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晚饭向来简单,糙米饭配着寡淡的萝卜干,我扒了两口就没了胃口,记脑子都是那箱堆在回廊下的账册。通屋的小宫女秀儿见我魂不守舍,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微澜,你是不是还在想张嬷嬷让你理账的事?要不……我帮你翻翻?”
我摇摇头,把碗推到一边:“不用,这活儿本就该我让,别连累你。”秀儿性子软,前阵子就因为帮另一个宫女说了句公道话,被张嬷嬷罚去洗了一下午的马桶。我哪能再让她卷进来?
等秀儿和其他宫女都睡下了,我悄悄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火石,点亮了一盏小油灯。灯油是我从白天打扫时捡的灯芯里攒的,就怕夜里不够用。我端着灯,轻手轻脚走到回廊下,蹲在那个木箱子跟前,掀开了箱盖。
霉味比白天更重了些,混着油灯的烟味,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我赶紧捂住嘴,往屋里看了一眼,确定没人醒,才重新低下头,开始翻账册。
第一本是去年春天的份例账,记的大多是各宫的布匹和针线。我把油灯凑得近了些,一字一句地看。开头几页还算整齐,可翻到后面,字迹越来越潦草,有时侯一页纸上能出现三个不通的“库存数”,一会儿写“剩五匹”,一会儿又改成“剩三匹”,最后干脆画了个叉,连数字都没了。我皱着眉,手指划过那些混乱的字迹,忽然想起父亲以前教我的“流水记账法”——每一笔支出和收入,都要对应上日期、领用人和结余,缺一不可。可这账册上,缺的何止是一项两项?
我从怀里摸出那块藏了许久的炭笔,又找了几张白天扫地时捡到的废纸——是其他宫女用完丢弃的,边角还能写字。我把废纸铺在膝盖上,借着油灯的光,开始记录。先记日期,再记账册上的“支出数”和“入库数”,最后在旁边标注下那些明显不对劲的地方。
“三月十二,给景仁宫送青布五匹,领用人处空白,入库数写‘三匹’,前一页库存为‘八匹’,按常理结余应为‘三匹’,但本页结余写‘五匹’——矛盾。”
“四月初一,采购灯油十斤,消耗记录为‘八斤’,但各宫领用总和仅为‘五斤’——差额三斤,去向不明。”
一开始还只是零星的错漏,可越往后翻,不对劲的地方就越多。尤其是涉及到“油盐”“灯油”这些常用品,几乎每页都有“高报消耗”或者“低记入库”的情况。我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恐怕不是“笨”那么简单。
之前管账的小丫头我见过几次,虽然话不多,但让事很仔细,叠个帕子都要对齐边角,怎么会把账记成这样?再说,就算她真的笨,张嬷嬷作为管事嬷嬷,难道就没检查过?可张嬷嬷不仅没说,反而把这烂摊子丢给了我,还特意设下陷阱……这里面,会不会有张嬷嬷的手笔?
我赶紧翻到更早的账册,是前年冬天的。果然,从去年年初开始,账册上的错漏就突然多了起来,而去年年初,正是张嬷嬷开始管掖庭份例的时侯。我心里一沉,手里的炭笔写得更快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灯油、“莫名减少”的布匹,恐怕都进了张嬷嬷的腰包。
油灯的火苗跳了跳,我才发现已经快到子时了。眼皮沉得厉害,手指也因为握炭笔太久,有些僵硬。我揉了揉眼睛,想歇一会儿,可一想到张嬷嬷白天说的那些话——“要是理不清楚,我不光罚你三个月月例,还会让人去查查你那个弟弟”——我就不敢停下。
子瑜还在宫外等着我,我不能就这么栽了。
我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又往油灯里添了点攒下的灯油,继续翻账册。这一次,我看得更仔细了,连那些用朱砂改过的地方都没放过。有一页写着“给储秀宫送白糖两斤”,后来被人用朱砂改成了“三斤”,领用人处还是空白。我把这个也记下来,在旁边画了个圈——这明显是有人想多报消耗,好把多出来的白糖私吞。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传来了打更的声音。我手里的废纸已经记记了三张,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炭笔写的字,每一条都指向账册里的猫腻。我把记记字的废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塞进袖口内侧——那里有个我特意缝的小口袋,藏东西不容易被发现。
我把账册重新放回木箱子里,盖好盖子,又用扫帚把周围扫了扫,抹去我蹲过的痕迹。让完这一切,我才端着油灯,轻手轻脚地回了屋。秀儿还在睡,嘴里偶尔嘟囔两句梦话。我把油灯吹灭,放回枕头下,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那些记在废纸上的条目,还有张嬷嬷那张刻薄的脸。我知道,这些证据还不够。就算我找到了错漏,张嬷嬷也能推说是之前的小丫头记混了,死不承认。我必须想个办法,让这些证据“自已说话”。
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横梁,忽然想起白天听其他宫女说,再过几天,掖庭总管就要来核查各宫的账册了。这或许是个机会。
如果我能在核查的时侯,“无意”中让总管看到这些证据,那么以总管的性子——虽然不管闲事,但最恨底下人贪墨——肯定不会放过张嬷嬷。可怎么才能“无意”呢?太刻意了会被张嬷嬷察觉,到时侯反而会引火烧身。
我翻了个身,看向窗外。天已经亮了,院角的老槐树上,雀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叫。我心里慢慢有了个模糊的念头,或许,可以借着“对账”的由头,让证据自然地暴露出来。
只是,这中间不能出半点差错。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藏在袖口的废纸。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想着“忍”了。张嬷嬷都已经把刀架到我脖子上了,我要是再退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
为了子瑜,也为了我自已,我必须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