳膊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如萍担忧的脸庞凑近,打断了他的恍惚,“你还好吗?手这么凉,脸色也不好看。”
书桓猛地抽回神思,像是从冰冷的水里潜出水面,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对如萍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没……没事。只是看着火车开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不敢看如萍清澈关切的眼睛,生怕被她看出自己心底那份不该存在的、对另一个身影的强烈怀念。
大上海后台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与前台隐约传来的乐队调音声形成对比。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发胶和烟草的混合气味。依萍彩排完,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找到了正在办公室里听唱片的老五爷。
“五爷,”她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音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我想请您帮个忙。您认不认识……绝对可靠的人,能私下查一些人的行踪?”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包括上次您给我的那个车牌号的主人。”
秦五爷关掉留声机,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在依萍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评估她的决心。他捻着手中的雪茄:“查这些事,水很深。你一个姑娘家……”他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点了点头,“也罢。我给你介绍个人,顾世钧。他父亲是我过命的交情,这小子在上海滩,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手眼通天,办事极稳妥。我帮你约他,看他什么时候得空。”
“谢谢五爷!”依萍的心稍稍安定,感激地颔首。
而她绝未料到,此刻,方瑜正拉着尔豪和杜飞,挤过舞厅门口拥挤的人群。杜飞兴奋地推着眼镜,手里还笨拙地拿着一束准备献花的小苍兰。
今晚的舞台设计别出心裁。一曲轻快中带着释然的旋律响起时,舞台中央缓缓升起一个圆柱形的透明台座,四周打上柔和的蓝白光,如同升起一座水晶柱。
依萍立于其上。她一头乌发尽数挽起,盘成一个光滑而利落的发髻,完美展现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和清晰的脸部轮廓,这个发型让她原本就灵动的气质更添几分高不可攀的冷艳。一袭剪裁极简的纯白色及膝纱裙,没有任何冗余的装饰,唯有耳畔一对长长的、由细碎钻石镶嵌而成的流苏耳环,随着她的轻吟浅唱而摇曳生姿,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成为全身唯一的亮点,灵动非凡。
她唱着告别与祝福,歌声像清晨穿透薄雾的阳光,带着淡淡的怅惘,更多的却是洗净铅华后的洒脱与希望。她不再是昨夜那个泣血的祭奠者,而像一位暂时谪居人间的精灵,从容淡然地向世人展示着她愈合中的伤口与新生的力量。
歌声落下,掌声与“安可”的呼喊几乎要掀翻屋顶。依萍微笑着,优雅地屈身行礼,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然后缓缓隐入侧幕。
刚回到后台,气息还未平复,蔡经理就笑着过来:“依萍小姐,您的朋友们来了,真是热闹。”
看到方瑜、尔豪,尤其是举着花、笑得一脸灿烂的杜飞,依萍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脸上绽放出今晚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四人说笑着走出大上海,决定去附近那家熟悉的“凯司令”西餐馆吃点东西。玻璃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咖啡馆里弥漫着现磨咖啡、奶油和西点的甜香。然而,这份欢快在目光触及角落卡座里的两人时,瞬间凝固了。
何书桓和如萍正对坐着,桌上放着两杯喝了一半的咖啡。如萍正微笑着说着什么,书桓的手无意识地搅拌着杯中的小勺。
空气仿佛骤然降温。依萍的脚步有百分之一秒的迟疑,几乎无法察觉。她迅速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她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如同扫过店内任何一件装饰,微微颔首,幅度小得近乎礼貌的敷衍,然后便与方瑜,谈笑风生地走向远离他们的另一张桌子,仿佛他们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尘埃。
“书桓?”如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安,再次响起。杜飞的镜片后闪过一道精光,他立刻提高声调,开始手舞足蹈地讲起报馆里的趣闻轶事,试图用夸张的笑话掩盖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沉默。
这顿晚餐在一种表面热闹、底下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结束。最终,方瑜和尔豪护送依萍回家,杜飞则主动揽下送如萍回去的任务,几乎是半强迫地把神情恍惚的书桓拉走了。
书桓回到自己寂静的公寓。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脱下外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餐馆里咖啡和依萍身上那淡淡的、冷冽的香气。
那个淡漠的、甚至懒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慢镜头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惆怅像潮水般涌来,怀疑自己当初“拨乱反正”的决定是否正确,甚至……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关于依萍的温暖记忆也疯狂翻涌上来,与眼前的冷漠形成残酷对比。
这种种情绪像一团乱麻,纠缠着他,撕扯着他。他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灰白,沉重的眼皮
finally
不堪重负地垂下,将他拖入一个纷乱而疲惫的梦境。黄浦江的汽笛声悠长地传来,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昨夜的故事,已在每个人心底刻下了新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