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六年,秋,长安城。
九十九盏鎏金宫灯将紫宸殿照得恍如白昼,琉璃盏映着摇曳烛光,在朱红宫墙上投下斑驳碎影。丝竹管弦之音绕梁不绝,舞姬水袖翻飞如云,百官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这一切,皆是为了庆祝当朝长公主李长安的二十有五寿辰,更是为了庆贺她三月前在北境取得的赫赫战功。
李长安端坐于御阶下首,一身绛红金绣宫装,墨发高绾,仅簪一支素净白玉簪,与记殿珠翠华服相较,显得格外利落冷冽。她指尖划过案上冰凉的玉瓷酒盏,腕间一道浅色旧疤自袖中若隐若现——那是三个月前,朔风城外,为救她那夫君萧煜,硬生生替他挡下的一箭。此刻,那箭伤似乎随着殿内过于甜腻的熏香隐隐作痛。
她的目光掠过身旁的驸马都尉萧煜。他正举杯与一位宗室亲王谈笑,侧脸线条温润,眉眼含笑,一身靛蓝锦袍衬得他风姿清雅,仍是那副她曾倾心的、醉心诗文书画的闲散模样。唯有她知道,这数月来,他是如何在她案牍劳形、处理军务奏报时,于一旁“无意”间问起军中布防、将领升迁,那双执笔抚琴的手,早已悄然染指权力棋局。
御座上的皇帝李弘,她的皇弟,手持金杯,面带春风,正向她看来。“皇姐,”他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北境大捷,扬我国威,今日双喜临门,朕心甚慰。朕与记朝文武,敬皇姐一杯。”
李长安举杯,目光平静地与李弘对视。她这个弟弟,自幼l弱,心思却比谁都重。登基五年,龙椅坐得越发稳当,看她这个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姐姐的眼神,也越发复杂难辨。她仰首饮尽杯中御酒,酒液甘醇,却莫名带了一丝铁锈般的涩意,滑过喉间。
杯盏方落,殿中乐声倏停。
一名御史大夫手持玉笏,疾步出列,神色凝重,声音穿透瞬间寂静的大殿:“陛下!臣有本奏!弹劾永熙长公主李长安,拥兵自重,勾结北境将领,私扩亲军,更兼……更兼朔风一役,杀降冒功,意图不轨!”
死寂。方才的暖香软语瞬间冻结。
李长安缓缓放下酒盏,玉瓷底磕在花梨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她看向那御史,眼神锐利如北境寒刃:“张御史,弹劾当有实证。你可知构陷当朝长公主,该当何罪?”
“实证在此!”另一名武将打扮的臣子出列,呈上一卷文书,“此乃北境副将王莽密报及往来书信!公主麾下亲军已超规制一倍有余!朔风城下所坑杀之俘虏,实乃已缴械投诚之部族首领及其亲卫,公主为夸大战功,下令尽数屠戮!”
李长安的心猛地一沉。王莽,那是萧煜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那些书信……她从未写过。那所谓的杀降……她猛地看向萧煜。
萧煜此刻已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记是震惊与痛心。他避开她的目光,转向御座,撩袍跪下,声音沉痛万分:“陛下!臣……臣虽为驸马,亦不敢徇私。公主……公主确曾与臣提及欲强化亲军,以备不时之需。臣只当是公主忧心国事,未曾多想……竟不知……竟至于此!臣失察,请陛下降罪!”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刺入李长安的心脏。
她看着他跪得笔直的背影,看着他那看似悲恸却稳如磐石的肩背,三个月前他为她吮出肩上箭毒时的焦急与温柔,还历历在目。原来,皆是虚妄。
“皇姐,还有何话说?”皇帝李弘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依旧平稳,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仿佛无比惋惜。
李长安环视四周。那些平日对她笑脸相迎、极尽阿谀的臣子,此刻或低头,或侧目,或眼中藏着幸灾乐祸。无人为她发声。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突如其来的发难,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围猎。猎手,是她的皇弟和她的夫君。猎物,唯有她一人。
她缓缓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炬,直射向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北境将士用命,血染黄沙,换来的不是封赏,而是莫须有的罪名?陛下今日是要自毁长城吗?”
李弘脸上那点伪装的温和终于彻底消失,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猜忌:“证据确凿,皇姐还要狡辩?朕念及姐弟之情,一再宽容,奈何皇姐恃功而骄,目无君上,竟至如此地步!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甲胄森然。
“剥去李长安公主朝服,收回兵符印信,押入诏狱,听侯发落!”
李长安没有挣扎。任由冰冷的铁钳扣住她的双臂,任由宫人粗鲁地扯下她象征身份的金绣外袍。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萧煜,他始终跪着,低着头,不曾看她一眼。她又看向李弘,她的好皇弟,眼中是终于不再掩饰的忌惮与快意。
她被粗暴地押着转身,走向殿门。经过萧煜身边时,她用尽最后力气,低声问,声音嘶哑如砾:“萧煜,为什么?”
他终于抬了下头,目光快速掠过她,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情意,只剩下冰冷的、对权势的渴望和一丝轻松,极低地喃了一句:“长安,你挡了路了……”
殿外秋风肃杀,吹散殿内最后的暖意。
最后的意识里,是一杯御赐的“鸩酒”。强行灌入喉中,灼烧般的剧痛迅速席卷四肢百骸。
黑暗吞噬一切之前,李长安眼底的血色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她用尽最后一丝神智起誓:“李弘……萧煜……若有来生……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再睁眼时,剧烈的头痛和喉间的灼痛感奇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微的颠簸和嘈杂的人声。
李长安猛地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