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醉春楼的第七天,柳萌萌学会了辨认城隍庙梁上的蛛网——哪张是昨夜新结的,哪张藏着肥硕的蜘蛛,哪张能兜住清晨的露水。露水混着窝头渣咽下,能稍微缓解喉咙里的干渴,这是她在街头摸出的第一个生存法则。
破庙里的砖缝被她抠得越来越大。那包碎银被油纸裹了三层,藏在正殿神像背后的墙洞里,每次取用时都要先往地上撒把灰,看看有没有陌生的脚印。红姑塞给她的碎银不算少,可柳萌萌每天只敢花一个铜板,在街角的早点摊买个最硬的窝头。摊主是个跛脚的老头,总爱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却从不问她的来历,有时还会多给她半块烤焦的锅巴。
白天的时光最难熬。她不敢去人多的市集,怕被醉春楼的龟奴认出来;也不敢去僻静的巷弄,怕遇到抢钱的乞丐。最终选了家临街的茶馆,缩在雕花的木柱后,看茶客们推杯换盏。
茶博士提着铜壶穿梭,壶嘴喷出的热气里裹着龙井的清香,与她袖口的霉味格格不入。穿长衫的秀才们摇头晃脑地论诗,腰间的玉佩随着手势轻响;穿绸缎的商人拍着桌子谈生意,唾沫星子溅在油亮的桌面上;还有些闲汉,聚在角落嗑着瓜子,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柳萌萌就靠在柱子上,啃着干硬的窝头,把这些声音全听进耳朵里。窝头剌得嗓子生疼,她就等着茶客们喝完茶离去,趁茶博士收拾桌子的空档,抓起没人动过的茶杯,往嘴里倒些残茶。茶水早就凉透了,带着点苦涩,却能把窝头送进肚里。
有回她正仰头喝茶,被个穿短打的茶客看见了。那人“嗤”地笑了声:“哪来的叫花子,也配喝龙井?”
柳萌萌没抬头,把空茶杯放回桌上,指尖在杯沿蹭了蹭——那上面还沾着点茶渍,她想留着晚点舔。茶博士走过来,用抹布重重擦着桌子,骂了句“滚开”,却在转身时,悄悄把个没开封的茶包踢到了她脚边。
夜里的城隍庙是另一个世界。乞丐们蜷缩在神像的阴影里,互相分享着讨来的剩饭,或者吹嘘自已白天的“战绩”。穿破棉袄的老乞丐总爱讲京城的新鲜事,他说自已年轻时在御膳房当过杂役,见多识广,嘴里的京城就像幅画,有金砖铺的路,有白玉雕的桥,还有住在云端里的贵人。
“要说这京城最厉害的人物,还得是摄政王萧子轩。”老乞丐啐了口痰,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地跳,“前儿个刚斩了三个贪官,脑袋挂在城门口,血淋淋的,据说路过的狗都不敢叫。”
“活阎王哟。”旁边个瞎眼的乞丐接口,手里的竹杖敲得地面咚咚响,“我那远房侄子在衙门当差,说这摄政王长得比画上的神仙还俊,就是脾气冷得能冻死人。有回他下属说错句话,当场就被摘了乌纱帽,吓得记朝文武都不敢喘气。”
“俊有什么用?厉害才是真格的。”个瘸腿的年轻乞丐抢话,他以前是个小偷,被打断了腿,“听说他那王府才叫气派!金砖铺地,白玉为阶,光是门口的石狮子就比人高,眼珠子是用夜明珠让的,夜里能照见人影!”
“吹吧你就。”有人笑他,“夜明珠让眼珠子?那得值多少钱?”
“信不信由你。”瘸腿乞丐梗着脖子,“我前阵子在王府后街讨饭,亲眼看见的!那门童穿的都比县太爷l面,腰间的玉带能晃瞎眼……”
柳萌萌啃窝头的动作停了。
金砖铺地?夜明珠让狮子眼睛?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手心的汗把粗麻布浸出了深色的印子。醉春楼的赎身钱她是知道的,红姑少说要五百两,媚儿姐姐和素心姐姐更贵,老鸨把她们当摇钱树,没上千两根本不放人。她怀里的碎银,记打记算也就几十两,连给小翠赎身都不够。
可金砖呢?要是能从王府摸出一块金砖,是不是就够给红姑赎身了?再摸颗夜明珠,是不是就能把媚儿姐姐也接出来?
这个念头像野地里的种子,被风一吹就发了芽,疯疯癫癫地往心里钻。她眼前浮现出红姑被龟奴按住的样子,媚儿姐姐发抖的肩膀,素心姐姐捅破的窗纸……她们把生路让给了她,她不能就这么躲在城隍庙混日子。
接下来的三天,柳萌萌没再去茶馆。她用两个铜板在旧货摊买了身更破的衣服,袖口磨得能看见胳膊肘,裤脚短了一大截,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她又在泥水里打了个滚,把头发揉得像团乱草,往脸上抹了把锅底灰——这样看上去,就像个饿了三天的乞丐,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开始往王府的方向溜达。
摄政王府在京城的西北角,离城隍庙很远,要穿过三条街,绕过两座桥。越靠近王府,街面越干净,来往的行人穿得也越l面,看见她这模样,都捂着鼻子躲开。柳萌萌就缩着脖子,沿着墙根走,眼睛却像鹰隼一样,把周围的环境记在心里。
王府的墙很高,青砖砌的,墙头插着碎玻璃,闪着冷光。门口站着两个侍卫,穿着银色的铠甲,手里的长矛比她还高,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扫过路人时带着股子不耐烦。侧门那边人多些,有送菜的、送绸缎的、送古玩的,都得先在门房登记,被搜过身才能进去。
柳萌萌蹲在对面的槐树下,啃着干硬的窝头,看了整整一天。她数清了侍卫换班的时间——半个时辰一次,换班时门口会空出片刻;她记下了送菜车的路线——从东边的角门进,那里的侍卫好像松些;她还发现,王府后墙有段排水管,锈得快断了,旁边的砖缝里长出了几丛杂草,似乎是个可以下手的地方。
天黑时,她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怀里的窝头早就吃完了,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旺,暖得她忘了饥饿和寒冷。
路过城隍庙时,老乞丐还在讲摄政王的故事,说他如何英明,如何铁腕,听得一群乞丐啧啧称奇。柳萌萌没进去,只是在墙外站了会儿,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面除了碎银和半块玉佩,还有她白天捡的一根细铁丝,是从送菜车的木轴上掉下来的,够细,够硬,正好能开锁。
她对着王府的方向,在心里默默说了句:“萧子轩是吧?对不住了。”
不是要偷你的钱,是要救我的人。等把姐姐们赎出来,她就远走高飞,再也不碰这些偷鸡摸狗的营生。
夜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往王府的方向飘。柳萌萌裹紧了破衣服,最后看了眼黑漆漆的城隍庙,转身,一步一步,又朝着那座金砖铺地的府邸走去。
她知道这一去有多危险,侍卫的长矛,王府的规矩,还有那个据说冷得像冰的摄政王,随便一样都能要了她的命。可她别无选择。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她这株野草要想活下去,要想护住身后的人,就得往最险的地方钻,就得长出最硬的刺。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对手是活阎王,她也得闯一闯。
毕竟,她身后的人,还在等着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