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的过程比柳萌萌想象中更艰难。
云锦的料子看着软,实则滑得抓不住,系带在背后打了个死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手指被勒出几道红痕。裙摆很长,拖在地上扫过地毯,带起一阵细微的绒毛,让她总觉得像踩着什么不该踩的东西,浑身不自在。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影陌生得让她心惊。粉色衬得她常年不见光的皮肤白得像纸,脸颊上未擦净的锅底灰和这点白形成古怪的对比,一双眼睛在镜片里瞪得溜圆,记是警惕,像只被迫穿上华服的小兽。
走到外间时,萧子轩正坐在梨花木椅上喝茶。他换了件常服,月白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纹,少了几分玄色的凛冽,多了些温润的气度。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眼神落在袅袅升起的茶烟上,依旧没什么温度。
柳萌萌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手紧张地攥着裙摆,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虽然没落在她身上,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罩在里面,让她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本王需要一个王妃,挡些麻烦。”
他突然开口,声音被茶雾润过,低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没看她,视线仍停留在茶杯里,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你需要身份和钱,离开这里,或者赎你想赎的人。”
柳萌萌的呼吸猛地顿住,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连这个都知道?
知道她心里装着要赎的人?知道那些藏在她软肋里的牵挂?是在地牢里听她说梦话了?还是……早就把她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这个认知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仿佛能看穿人心,连她藏得最深的念头都瞒不过他。
“三年。”
萧子轩终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三年后,本王给你自由,再加五千两白银。”
他顿了顿,语速平稳地补充,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三年,你只需扮演好王妃,不许干涉本王的事,更不许对任何人动真情——包括本王。”
没有温情,没有试探,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铺垫。他的语气像在谈一笔再普通不过的买卖,冷酷,直接,把所有的条件和禁忌都摆在明面上,容不得讨价还价。
柳萌萌的手指死死攥着粉色的裙摆,云锦的料子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五千两白银。这个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颤。
她在醉春楼算过无数次账。红姑的赎身钱,老鸨咬死了要五百两;媚儿姐姐曾说过,她的身契被老鸨当给了当铺,赎回来要八百两;素心姐姐是官宦之后,身份特殊,没有一千两根本别想带走;还有小翠,兰芝……把她们都赎出来,五千两或许还能余下些,足够她们找个小镇,开家小铺子,安稳度日。
三年。
不过是一千多个日夜。她在醉春楼忍了十六年,听够了污言秽语,看惯了虚情假意,早就练出了一身“忍”的本事。三年又算得了什么?扮演一个王妃,总比在醉春楼强,至少不用应付那些油腻的男人,不用看老鸨的脸色。
至于动真情……柳萌萌在心里冷笑。她从出生起就没l会过什么真情,红姑她们的护佑是真的,可那是姐姐对妹妹的怜惜,不是他说的那种“真情”。对这个把她当棋子、当交易品的活阎王,她更不可能有半分多余的心思。
“我答应。”
她听见自已的声音响起,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说完,她抬眼看向萧子轩,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补充道:“但我要立字据。”
口说无凭。在醉春楼的教训告诉她,男人的承诺最不可信,尤其是这种有权有势的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必须要个凭证,一个能攥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保障。
萧子轩明显愣了一下,挑眉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敢跟他提条件。毕竟,她现在不过是个阶下囚,能活命已是侥幸,竟敢要求立字据?
他打量了她片刻,目光从她紧绷的侧脸扫过,落在她攥着裙摆的手上,那里因为用力,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腕上的红痕都更显眼了。
片刻后,他突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让屋里的寒气散了些。“有点意思。”他挥了挥手,对门外吩咐,“拿纸笔来。”
侍卫动作很快,片刻就端来了文房四宝。宣纸铺在紫檀木桌上,带着淡淡的墨香。萧子轩走到桌前,提起笔,蘸了浓墨。
柳萌萌站在一旁,看着他写字。他的姿势很标准,手腕悬空,笔锋凌厉,撇捺间带着股杀伐果断的气势,和他的人一样,透着不容小觑的锋芒。
很快,几行字落在纸上:
“今与柳氏萌萌约定,以三年为期。期内,柳氏需以摄政王妃之名行事,恪守本分,不得干涉王府要务及萧氏私事。期记,萧氏当赠白银五千两,放柳氏自由,永不干涉其去向。双方不得违约,立此为据。”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末尾落下他的名字“萧子轩”,旁边还盖了个小小的朱印,是他的私章。
柳萌萌走上前,拿起那张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她识字不多,是素心姐姐教的,勉强能看懂大概。确认没有陷阱,没有模糊不清的字眼,她才放下心来。
“我按手印。”她说着,没等萧子轩反应,就拿起桌上的银簪,狠狠往指尖上一划。
“嘶——”疼痛瞬间传来,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没皱眉头,直接将指尖按在“柳氏萌萌”四个字旁边,印下一个小小的红手印。
血的颜色很鲜,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像朵突兀的花。
萧子轩看着她干脆利落的动作,眼神暗了暗,没说什么,只是拿起另一张纸,又写了一份,通样签了名,盖了章,递给她。“这份你收着。”
柳萌萌接过,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那里还藏着那半块玉佩。纸的边角硌着玉佩,玉佩的棱角抵着心口,让她觉得踏实了些。
“从今天起,你就是摄政王妃。”萧子轩收起另一份字据,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明天会有人来教你规矩,学不会,别怪本王没提醒过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忘了你在醉春楼的名字。对外,你是江南柳家的女儿,父母双亡,被本王所救,收为义妹,如今册封为妃。”
柳萌萌点头:“我知道了。”
她明白,从这一刻起,“醉春楼的柳萌萌”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摄政王妃柳氏”,一个只有三年保质期的、虚假的身份。
萧子轩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房间。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的气息,也隔绝了外面的夜色。
屋里只剩下柳萌萌一个人,和记室的寂静。
她走到窗边,摸出怀里的字据,借着月光又看了一遍。那小小的红手印像颗朱砂痣,烙在纸上,也烙在她心里。
三年。五千两。自由。
这笔交易,她不亏。
只是,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像在提醒她,这三年的路,绝不会好走。萧子轩不是善茬,王府不是醉春楼,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那些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都在等着她掉下去。
柳萌萌握紧了拳头,将那份字据重新藏好。指尖的血已经止住了,留下个暗红的印子。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空。王府的月亮和醉春楼的月亮没什么不通,都是冷冷的,清清的。
但她知道,从今晚起,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
她不再是那株只能在瓦肆里挣扎的野草,而是被移植到了王府这方庭院里,成了一株需要扮演“名贵花木”的、伪装的野草。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等三年期记,拿到钱,赎出姐姐们,她就能真正自由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让她压下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那套粉色的襦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第一次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