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天总比外头亮得晚,窗纸刚泛出点朦胧的青灰色,院角那棵老槐树还没醒透,枝桠耷拉着,连雀儿都没力气哼唧,我已经攥着扫帚,在回廊底下扫昨儿夜里落的碎叶子了。
动作得轻,连扫帚尖蹭着青砖的声响都得压下去——这是入宫半个月,我硬生生摸出来的活命规矩。前儿在掖庭门口,亲眼见着两个小宫女就因为说话声大了点,被管事嬷嬷揪着罚跪,一跪就是两个时辰,膝盖肿得跟馒头似的。打那以后,“少出声、多让事”这六个字,我差不多刻进骨子里了。身上那件灰布宫装洗得都发白,袖口磨的毛边子直翘,可每次穿之前我都叠得整整齐齐,腰带也系得一丝不差。倒不是我多讲究,实在是怕被人挑出半分错处——在这掖庭里,甭管多大点事儿,只要想找你麻烦,都能当个由头拿捏你。
“沈微澜!”
院门口突然炸出一声尖嗓子,那股子刻薄劲儿,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张嬷嬷。这半个月,她找我麻烦就没断过。一开始嫌我扫地慢,后来又说我叠被子不够方正,前几天发冬衣,还特意把最薄、补丁摞补丁的那件塞给我。旁人都门儿清,张嬷嬷这是等着我“懂事”——要么偷偷塞点银角子,要么就学着其他人那样,凑到跟前说些甜言蜜语奉承她。可我哪来的银钱?弟弟子瑜在宫外义庄帮工,能混个饱饭就不错了,我自已那点月例银,大多都悄悄攒着,想托人给子瑜捎过去。至于奉承话?我学不来,也打心眼儿里不想学。
我赶紧放下扫帚,垂着手快步走过去,屈膝行了个礼:“嬷嬷。”
张嬷嬷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我,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嘴角往下撇着,那神情就跟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扫个地都磨磨蹭蹭,我看你是没把掖庭的规矩放在眼里。”说着,她抬脚踢了踢脚边一个木箱子,箱子没盖严,露出里面一沓沓泛黄的纸页,“正好,我这儿有桩差事,旁人我还不放心呢,看你平日里倒还算‘细心’,就交给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太了解张嬷嬷的性子了,嘴上说“放心”,实则八成没什么好差事。可我没资格拒绝,只能低声应道:“谢嬷嬷信任,不知是何差事?”
“还能是什么?”张嬷嬷掀开箱盖,一股霉味混着灰尘“呼”地涌出来,她赶紧用帕子捂着鼻子,嫌恶地用脚把箱子往我跟前推了推,“这是前三年掖庭各宫的份例账册,油盐酱醋、布匹灯油,乱七八糟的都在这儿堆着。之前管账的小丫头笨得要命,记了一堆糊涂账,你给我理清楚,三天后我要查。”
我探头往箱子里瞅了一眼,心瞬间沉了下去。那些账册的纸页都卷着边,有的地方还洇着水渍,字迹更是东倒西歪,有的用墨笔,有的用炭笔,甚至还有几页用红色朱砂改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没人愿意碰的烂摊子。试着抽了一页出来,上面写着“三月初三,给长春宫送灯油三斤”,可后面的“领受人”一栏空着,“库存结余”那儿就画了个圈,连个数都没有。
“嬷嬷,这账册……”我犹豫着开口,不是想推托,是真怕办砸了,“好多地方都没记全,而且三年的量,就三天时间,怕是……”
“怎么?”张嬷嬷立马拔高了声音,尖得跟刮玻璃似的,“刚说让你办点事就推三阻四?我看你是觉得自已能耐了,敢跟我讨价还价了?”她往前凑了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额头上,“我告诉你,这差事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三天后我来要结果,要是理不清楚——”
她顿了顿,眼神扫过我胸前。那里藏着枚小小的木牌,刻着“子瑜”两个字,是入宫前弟弟亲手给我的。张嬷嬷自然不知道木牌的来历,但她摸得门儿清,我最在意的就是宫外那个弟弟。
“要是理不清楚,”张嬷嬷的声音压低了些,可那股子寒意更甚,“我不光罚你三个月月例,还会让人去查查你那个弟弟——听说他在城外义庄帮工?那地方鱼龙混杂的,要是出点什么事,你说……怪谁呢?”
这话跟一把冷刀子似的,直直扎进我心里。我猛地攥紧手,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可脸上半分怒意都不敢露。我知道,张嬷嬷就是在拿捏我的软肋。在这掖庭里,我孤身一人,没背景没依靠,唯一的牵挂就是子瑜。她算准了,只要拿子瑜说事,我就不敢不从。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涩味,我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怯懦,可也没什么反抗的锋芒,就剩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嬷嬷放心,我一定尽力,三天后给您答复。”
“这才对嘛。”张嬷嬷见我服软,脸色缓和了点,可还是没忘了敲打,“你也别想着耍小聪明,这账册里的门道多着呢,少一笔、错一笔,都得你担着。到时侯可别哭哭啼啼地来求我,我可没那闲心管你。”
说完,张嬷嬷甩着帕子,扭着腰走了,就留下我和那个装记乱账的木箱子孤零零在那儿。
风从院门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叶,落在箱子上。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些泛黄的账册,指尖碰到纸页上的霉点,凉得刺骨。心里门儿清,这根本不是什么“理账”,就是张嬷嬷设的陷阱——账册本身就乱得没边,三天时间根本不可能理清楚,到时侯不管是错了还是漏了,她都能借着这个由头,把我赶出掖庭,甚至连累子瑜。
站起身,往院外看了一眼。远处的宫墙高高耸立,灰色的瓦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入宫前,我还想着,只要忍过几年,等子瑜长大了,就能出宫和他团聚。可现在才明白,在这深宫里,连“忍”都得小心翼翼,连活下去都得费尽心机。
咬了咬下唇,重新拿起扫帚,却没再扫地,而是把木箱子挪到了回廊下的阴影里——那儿能避雨,也相对安静些。蹲下来,又翻开一本账册,这一次,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慌乱,多了几分沉静。
张嬷嬷想让我栽跟头,可我不能栽。为了子瑜,我也绝不能栽。
这账册乱归乱,但只要是人记的,就肯定有痕迹。沈家以前也是书香门第,父亲在世时,教过我记账的法子,还说过“凡账皆有因,凡错皆有迹”。说不定,这里面不只是混乱那么简单呢?
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炭笔——这是我平日里用来记东西的,藏在袖口内侧,没旁人知道。翻开一页账册,仔细看着上面的数字,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阳光慢慢爬过回廊,照在我脸上,我却浑然不觉,就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要从那些混乱的数字里,硬生生找出一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