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啊,总比别处沉得慌。刚过亥时,杂役房那盏油灯就被管事嬷嬷“啪”地掐灭了,就剩窗缝里漏进来几缕冷月光,在地上洒着点儿细碎的银霜,看着都透着寒气。我缩在通铺最角落,身上这床打了四层补丁的薄被,简直跟没盖一样,冻得肩膀直往怀里缩,可那北风还是能顺着破棉絮的缝儿往里钻,跟无数根细针似的,扎得皮肤又疼又麻。
白天挑水时溅湿的裤脚到现在都没干,贴在小腿上凉飕飕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儿往上爬,连膝盖都跟着发酸。但这点冷算啥啊,哪儿比得上心里那股子焦劲儿。我侧过身,背对着通铺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铺草——离开太傅府那天的事儿,又跟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转开了。
那天也是这么个冷得刺骨的雪天。官兵踹开府门的时侯,子瑜还攥着我的衣角,在书房里看我描红呢。八岁的孩子,哪儿懂什么“抄家”“流放”啊,就看见爹爹被铁链锁着押走,嫡母在正厅“咚”地撞了柱子,当时就吓得浑身发抖,小嗓子哭唧唧的:“姐姐,他们要把爹爹带哪儿去?娘怎么不动了呀?”我赶紧蹲下来,把弟弟瘦小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牙齿都快把下唇咬出血了,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只能一遍遍地拍着他的背说:“子瑜不怕,姐姐有办法,咱们很快就能再在一起的。”
可最后呢?我连让弟弟留在身边的资格都没有。按律法,沈家男丁得流放三千里,女眷全得罚没为奴。我看着官兵要拽走子瑜,急得冲上去拦,结果被推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没办法,我只能跪在官兵面前,说愿意入宫当奴婢,用我这“贱籍”换子瑜不用流放——宫里再苦,好歹能活着啊,总比让那么小的子瑜去那蛮荒地方冻饿强吧?官兵犹豫了一会儿,估计觉得一个罪臣之女换个小屁孩,也不算亏,就答应了。
走之前,我把娘留下的半块银锁塞进子瑜手里。那是娘临终前攥着的东西,后来爹爹分成了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子瑜。“子瑜拿着这个,等姐姐在宫里站稳了,就去找你。”我记得当时声音都发颤了,可还是硬撑着镇定,“跟着李伯好好过日子,别乱跑,也别生病,姐姐肯定回来接你。”子瑜攥着银锁,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却还是懂事地点头。直到我被官兵推着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弟弟在风雪里喊:“姐姐,你快点来啊!”
这几天在掖庭,我连打听消息的机会都没有。掖庭里的人,不是罪臣之后就是低阶杂役,谁不是顾着自已啊,哪儿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多嘴。我总琢磨,子瑜有没有按时喝药?他从小就弱,一到冬天就咳嗽,以前在府里,我每天都给他熬冰糖雪梨水润喉;李伯有没有找到过冬的炭火?京郊那破院子是爹爹早年置下的,常年没人住,四处漏风,夜里肯定比掖庭还冷;会不会有地痞流氓欺负他们?沈家倒了,没了太傅府的庇护,俩无依无靠的老小,在京城里不就跟风中的蜡烛似的,说灭就灭?
无数个“万一”在脑子里转来转去,跟张密不透风的网似的,把心缠得紧紧的。我想掉眼泪,可只能使劲吸气,把眼泪憋回去——在这掖庭里,软弱有啥用啊?前几天有个罪臣之女,就因为想家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管事嬷嬷以“扰乱秩序”为由,罚去劈了一天柴,手冻得全是裂口,连口饭都没吃上。我可不能那样,我得活着,还得好好活着,不然子瑜怎么办?爹爹的冤屈谁来洗?
我往怀里摸了摸,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是我那半块银锁。来掖庭之前,我把它藏在衣襟最里面的夹层里,抄家的官兵搜遍了我的行李,也没找着这小玩意儿。我小心翼翼地把银锁掏出来,借着窗缝里的月光,手指头轻轻摸着锁身上的梅花纹路。这梅花是娘亲手刻的,边缘被磨得滑溜溜的,以前我总嫌这银锁样式老气,不爱戴,现在倒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月光照在银锁上,也照在我手上,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太傅府的日子。那时侯爹爹还在,每到夏天的晚上,他就把我叫到庭院里,指着记天星星教我认:“微澜你看,那七颗连起来像勺子的是北斗,不管天多黑,跟着它就能找着方向;东边那片亮星是苍龙七宿,等它们升到天上正中间,春天就来了。”有时侯爹爹还会拿出自已让的机关盒,手把手教我拆:“你别觉得这玩意儿没用,机关这东西,就是把巧劲儿藏在平常里,看着普通的木纹,说不定就是开暗格的关键。”
那时侯我总觉得,爹爹教的这些都是“没用的玩意儿”,女孩子家学看星星、学拆盒子,还不如学女红、学管家实在。可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才明白爹爹教我的,是能在绝境里活下去的底气。看星星能辨方向,说不定以后能帮我避开灾祸;拆盒子的手艺能藏东西、躲麻烦,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银锁,心里忽然踏实了点——我也不是啥都没有,我还有子瑜要护着,有爹爹的冤屈要洗,还有爹爹教我的那些本事,能让我在这深宫里站住脚。
北风又从窗缝里钻进来,我却不觉得那么冷了。我把银锁重新藏回衣襟,慢慢闭上眼睛。通铺里的呼噜声还是那么吵,可我心里却有了主意。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软软弱弱的,也不能跟其他女眷似的,浑浑噩噩过日子。从现在起,我得把棱角藏起来,就像墙角的青苔似的,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扎根,等有机会了,再慢慢长出来。
掖庭的夜是长,可我知道,只要我能“藏着点智慧,收着点锋芒”,耐住性子等,总有一天能走出这冰冷的掖庭,接回子瑜,还沈家一个清白。窗外的月光还是那么冷,可我心里,却好像有团小小的火苗,悄悄燃起来了,既驱散了寒意,也照亮了前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