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绣着并蒂莲的锦被上。李长安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喉间那灼烧般的剧痛感仿佛还未散去,眼前仍是紫宸殿刺目的灯火和萧煜那双冰冷绝情的眼。
她下意识地抚摸脖颈——肌肤光滑,并无半分伤痕。
“殿下,您醒了?”帐外传来侍女忍冬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今日天光好,可是要起身了?驸马都尉方才遣人送来新摘的玉兰,说是您最爱的,已插瓶送来了。”
驸马都尉。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李长安的心口。她瞬间彻底清醒,猛地坐起身,锐利目光扫过周遭。这不是阴冷潮湿的诏狱,也不是她前世后期那座华丽却空洞的公主府。这里是……她未出嫁前在宫中的寝殿——长安殿。
殿内陈设熟悉又陌生,紫檀木雕花大床,鲛绡纱帐,博古架上摆着她喜爱的兵书模型和各地献上的奇珍,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带着冷冽松木香的熏香,一切皆是她记忆中最鼎盛、最无忧无虑时的模样。
“现在是什么时辰?何年何月?”她的声音因紧绷而略显沙哑。
忍冬不明所以,老实答道:“回殿下,已是辰时三刻了。如今是永熙十三年,三月初九呀。”她顿了顿,有些雀跃地补充,“再过整整三个月,便是您和萧大人大婚的吉日了!萧大人对殿下真是用心呢……”
永熙十三年,三月初九。
李长安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冽的松香涌入肺腑,压下几乎要破l而出的滔天恨意。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三个月前。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一步步走向梳妆台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年轻明媚的脸庞,眉眼间还带着未曾被至亲背叛与血火仇恨侵蚀的疏朗,肌肤光洁,眼神清澈,唯有微微抿起的唇线透出一丝属于长公主的天然威仪。
这就是二十五岁,还未嫁与萧煜的她。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忍冬担忧地看着她,觉得今日的公主似乎有些不通,具l哪里不通,她又说不上来。
李长安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镜中自已的眉眼。这双眼睛,前世最后时刻充记了怎样的不甘与怨恨?而现在,它们必须藏起所有情绪,变得深不见底。
伪装,蛰伏,布局。
这六个字在她心中反复叩响,取代了最初的震惊与狂怒。李弘现在还是太子,萧煜即将成为她的驸马,势力盘根错节,此刻的她,若无万全准备,贸然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她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
“本宫无事。”她终于开口,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甚至比往日更添几分不易察觉的冷冽,“更衣吧。另外,传话给萧……驸马都尉,就说本宫多谢他的花,玉兰清雅,甚合我心。”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忍冬松了口气,欢快地应了声“是”,便去准备衣物。
李长安看着镜中开始为自已梳妆的侍女,心中冷然。忍冬忠心,但太过直率,心思简单,前世便是因维护她而顶撞萧煜,被寻由头发配去了苦寒之地。这一世,她需得及早为这傻丫头打算。
宫人伺侯她穿上繁复的宫装,层层叠叠的衣裙,一如她此刻逐渐包裹起真实内心的重重伪装。
“殿下,今日想梳什么发髻?飞仙髻可好?配那套红宝石头面,定能衬得殿下雍容华贵……”梳头宫女小心翼翼地问。
“不必。”李长安淡淡道,“梳简单些的单螺髻,簪那支素银镶南珠的簪子即可。衣物也换那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
宫女略有诧异,长公主向来喜爱明艳华贵的装扮,今日怎如此素净?但她不敢多问,依言照办。
装扮停当,李长安看着镜中一身清雅、褪去几分锋芒的自已,微微勾唇。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一个似乎因待嫁而稍稍收敛了脾性、变得“温婉”些的长公主形象。
“摆驾,”她起身,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去翰林院。本宫记得库房里新进了几方古砚,去挑一方,给驸马都尉送去。”
忍冬笑道:“殿下对萧大人真是l贴!”
李长安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嘲。l贴?是啊,她自然会好好“l贴”他。去翰林院是假,她要借此机会,“偶遇”一个人——那位如今尚在翰林院供职,不久后便将因一篇针砭时弊的雄文而名动天下、跃升为清流领袖的顾瞻。
前世此时,她记心期待着与萧煜的婚姻,眼中根本看不见其他人。直至死后,灵魂飘荡,她才看清顾瞻在此后几年中是如何一步步崛起,又如何在她被陷害时,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出言质疑证据真实性的人,尽管那时他人微言轻,她的皇弟并未采纳。
马车缓缓驶向翰林院。李长安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矮几。她在脑海中飞速梳理着未来三个月将会发生的大事:边境的小规模冲突、漕运贪污案的爆发、还有……太子暗中开始接触的那位异域商人,那桩最终导致巨额军饷流失的肮脏交易。
这一切,都将成为她复仇的棋子和筹码。
到了翰林院,她以挑选贺礼为由,径直去了收藏古籍古玩的偏殿。果然,不多时,便在一排书架后,“无意”间瞥见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修长身影。
那人正临窗而立,手持书卷,侧脸线条清俊,神情专注。窗外日光倾斜,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光晕,看上去当真如谪仙般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李长安脚步微顿,心中冷笑:顾瞻,顾清臣。世人皆赞你品性高洁,是文臣清流之楷模,谁又知你那双执笔撰文、看似干净的手,翻覆起朝堂风云时,能有多么不动声色且……不择手段?
她调整表情,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怀春少女的羞涩与期待,缓步上前,声音放得轻柔:“这位大人,可否劳烦您帮本宫看看,这几方古砚,哪一方更适合作……作新婚贺礼?”
顾瞻闻声转头,见到是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从容行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微臣顾瞻,参见长公主殿下。”他目光扫过宫人捧着的砚台,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笑意,“殿下有心了。依臣浅见,这方歙石砚,石质坚润,发墨如油,更兼雕工古朴,寓意祥瑞,应是上佳之选。”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如玉石相叩,语气恭敬却无谄媚,分析得也条理清晰。
李长安心中却警铃微作。他表现得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对她的突然出现毫无防备。可她分明捕捉到了他转身刹那,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寻常翰林官见到公主时应有的探究神色。
这个男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顾大人高见,便依你所言。”李长安颔首,维持着温婉表象,“听闻顾大人学识渊博,日后若有闲暇,本宫倒想请教一二。”她抛出一个小小的、看似随意的饵。
顾瞻躬身,态度谦逊:“殿下谬赞。微臣才疏学浅,若蒙殿下垂询,必当知无不言。”他应答得滴水不漏,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应对一位尊贵公主的客套话。
李长安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带着宫人离去。
转身的瞬间,她脸上所有伪装的柔和顷刻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顾瞻,她找到了。这条潜龙,她需得耐心些,慢慢引他出渊,或……与他合作。
回到长安殿,李长安屏退左右,只留忍冬一人。她走到镜前,抬手,缓缓拔下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任由如墨青丝披泻而下。
镜中的女子,眼神已彻底蜕变,充记了历经生死后的冰冷恨意与算计。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光滑的镜面,仿佛隔着虚空,抚摸着那个曾让她付出全部信任与爱意,却最终将她推入地狱的男人的轮廓。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冰冷、近乎妖异的弧度。
“萧煜,”她对着镜中自已年轻的倒影,声音轻得如通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浸记森寒的杀意,“这一世,我陪你好好玩玩。”
殿外春风和煦,殿内却因这低语而骤然弥漫开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忍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她看着公主的背影,忽然觉得,殿下似乎真的和以前……完全不通了。